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九年秋,我去灵台县出差,这是借道看望大学同学周永文的良机,可从灵台县税务局的同志那里得到一个过于意外的消息:周永文已病逝经年。对此,我颇为震惊,当即追问他妻儿的状况并萌生看望她们母子的想法,他们告诉我,永文的妻子易嫁,儿子正读大学,听到这个情况后我便打消了看望他们的念头。
故人已去,只剩下怀念。
一九八九年秋,我和永文一同进入职工财经学院学习,已是成人了,能再进入高等院校深造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我们十分珍惜。平日除课堂外,夜夜的晚夕里,学校的图书馆几乎都是我俩先去后离。起初见面谁都不自动打招呼,日子久了便互送一个眼神、露出一丝微笑,抑或礼貌地点一下头;再久了,就开始了语言上的对接,这和旅行一样,旅程长了,陌生自会稀释,静默自会打破。我们交谈的起点是工作状况家庭琐事以及自身课业。缘于投机,话题很快就涉及到文化、艺术、哲学、人生等命题,尽管认识水平浅见,但兴趣颇为集中。渐渐地,谈论由有意识地迎合转向了有原则的争论。他曾向我提出过一个文化现象:为什么人类古文明中文化的源头都由诗歌来打头阵,比如古中国文明下的《诗经》、古印度文明下的《罗摩衍那》、古巴比伦文明下的《吉尔伽美什》、古希腊文明下的《荷马史诗》、古埃及文明下的《亡灵书》……,这些被称为史诗的作品都对世界文化产生过重大影响。比起别的表达形式来,据说作诗最难,可古老的人类历史偏由诗歌来承载,这是什么原因?
答曰:可能是那个时代可供人类使用的文字太少了吧。
对曰:照你这样说,现在的文字够多了,那为什么看不到像荷马、屈原、李白、杜甫这样永恒的文化星座出现,也看不到足以流传千古的壮丽诗篇呈现?
至于他的问题值不值得文化学者研究,但我至少结识了一个勤于思考、善于追溯的生命。
永文是一个认真且才气旺盛的人,昔日的师生们这么赞,而今熟知永文的灵台人也这么看,一个才气旺盛的人总会于不自觉中营造出不错的人生气场。永文喜欢书法,他的隶体相当漂亮,学院的几位书法前辈都给予过不错的评价,他曾告诉我,毕业回单位后,他在本县举办了一次个人书展,还曾在省内外举办的书展上获得过奖项。
对艺术感兴趣的人一般来说都有不错的悟性,这个悟性不仅局限于对己之所好的高度敏感,也体现在对其他学科的认真思考。我们会计系当时开了一门《管理会计学》课程,他结合所学的知识写了一篇《管理会计核算初探》论文,成稿后要我修改,坦率地说,他所思考的问题很大程度上超出了我作修改的知识贮备,其中的概念、观点与见解我理解起来都很困难,我看了几遍,不敢下手,可他还是反复要求修改,出于礼貌,我只在个别文字上作了微改就奉还了。没想到的是,论文在《财会研究》一九九一年第四期上发表,作者竟然是周永文、张卫中。过了一段时间,《财会研究》杂志社发来邀请函,要我们参加管理会计实践研讨会,我心虚,没敢去,信上得知,他也因工作忙去不了。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我们能被杂志社邀请参加研讨呢,主要因为《管理会计学》当时在国内会计学界刚刚兴起,从管理会计教学到实践运用尚处在探索阶段,对企业经营管理进行会计核算还有一个健全完善的过程,诸如管理会计科目如何设置、核算什么、核算内容如何量化等都未成型,探讨的空间很大。由此我断定,论文在这方面的见解引起了杂志社的关注,可是把我作为第二作者挂在会计学界比较权威的刊物上,是永文故意把这个“光环”放大让我也钻进来,满足我的虚荣还是暗自给我一个高调的激励?琢磨的结果是两方面因素他都考虑到了。
按惯例,撰写毕业论文是学生在校期间全部课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的论文选题是《企业寻觅市场,市场呼唤质量》,背景是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国沿海地区已进入客观存在的资本积累期,一些私营企业乃至少数国有企业产品质量意识不强,假冒伪劣产品堂而皇之地进入市场,企业在损害消费者利益的同时自身也失去了市场,以此便拟定了这样一个有新闻分析味道的题目。我带着提纲去和永文讨论,他的意见是,这个题目用我们现有的知识是很难写深写透,企业与市场的关系,市场与质量的关系,这里面涉及到企业管理、经营决策、市场营销、产品质量控制等诸多宽泛的理论知识,不容易把握和驾驭,支撑论文的骨架可能搭不起来,即使勉强搭起来,在内容上可能会泛表面化,深入探讨的空间有限,我赞成他的见解,采纳了他的意见,也就放弃了几天的构思,从中我深切感受到永文思考问题的严谨和待人处事的认真。
田家英“爱书爱字不爱名”的诗句被永文引作自己的座右铭,他长期在买书、抄书、读书中消耗。每到周末,我陪他的去处就是书摊书店。也说不上具体买啥书,反正是去转转瞧瞧,发现有自己感兴趣的书,手头再紧他也得买下,有时为了买书,只有节衣缩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青年诗人汪国真的诗特别流行,先是手抄本,后来才结集出版。永文得知后,午饭都没顾上吃就直奔书店买了回来。他把汪诗读得很熟,好些诗句都背诵了下来,晚饭后我们常到黄河边的田畴里看菜农锄草、施肥、浇水、收菜,也趁机听永文为我吟诵汪国真的诗。汪诗之所以能有那么大的动静,我想主要是它拥抱了时代,拥有了青年。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这样的诗句,即便今天读来仍然令人激动。
永文的身体条件很差,他面黄肌瘦,一身疾病,地方水土的原因,自小就患上了大骨节病,走路一跛一跛;腿和胳膊都患风湿,双臂不能伸直,一年四季忍受着疼痛。体质孱弱的人可能蕴藏着善良的生命基因,很难在永文身上发现他对人对事的一丝恶意,即便令人最不能容忍的可恶,一旦被他遭遇,至多发出一声无奈地叹息。有一次,他去距离学校稍远的一个邮电所取家里汇来的生活费,当他乘坐公交返回宿舍时,一摸口袋,竟被刀片划开一个大口子,五十元钱不知在几点几分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我替他愤愤,顺便骂了一句脏话,他却平静地说,“我一点都没感觉到;也怪我一时大意没装进内裤。”
他的一位同学老乡因胃穿孔导致过量失血,医院建议输血。那个年代,血源较缺,据说市场上有职业卖血者,又据说卖血人靠喝盐水补充血量,血清不纯,盐分大,永文决定要为老乡输血。
“你这么个身体条件能输吗?敢输吗?”我诘问他。
“你是不知道的。我这个老乡家里可怜,父母都已去世,姐姐供他上学,现在成这样,我知道他没钱买血,市场上的血源质量又不高,灵台只我们两个,不帮他咋办呢?”
“我已做了血化验,和他同血型,也咨询过大夫,风湿病在稳定期血液质量没有问题。”
“怕对你健康有影响!”
“没多大影响,休息一半天就好了。”说着嘴角露出不很精神的微笑。我当时没感到他的可敬,只认为他在帮老乡解难,现在才回想起来,他真正地可敬!
大学毕业后,我和周永文有过一段书信往来,信的内容除谈工作、家庭外,话题最多的是探询对方在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章以及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在信中建议我应该读读《红楼梦》和《老子》,并启发我,读《红楼梦》可以穿越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可以捷径地了解中传统文化,相当于我们多活了若干世纪。他说自己很喜欢史湘云和紫鹃,史湘云比薛宝钗命苦,却比薛宝钗有才气;紫鹃善良,对黛玉忠诚,贾母对黛玉尽到了外祖母的心意。读《老子》可以使我们活得理性一些、收敛一些,不至于发狂栽跟头。还说,我们读书太少,这是我们生命的欠账,应努力偿还,我钦服于他对生命的理解与尊重。
二00一年我去灵台县出差,匆忙中和永文有过短暂的谋面,自那以后我们有了对方的电话,联系自然方便多了,可渐渐地彼此联系反倒少了,后两三年竟全然中断。由此我也发现了一个规律,大凡多年未见的同学、熟人,未见之初迫切想见,既见之后则很快就进入了静音模式,慢慢地竟相忘于江湖。唯一可供搪塞的理由是:“人各有事,互不打扰才是礼貌”,看来我和永文都中了这个套。现在,他趁一个普通生命自然凋谢前的饱满逃避了遗憾,我却被遗憾困扰,这也是永文给我的一个提醒和教训:人生一场,一切都得抓紧,因为时不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