老 狗

据说，狗的寿命一般也就14至15年，少数可以活至20年。我家的老狗已12岁了，就目前的健康状况看，它恐怕活不了那么多，昔日一身黑黝黝丰满的狗毛如今已变得焦黄稀落。和人老了一样，老狗也怕冷，一直钻在窝里怕出门，牙齿也丢失了不少，幸遇一块骨头时至多舔几舔或闻几闻就弃之不顾：一切迹象表明，老狗正在度过生命的黄昏。

自全家搬离老屋后，守护在孤宅独院里的老狗随之也孤独了。日头爬上东墙，它懒洋洋地走出狗窝，日头溜下西墙，它又慢悠悠地钻进狗窝。月亮星星、晨雾暮霭、花草树木、鸟鸣虫哝，这些对老狗来说都是多余的，它无趣欣赏，也懒得关照，唯夏天的骄阳和冬天的寒风对老狗来说倒有几分存在。每到三伏天狗窝宛如一座小火炉，然老狗正消受，无精打采地趴在窝门任太阳照彻；冬天，老狗除了出窝进食排泄外，其余时间很少出来走动。

老狗，你真得老了！

近些年，整个村子人烟稀少，除了树枝上忒忒飞来飞去的麻雀，很少有别的声息，老狗也习惯了这种无声的世界，既不慨叹，亦不厌倦，孤苦伶仃，静度余生。

这和过去的情形大不一样，所谓过去也就是距今四、五十年前的那个过去。那时候农村的声息丰富多彩，除了村子里素有的人欢马叫鸡鸣狗狺外，还有收废铜烂铁的、箍破缸烂盆的、凿磨锻磙的、开炉打铁的、弹毛擀毡的和刮胡剃头的，他们一步一吆喝，声声清脆，句句缠绵，人世间仿佛轮回到遥远的从前。

从前，村子里人多狗也多，家家皆养狗，户户共吠声，人们喜欢养狗不是为守庄护院，而是为了涵养村庄的灵性，哪儿有狺狺狗吠，哪儿就有人世间的气象万千。

过去的狗就像过去的人一样，族群意识强，陌生人路过它们的地盘，保准会招致一通狂吠乱咬，有时一只狗顾不过来，邻近的几只结伙帮忙，路人常常提心吊胆，最怕遭遇狗群。于是，无论是走村串户的货郎还是沿门讨饭的乞丐，出门都得拉一条木棍，这是起码的常识。

过去的狗不像现在狗懂得养生，条条都喜欢狂跳乱奔，傻乎乎地透支体力，荒山野岭、庄前屋后，一旦有狐狼野兔出没，大小狗会奋不顾身地追捕；公路上偶尔驶来一辆解放牌汽车，狗必一通狂追，不会轻易放过。司机故意加大油门扬尘溅石地疾驰，狗也不甘示弱压地疾飞，司机在得意地笑，狗在气乎乎地追，一场车狗大赛展示在风卷黄尘中，消失在路人的漠不关心里。谁说狗撵汽车莫名其妙，它就想和汽车比速度、比性格！后来，狗对各种机器的声音都仇恨得咬牙切齿，天上偶有飞机飞过，它们也对空长吠，怨飞机不掉进它们嘴里，飞机远走高飞，它们心里有遗恨。

过去的狗不比现在的狗有福。现在，无论是城里的住宅小区抑或乡间的别墅独院，家家户户都有“电子狗”黑明昼夜地观察着、监视着，人们养的宠狗宠猫都在“电子狗”监护下活着，它们连自身的安危都交由别人负责，更别说为主人守家护院；它们的主要任务是陪主人同食共眠、散步开心，主人有啥待遇它们就跟着享受啥待遇，人寂寞了有狗，狗寂寞了有人。想到这些，不由得同情起我家的老狗来。

有趣的秋天来了，地埂下的两只狗尾对尾地链在了一起，一伙孩子凑过去看究竟，其中一只全村最凶悍的公狗被另一只母狗牢牢拖住，两只狗都在撕心裂肺地叫着，曾经被公狗威胁过的孩子欣然捡起石头开始报复，公狗往日的狰狞荡然无存，声声哀嚎苦苦求饶。天气渐渐变冷，母狗的腰围也渐渐变得肥硕，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母狗生下一窝可爱的狗仔。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同情起我家的老狗。十多年来，它从未和母狗有过交情，雄性勃发的阳刚在一根铁索的束缚下慢慢蔫萎，不知老狗年轻时候是否有过性爱的萌动？倘有，老狗的遭遇也够残酷。事情往往就这么怪异，一只朝气蓬勃、天性饱满的公狗因为玩起了性爱勾当受到了无情攻击；同样是一只公狗，因为循规蹈矩，天性泯灭，终其一生连母狗的踪影也未曾见到却被怜悯，这﹍﹍

我小时候曾吃尽了狗的苦头，常去邻家借盐借醋借煤油借火柴，最犯愁的就是过狗关。每次出入邻家的大门总得拿根木棒防备狗的偷袭。鉴于明枪易躲的实际，进门前先咳嗽数声引出狗来，狗听到陌生的声音便火速从某个角落冲来，恶狠狠地咬住木棒。它对我的意见要远远大于对木棍的意见，它咬住木棍不放，原本就是咬住我不放，那好，咱们就这样僵持吧！高智商的我绝不会因狗的凶悍而凶悍，一旦撬掉狗牙或致使狗嘴流血，那就是一件伤面子、伤和气的事了，主人面子一定得看，更何况你是前来举借，人家的狗首先出面阻绝这没有过错，它也在尽责。要说，我也想和全村所有狗都建立友好关系，几多努力，几多失败，现实迫使我彻底改变初衷，拿起“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我必犯你”的武器，捍卫自身安全与关切。长此以往，全庄子的狗都对我有意见，见面就狂吠不息，我也习以为常，多年后，很多个夜晚都梦见自己被狗撕咬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但梦中的我总会安慰自己，别怕，这是梦!岁月终会抚平我和狗之间的恩怨过节，只要自己行得正，不怕噩梦缠身。

几天前回老家，再次看到了老狗龙钟的神态，双目无光，与我对视了一会就慢慢移开，仿佛心事重重，“老态龙钟疾未平，更堪俗事败幽情。”当我发声召唤时，它似乎有几分明白，勉强晃动了一下尾巴，接着就不停地咳嗽起来，老狗病得不轻！

不知老狗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我不知，它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