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去世那年小姨仅六岁,却已能为死去的亲人穿白戴孝,也能感知恐惧与悲伤。十岁后,母亲和别的几个姨母相继出嫁,她们未竟的之事由然落在了小姨肩上——打柴、挑水、推磨、养蚕、挣工分、受气……,她估摸自己至少还需花六、七年功夫才能告别这些事,也只有把这六、七年该做的事做了,该走的路走了,爱神才有可能眷顾她,新的使命才有可能召唤她,于是她就安心地随外祖母过日子,磨肩练背,经受风雨,感知冷暖,她意识到这些不是自己生命的附加,而是活着的基本功,她时刻准备着。
我六岁那年初识小姨,和小姨初识离亲别父是同一个年龄。就表相而言,小姨留给我五十多年前的印象大都模糊,唯破旧素净的衣着和两根黝黑结实的辫子依稀犹记。炎热的晌午,小姨劳动回来习惯性地蹲在门槛上撒开长长的发辫,将梳齿横在嘴里抿几下,一绺一绺地把长发梳展,用红毛线扎紧,在靠着窗框的镜子前怡怡端详后,再用一片花布把梳子包好放进炕上的簸箩里,然后挎上竹篮给蚕姑娘采桑叶去了。我认真地看着小姨做完这些,目送着她远离窑口、迈出大门,院子里飘拂着外祖母的炊烟。
那时,小姨应是十五、六的少女,家境限制了她的远方,但没能限制她对美憧憬与追求,为了不辜负美的情意,小姨将辫子弄齐整,将烂衣服洗净补新,如此装扮基本上就能对得起美对一个穷家少女的眷顾了。
杏子熟烂了,小姨捡回一筐黏糊糊的黄杏,挤出杏胡,剥除杏皮,把黄嫩嫩的杏肉摊在一顶木锅盖上,用铲子匀得薄薄的,搁在门前的土堆上风干后切成小条,再裹卷起来贮在树皮桶子里,日后,隔三差五地一卷一卷送进我的嘴里,酸甜酸甜号称“果丹皮”,有了“果丹皮”,小姨就有了做姨母的权威。
外祖母很少闲暇,小姨也一样。外祖母有七个子女,子女多意味着子女的子女也不少,她不得不牵心这个挂念那个,不是为这个做鞋就是为那个缝衣。做一双布鞋很不容易,鞋底、鞋面都需要布料,那年月,布票紧缺,你穿了别人的,别人就得歇上。民间曾有过布票买卖,但卖的人并不是他们家布票消费过剩,而是全家老小在穿戴上节针缩线地省下来,再用来换点零花钱。不知外祖母当年是通过什么办法弥补“为人做嫁衣”带来的布票缺口。很多个雨天我睡在炕上看小姨陪外祖母缝棉衣、辫纽扣、拆布丁、纳鞋底、听外祖母哼小曲,雨丝像线一样织密大地,小姨和外祖母的针线像雨丝一样洒满鞋底。我是穿着外祖母做的鞋子长大的,这是我母亲说的,应该无比可靠。我能挣来钱时未曾给外祖母买过一双鞋,当然,外祖母是小脚,可那年代已有小脚女人的鞋在市场上销售,只是我从未想起,现在到了想起的年龄,但外祖母不会因我为她买鞋而重回人间!
想起外祖母就想起了磨道。也许自古以来磨道就属女人的天道,新媳妇都得经过磨道的考验,因此,外祖母就扎实地与女儿陪练。每天鸡叫前后,总会听到不远处的磨窑里传出轰隆隆的石磨声和咣当咣当的箩面声,谁家女人起得这般早?一定是小姨和外祖母。当别人端着谷粮走进磨窑,小姨把磨台准时打扫干净。我常常跟着小姨在磨道里一边转圈圈,一边听外祖母讲故事,许多神狐鬼怪、仙姑长老等逸闻趣事都来自那条绵长却不曾丈量过的磨道,听到恐怖处我总会瞧一瞧磨窑门口,门外黑魆魆一片。
不知小姨出嫁于哪一年,只听说做了新娘的小姨并没有新的境遇,只是磨道里多了一个男人,心头上多了一份依赖。
小姨妯娌多,她最小,婚后不久兄嫂们分家异爨,小姨分得了可供她和姨夫做饭的一口小锅、两只粗碗、数双竹筷和他们结婚时的铺盖,再有借居本庄朱姓人家一孔闲置烂窑。姨夫突发奇想地把人家一只用麦秆编成的闲置粮囤翻过倒立,借囤底搁置零碎并假以餐桌,小姨无比热爱和珍惜这个属于她自己的家,她知道今后日子的过法。
小姨家住城南不远的半山上,离县城很近,也很远,近到半个小时就可以进城,远到做梦也不能和城里人一样轻松体面地活着。“人生无常”这四个字轻率又沉重,轻率到人们在抚慰一个受伤的生命时都会脱口而出,沉重到当一个人的共情能力被唤醒时的泪花闪烁、无语凝噎。小姨三十岁出头的那年,大儿子出山打柴不慎坠崖夭亡;六十岁出头的那年,姨夫患癌病去世,后来儿媳离婚。当下,她把晚年的希望押在了孙子点点和孙女小小身上。小姨没念过书,但她对痛的感受与认知和读过书的人不差上下,痛没有使她崩溃,因为她经历过痛,她知道如何承受痛、消化痛。她懂得自己一旦把埋在心底的痛和盘托出,灾难就会把她的家庭无情抖散。她一心想供小小和点点把书念完。何谓念完?小姨的标准是:别人的孩子上大学,她的孙子孙女也要上。小小清秀的模样、苗条的身段被几个媒婆相中。高中毕业那年,媒婆们争着给小小说对象,理由也充分:这么乖的女子,趁早找个好婆家,还能多卖些彩礼,用来给点点说媳妇,点点的媳妇靠啥?小姨的意见是:孙女必须上学!她不为别的,就为了小小将来能给别人做个好媳妇。小小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小姨很快把当年产的黄花菜、花椒、杏胡卖掉,为她换回一只手拉皮箱、一部智能手机并几件换洗衣服,把小小高高兴兴地送进了大学。次年,点点高中毕业,小姨做出了同样安排。小小和点点都享受着国家助学贷款及贫困户的相关扶助政策,姐弟俩每年寒暑假都坚持到酒店或超市里去打工为自己上学挣生活费。小小的家境与勤谨打动了店主老板,好心的老板常以奖金的形式给小小多发点工资,他们知道,小小需要钱,也需要爱。小小常用自己挣来的钱为奶奶买鞋、买吃的。她说:“奶奶不在意自己的吃喝,一直舍不得,长期下去会垮掉的。我可以没钱,但不能没有奶奶。”由此,我仿佛遥望到了小姨为别人培养的一位好媳妇的倩影。
为了小小和点点能把书读完,凡能赚到钱的事小姨都奋不顾身地去做,譬如捡破烂能卖钱,她就去捡——她可能是当地捡破烂的先驱;酒店洗碗能赚钱,她就去洗——她可能是当地酒店里洗刷工最后一位老者;到了夏天,上山爬坬拾杏胡能卖钱,她就去拾;种谷子碾成小米能卖钱,她就去种、去碾、去卖……,半个世纪下来,她的骨骼磨损太大,现在一直说腿疼,她不明原因,只断定自己老了。
即便老了,小姨也老得有尊严,她从不向别人哭穷叫苦,在别人眼里小姨活得可怜,可她自己从不承认这是事实。亲戚怜念她、帮衬她,多数情况下都被她拒绝,慷慨接受的情形很少很少,我曾对她说:
“公摊你的困难比困难本身还困难!”
“国家已为我公摊过了!”小姨竟然理解“公摊”的含义!
别人送她的东西一旦被接纳,她保准会通过一定方式对等回馈,要么是自种的蔬菜,要么是自产的花椒、杏干、小米,要么就是自家的鸡蛋……,这就是小姨。
几年前一个秋蝉聒噪的晌午,小姨电话告知要来城里看望母亲,这是我全家移居后小姨的第一次探访,她通过母亲的电话得知了一个大概位置,具体的楼幢、单元、楼层她记不住,就在楼下的大街上拖着长长的声音喊着“大姐、大姐……”,同时扫视着楼上的窗户、期待着母亲应答——如此大大咧咧咧、傍若无人,仿佛天地间唯有自己的大姐存在,又仿佛小时候在娘家的后院,随时叫一声“大姐”都有回应的可能。我被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对自己大姐的呼唤深深触动,进而想起了小时候一次在集市上走失急切呼唤妈妈的情形,那时万怕自己被丢失,以后的几十年间我却很少在稠人广众之下再大声呼唤过“妈妈”。我没被丢失,却隐隐地感到自己丢失了什么。
听到小姨的呼喊,我赶紧下楼接她。迎面而来的小姨头发花白,面黄肌瘦,皱纹逼得原本很小的嘴紧缩得更小,岁月留给她的印痕似乎比同龄人都深,她的实际年龄也似乎虚增了不少;脊背上的一条蛇皮袋子里装满了自家的蔬菜瓜果,也装满了小姨的心愿;汗珠挂满了她的额头。
这是我五十多年来第二次认真地看小姨,我心里有点酸楚,她只是瞅着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