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卫中的头像

张卫中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7/12
分享

情系刘崾岘


 

1966年初冬,西北风凄厉。开边公社解放小学所在的九龙庙,残垣断壁,枯枝飞叶,完全一派“破四旧”后的寒碜景象爸爸在此任教,我和弟弟在这里成了家庭成员。

一天傍晚爸爸从辅导区开会回来告诉妈妈:“我们得离开这儿,我调了!”

“调哪儿了?”妈妈急切地追问。

“太平公社刘崾岘小学,”爸爸不动神色地回答。

简单的调动无需复杂地准备,三天后我们一家四口作别古庙,冒着朔风,一路探寻来到了刘崾岘。

刘崾岘小学位居原太平公社(现太平镇)东北的一个半山腰,爬上山可以俯瞰黄土高原第一坝——巴家嘴大坝的一汪碧蓝。山顶有不足平方公里的小塬,住落着十几户姓答的人家,名曰“答塬”塬的下面是不测深浅、不知尽头的沟谷,一所学校被安放在这里该是神仙的主意吧?

想必爸爸在这里能够从容地走上讲台,一家人在这里也能够躲避任何风浪。

现在,推门进去,放下行李,不急于铺张,先歇歇脚,顺便让陌生稍稍稀释。

与其说是学校,倒不如说是一处农家宅,三面被丈许高的土墙包围,墙中央插着一合简易的木门,院里有五孔窑洞,正面三孔中的两孔用做教室,另一孔为教室宿舍;南北两个膀子上各有一孔小窑洞,南面的一孔用做灶房,北面的一孔堆放柴禾;院子不小,走道两旁的菜园也不小,年复一年地春生、夏长、秋获

多年的漂泊生活使我们全家具备了进入任何一个陌生天地都能快速适应的能力,爸爸端起了他的粉笔盒,妈妈操持着锅碗瓢盆,我和弟弟继续我们的童年,偶尔也溜进教室跟着哥哥姐姐们(爸爸教我们兄弟对他的学生都得称哥哥姐姐)念几句书,当时我和弟弟还没有到入学的年龄。

不愧为一所山区学校,凡来这里一茬一茬的教书人都于不自觉中适应山里人的生命形态:深沟挑水,校园种菜,出山打柴,爸爸吃苦耐劳自然对付得了这些。最犯愁的是一家人吃粮问题,纵使你腿脚再勤快,可野山里回来的毕竟是柴蒿,深沟里挑上来的毕竟是淡水,孩子渐长,饭量渐增,自己一月二十八斤的定量口粮平均到一家人头上,每人刚好七斤,再平均到一月三十天,每人每天二两过头。养活我们是爸爸的责任,他一月三十八元的工资几乎全用在了买粮糊口上生活上的境被周围的老百姓看在眼里

妈妈会做裁缝,爸爸便动用了多年的积蓄买了一台缝纫机,原本是解决家人的穿衣问题,没想到借此也解决了家的吃饭问题。起初,附近有群众拿布料来求妈妈为他们裁缝,取衣服时顺便带点自家蔬菜水果之类算是谢忱,当他们意识到我们家的口粮比瓜果蔬菜更亟需时,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干脆缝制一件衣服转计给妈妈几个工分,到年底好让我们参与队里的分配,分得一点粮食。这个办法自然要取得生产大队的同意,否则,外来户是无资格参加当地劳动分配的好心的当地干部群众没有把我们当外来户看待,允许把他们的劳动工分转计到妈妈的名下并参加年底分配。渐渐地,找妈妈缝制衣服的人多起来了,一家人节衣缩食的日子也到了尽头。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接济渠道,也是当地人民赐予我们的一条救命通道!

记忆较深的是望喜叔叔,他家距离学校最近,我和弟弟常去,在我眼里他是“光棍”,后来听妈妈说他有老婆,是个外地人和望喜叔叔一起生活了不长时间就病逝了,也没留下子女。印象中的望喜叔叔已经年迈,黑脸大个,额头皱纹密布,一年四季粗布青衣;住两孔连肩窑洞窑洞的门口和窗口连为一体,光线昏暗,窑壁被烟火熏了一层黑色釉子,开挖窑洞留下的锄头印痕模糊可辨;家里东西不多但零乱,完全符合光棍的生命形态。和别人一样,他也一日两饭,不一样的是早晚都吃着自己亲手烙的糜面坨坨,焦糊糊瓷噔噔,散发出浓烈的糠味,难闻又难吃,但我和弟弟没有少吃,只要饿了,他给,我们就吃。那个时候的孩子脑笨嘴拙,接受别人东西不懂得“谢谢”是故我们欠下了望喜叔叔无数个没法偿还的谢谢。他姓魏,原本不是刘崾岘人,是从邻近的石泉村魏家迁移来的。

二十年前我在太平下乡期间从当地村干部那里打听望喜叔叔的情况,并萌生过看望他的念头,得到的消息是:他已于多年前移居到孟坝镇的一个山区,那里条件依然很差,他的日子依旧过得艰难,后来就病死了。当时忘记追问村干部从一个山区移居到另一个山区的缘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一定是奔着某种希望而去

出了学校大门向北沿着荒草丛生的斜坡上去便到了一张姓人家,家里的其他成员不大记得,唯独被我和弟弟称作张奶奶的小脚老婆印象深刻。张奶奶的居住条件和望喜叔叔不差上下,只是屋里屋外收拾得倒还整洁,茶饭比望喜叔叔要好点,我和弟弟早晚随便出入她家,就连门前的麻雀都不在乎我们的脚步。

最好玩的莫过跟着张奶奶推磨,一根磨棍,一端用绳子套在石磨上,另一端横在张奶奶的怀里,她不急不燥地迈进,石磨在她的带动下不紧不慢地转动,磨碎了的五谷纷纷从两扇磨磐的夹缝间挤出,均匀地撒落在磨台上,我和弟弟用小手不停地破坏着均匀,张奶奶用笤帚在耐心地维持着均匀。她也很会逗我们玩,有时故意压低磨棍让我扶在上面,然后负重挪步,弟弟看得急眼了,张奶奶便换我下来,扶弟弟上去。就这样,每当北边磨窑里轰隆轰隆的声音传来,我和弟弟就雀跃而去。

出于对她家的熟惯,爸爸妈妈偶有外出,我和弟弟必受托于她家。作为先生的儿子,爸爸的学生乐于把我们兄弟俩领到他们家里玩。有一个叫李秀玉的姐姐,很多个秋天的周末,我随她家吃核桃、梨儿、枣儿、向日葵之类她家邻近有个吹鼓手,常常傍依在一棵老槐树下吹唢呐,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唢呐,也是我第一次感知深山沟谷里凄美的回音,自那时我开始意识到,有个姐姐真好!

这仅仅是我们兄弟和周围的交往,至于爸爸妈妈,他们和外界的联系就更加密切。每到夜幕降临,窑洞里的煤油灯燃,就有四路八斜的人们聚来,非得说笑半夜不散,有时爸爸为他们拉胡琴、吹口琴,直到夜深他们才纷纷摸着山路回

星期天爸爸最忙碌,既要上山打柴,又要下沟挑水,全家一周耗用的柴禾必须在星期天准备停当。学校附近山沟里的蒿,周围群众不会轻易搜刮,特地给爸爸留着,他们知道我家缺烧的、少煨的,学校门前的大小旮旯里到处堆放着爸爸亲手打回的柴禾。蒿子是个好东西,燃烧时不但火力旺盛,浓浓的青烟还能把孤零零的山峦笼罩得像模像样,给初来咋到的人们一个提醒:哦,山岙间还有一家!

我们一家人在刘崾岘生活了不到四年,我们爱上了那里的大山,也爱上了大山里的人,爸爸当时也产蒙生过在刘崾岘安家落户的念头1969年秋,迫于教师各回各队接受劳动改造的形势我们一家人也就依依与刘崾岘作别,回到了祖籍。

自爸爸离世后,一个强烈的愿望一直在我心头萦绕——很想去刘崾岘看看。我想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窑洞那里的人,我唯恐事易时移,散落在山岙间的记忆无法捡拾。

2016年初冬终于成行。当车子驶进刘崾岘时我感到了迷茫,平展的水泥路面、多种风格的农宅建筑、阳光下熠熠发光的高压线塔,这与儿时的记忆根本无法重合,就连路边几个正在聊天的当地老人对我所要找的原刘崾岘小学确切旧址都表示含糊,有的说在公路南边的半山上,有的说那是以后搬上来的,最早应该在答塬的山根底,有的竟然说不曾有过刘崾岘这个学校。无奈,我继续边走边问:

“上世纪六十年代曾有一个姓张的先生在这里教学,你们知道吗?”

……

终归,一个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老人惊诧地扫视了我一下,大声反问道:

“你是说张诚吗?”

“就是啊!”我兴奋地回答。

“那……他是你什么人?”

“我父亲!”

“哦……,张先生,好人!他现在咋样?”

“他已不在了

“唉,人不如草啊!”老人顺便哀叹了一声这是生者感念死者常用的方式。  他们开始给我指路说:“从这条水泥路一直往下走,到山边就能看见一处老庄子,那原来是答应科的老宅,五八年充公办学校,后来学校搬到了塬上,建起了三层楼。答应科也就收回了属于自己的老宅,前些年修庄子时旧校址全部被土掩埋,你现在去啥也看不到了。”

告别了他们,我沿着他们指示的路径走去,边走边想:几位老人说爸爸是好人,他们并没有列举一件关于爸爸的陈年旧事支撑他们的结论,只是,他有可能教过你们的孩子,即便如此,那也是他的份内,再说他教你们的孩子是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这好像谁不欠谁的。我正在琢磨“正身人去后”这五个字适不适合于爸爸时,眼前的一处农家小院挡住了去路,来不及东张西望就听到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中年人喊叨:

“哎,你是干啥的?找谁?

我说明了意图他惊喜了:“你就叫……”他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得到肯定回答后径直迎来,双手拽住我兴奋不已:

“咱俩小时候在一块玩的,我还曾多次找问过你!”说着把我让进屋里。

我们进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地攀谈。

他叫答好学,他父亲就是前面老人说过的答应科,二十多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哥哥叫答好成,五年前也病故了。更惋惜的是答好学的儿子十年前也因病夭折,唯一的一个女儿在县城打工,说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犹恐别人听见似得。我隐隐感到,他心里上有种来自不幸的自卑,言行拘谨小心,倒茶水的手也微微颤抖。

“唉,老人殁了,我都能想通,;哥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儿子这一走,能把人逼疯,这几年我感到自己老了一大截,前几年我觉得活在世上没意思了,这几年徹了。我想,得给老婆和女儿长精神,总得活下去

“老兄,人生无常,不要想得太多,好好地活着吧,这么多的遭遇想必能换回你晚年的安祥。”我安慰他说。

我也这么想。现在社会好的,比了咱们老人,我们活在天堂里呢。

为了满足我的来意,他领我走下一段坡路,到一处依稀有院落轮廓的土丘旁,他指着一圈坍圮模糊的土坯墙说:“那就是当年学校的围墙,里面的窑洞已填埋,这是唯一能看到的遗迹了。”多年的夙愿即刻浓缩于眼前的废墟,我拿出相机对着隐约的墙体拍了照,一步一回头地离去。踏过杂草丛生的小路,便是张奶奶当年住过的小院。但见屋舍倾颓,衰草铺地,一群麻雀在门前的草丛里窜来窜去,不知它们是四十年前那群的第几代?还没来得及叩问,它们就忒忒忒地飞离了,看来它们没有自己的祖先沉着老练,断然拒绝陌生。

从北面的一条羊肠小道攀上去便是答塬最窄处,站在塬边,可以眺望蜿蜒的山峦沟谷,当年隐藏在这山谷里的柴都能被父亲发现并一捆又一捆地背回学校,再由母亲一束接一束地送进柴灶,化作一缕缕青烟融入远天的云际。

刘崾岘的山水,我向你、也向逝去的岁月深深鞠躬!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