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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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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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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

 

 

 

陇东南小村庄叫陈塘,村里有一高人家,母子俩日子儿子叫子岳,十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加之父亲世家里缺劳力,子岳就放弃复读,回家安心地跟着母亲种庄稼。一年后适逢陈塘聘用社请教师他听到这个消息就去应,校长说小伙子看上去精干,写个申请来,我们要报到教委审批。子岳自是高兴,即刻写了申请交校长几天后学校通知他去教委,母亲听了高兴地说:“怪道早上鹊儿叫,我就纳闷:有啥喜事?” 午饭后母亲专门去娘家从刚退伍的侄子那里为他借了一件黄色的确良上衣,子岳穿上兴冲冲地赶到乡教委,教委主任对他进行了目测: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浓黑的眉毛,清俊而白皙的脸庞,眉宇间透露着精敏与机灵。主任心里暗自喜欢,表情却冷若冰霜,说话也言简意赅,使得子岳也不敢拖泥带水:

“多大了?”

“十九岁。”

“哪一年毕业的?”

“去年高中毕业。”

“你爸叫啥?”

“高仕林。”

“干啥的?”

“农民,三年前去世了。”

主任脸色阴郁了一下。接着问:

“你能当教师吗?”

“我会努力的。”

“字写得咋样?”

“凑---活---吧!”子岳挠着头含糊其辞地说。

“写几个字看看。”主任说着起身转到自己平日练书法的另一张桌子旁示意子岳提笔,子岳拿起笔调了墨,踌躇片刻后信笔写道:

“风云帐下奇儿在,古角灯前老泪多。”

主任看着他的运笔和书写的严遂成诗句后感到满意:这是一个好学且有格调的年轻人,便问道:

“你练习书法?”

“也没怎么练,只是爱好。”

“回去等待学校通知,去吧。”主任以先生对学生的口气打发了子岳。

子岳向主任鞠了一躬,退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陈塘小学校长骑着自行车来子岳家,通知他明天到校报到,母子俩兴高采烈,连连向校长道谢。送走了校长,子岳和母亲分头准备,他洗完衣服接着又洗头、洗脚、洗袜擦鞋,母亲为他烙了十来块干粮,盛了一罐头瓶子咸菜。第二天天没亮母子俩就起来打理,太阳冒花花的时候,子岳背着行李出了家门。母亲望着儿子消失在道路的拐弯处,心里说:个子和走势都像他爸!

子岳到校的当天就上了讲台。他适应快,上课、代班都像一个从教多年的老教师,天生就一块教书的料。三周后,学校要听他的课,他想,听就听,一炮打响,千谷回应。

转眼到了暑假,县上通知凡当年聘用的社请教师,假期都须参加为期半月的学习培训,就在这个培训班上,子岳认识了大窑乡沙湾小学一位名叫杨素贞的女教师。素贞,年十八,一米六八的个子,穿着米黄色上衣、深蓝色裤子,得体的衣着强化着她苗条的身段,苗条的身段密切地配合了她可人的容颜;两根不长不短的辫子一前一后垂着;表情温柔腼腆,谁一见都觉得有呵护她的理由,年轻小伙很少有人不想探寻她的内心珍藏。

培训班在县委招待所会议大厅举办,一次,素贞和子岳偶然坐在了一起。

“您贵姓?”子岳自动发问。

“我姓杨,叫杨素贞。”

“哦,杨老师!”

“您客气的,就叫杨素贞呀。”她嫣然一笑,颊边即刻呈现出浅浅的笑窝。

“我叫高子岳,在高台乡陈塘小学。”子岳也做了自我介绍。

“高台我还没去过,听说是纯塬区,条件好。”

“您在哪个乡?”子岳问。

“我在大窑乡沙沟小学,我们那儿除了川道平坦,其余都是山地,学校就在半山上,条件差,现在还没通电呢。”

一周后,子岳和素贞就熟悉了。培训最后几天,二人会自动坐到一起。倘子岳早到了,便把自己的笔记放在旁边的位子上占给素贞,素贞来了一笑坐下;若素贞早到了,也把自己的笔记放在旁边的位子上占给子岳,子岳来了也一笑坐下。短时间内,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不容置疑地互生好感,这是我们在培训大厅里观察到的情形,其余时空里就不得而知了。

培训的最后半天为讨论交流,名义上是讨论问题交流业务,实际上成了讨论人生交流感情。大厅里的气氛异常活跃,连讲师也难捺不住跑到台下凑热闹。闲谈间,子岳要素贞留下她的地址,素贞拿过子岳的笔记写下后推了过去;子岳看素贞没有索要自己地址的意思,竟自动拉过素贞的笔记本写下了,素贞看得心折,说:“一笔好字,能摹帖!”子岳谦虚了两句,可心里有言犹未尽之憾,于是第二次拿过素贞的笔记,在刚才写过地址的留白处又默抄了王昌龄的《送柴侍御》诗: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素贞拿过笔记看了半晌,脸微微一红,合上了,又顺便看了一眼子岳说:

“谢谢您,有才!”

“抄袭别人的,不敢冒充有才,我只是喜欢王昌龄的这首诗,送给你。”

素贞二次感谢。

暑假只剩下半个来月,子岳回家脱下培训时的衣裳忙个不停,他要利用假期帮母亲干完一年中最重、最紧的活。白露来近,家家户户忙着往地里运粪、耕地、掰玉米……,人们为冬小麦播种提早准备。家大人手多的农户,全部农活可以分头去做,子岳家不同,样样都须他和母亲亲力亲为。白天时间有限,子岳和母亲常常忙到夜深人静,连天上的流星都不忍目睹这母子俩的孤单与劳苦,嗖的一下逃得远远的。

子岳的父亲前年去世,剩下孤儿寡母,母亲力软,重活干不动,都靠子岳在周末或假期里完成,有些农活子岳未曾单独干过,先前只是以儿子的身份傍着父亲随性干,现在父亲殁了,他不得不自己边摸索边干,如扶犁耕地、提耧下种、扬场、擩草、剪羊毛……。父亲在世时子岳没觉得父亲有多么重要,现在父亲殁了,他才澈骨地感受到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他过早地失去了父亲。

那年,父亲决定在“七月十二”李镇物资交流大会上卖掉生产队解散时分给他的一条老骟驴,再买回一头牙口嫩点的母牛饲养,牛繁殖快,养殖划算。农历七月十五李镇已起会四天,会正圆,牲畜交易正旺。这天,母亲早起给父亲做过饭,父亲吃着,母亲忙着从箱子里翻出他半旧不新的衣服叫换上,又取出当年土产换回的一百五十元钱叫装上。临行前,父亲穿上胶鞋,带上草帽,说既防日头又防雨,再往平时出门背着的帆布包里塞进三个馒头,捡来一根鞭杆,将帆布包挑在杆头,牵着骟驴上路了。

李镇位处高台之南,毗邻平凉泾川一带。从高台去李镇走大路约一百左右里程,走小路正好截一半,可中间隔着一条河流,叫大沙河。当地人不知道河水源自哪里,只晓得它汇入黄河后流出海疆。父亲牵驴走小路,他先得走完一段塬路,再下坡、趟河,然后又上山,再走完一段塬路,便到了李镇。

李镇每年农历七月十二的物资交流会规模盛大,往往连三跨五地辐射到陕甘宁多个县乡,贾商云集,牲畜物资交流旺盛。高仕林按自己预估的时间赶到了牲畜交易市场,他四周观察了一下,心想:自己的驴条干瘦小,不能拴在高大肥硕的一边,那样比较性太强,不好卖。他看中了靠北墙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两条驴,一条不胜他的,一条略胜,但那驴的一条后腿跛着,是竞争弱项。他把驴拴在墙根下一棵秃冠树上静候着买主光顾。他发现老骟驴有点疲惫突然卧倒了,便顺手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馒头,掰了一块先喂进驴嘴里,再掰一块填进自己嘴里,一个馒头被他和驴分着吃光。这时,几个戴大盖帽的人过来撕下一张票给他,要他交一元五角钱的管理费,他交了,然后尾随着他们在市场磨蹭,一方面想看看他们收别人多少钱,一方面想摸摸市场行情。日头快要偏西了,他的驴还是无人过问,他有点着急,恐天黑卖不出去,一旦等到第二天花销可就增了。“干脆去找交易员。”他想。少时,一个戴红袖章的人被他领了过来,那人先用眼睛对驴作了初步评估,然后一只手搭在驴脊梁上捏了捏说:

“老了,也瘦,没多少肉,你要卖到哪儿?”说着一边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襟下,一边勾引仕林也伸手进去。

“这百,这十,你老哥觉得高低?”仕林在要价。

“高了、高了!这百,这十差不多。”红袖章在还价。

“老哥,这百一定得栽住,这十可以松动,你掌握。”仕林向红袖章亮了自己的底。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红袖章领着买主过来,只见他和那买主边捏手边说些别人无法辨白的黑话,他们用只有他们方懂的语言沟通着市场行情、进行着买卖交易,不像外交部新闻发言人把自己的话大张旗鼓地说给全世界人听,最后红袖章趋前又捏仕林的手,仕林问:“我说的那个百能栽住吗?”

“不行,得打开。”

“那就不用问了。”仕林显出生气状。

红袖章却于心不甘,勉强要来仕林的手说:

“好好听着:这百、这十,这下满意了吧?”

“再加十块,我也想早点回呢!”仕林是个干脆人,这下直接用嘴,后面还捎带了一句:“破烦死了,捏什么捏,长嘴就为吃?”

红袖章向买主要了二百二十五元钱塞到仕林手里,并要他再点验,仕林点验过,说:“便宜送了。这驴脾性乖,好使唤,杀了可惜!”一边说一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馒头掰碎喂给老驴,才离开。这是他对老骟驴最后的一点心意,一条昔日为生产队把几根皮绳拉断的老骟驴,最终孽脱在他手上,他实在于心不忍。

他今天的任务是,既卖出又买入。仕林心算:自家驴卖了二百一十五元,加上兜里的一百五十元,共三百六十多元,够买回一头差不多的牛犊。刚才转市场的时候,他已瞄上了一头,也盘过价,心里有底,于是就一径巡了过去,很快以三百五十八元成交。他牵着牛犊出了市场,买了一碗茶,一口气喝下,急忙上路。

这时西北方向已云头高抬,似有雷雨,偶尔还有一道闪光。仕林想,倘有雨,他和牛犊一定要在雨前趟过大沙河。刚走了约半里塬路,远天就划过几道刺目的闪光伴随隐隐的雷声,仕林心里有点着急,他绕到牛犊后面不停地用缰绳抽打牛背,牛犊似乎也意识到风雨欲来,小步开跑了,仕林也跟着跑。当他和牛犊刚走完山路趋近河边时就大雨漂泼,他连鞋子都没顾上脱踉踉跄跄地把牛犊牵到河里,牛犊怕水,刚趟两步再也不肯向前,他只好在牛屁股上用力推搡,无果。又急忙绕到牛犊前面抓住笼统拼命牵拉……,不远处传来河水的咆哮声,看时,汪汪的水面汹涌而来,整个川道白茫茫一片,已分不清河床与河岸,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人重要还是牛重要?他几乎失去了这个判断,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我的牛犊不敢叫水冲走。他急了,把牛缰绳缠在自己左腕上,搂住牛犊的腰想把它抱起来往前趟,试了一下却力不从心,反倒使牛犊受惊猛然一趵将他撂倒,牛犊脱缰了,仕林全身被洪水灌透,草帽早已随流远去,他一把拽住牛犊尾巴试图让它不脱离他,结果自己还没来得及站稳,一股巨浪就把他打翻,他大喊了一声,再就没听到任何声息。暴雨过后,下游四个捞浪头的人发现不远的河面上有两个较大的浮体一前一后被洪水裹挟而来,他们很快将缆绳拴在河岸的木桩上,另一端牢牢地系在腰间,撑起捞杆在大沙河的拐弯处准备打捞。他们很快发现,被洪峰推在前面的是人,后面的是一头牲畜。随着“先捞人”的一声吆喝,三人一齐下水,另一人在岸上收放缆绳并伺机接应。按他们的预案,下水的三人都识水性,他们人持一把捞杆,一人在先,两人在后,并把各自的捞杆拄入河底,被河水冲来的浮体先被前面一人用杆拦截,目的是钝其锐气,耗减冲力,后面两人再奋力阻拦。这时,尸体已到眼前,其中一人向前一扑,一把抓住了尸体的一只胳膊,另外两人手疾眼快用绳索将尸体捆绑牢靠,岸上的人悠着拉,水里的人使劲托,尸体终在骇浪中被拖上河岸,那牲畜因来不及打捞被洪水冲得渺无音信,打捞上来的尸体一丝不挂,泥肉模糊,其中一个人脱下自己的衣服罩住了面部……

子岳想到父亲死得如此悲惨,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这泪水只能流给自己,绝不能流给母亲,他知道再坚强的母亲也经不起儿子泪水的反复浸蚀。

暑假已满。开学前一天,子岳帮母亲拆洗了他上学期匆忙中背去又背回的铺盖,整理了假期培训用过的资料、笔记,又看了看素贞留给他的地址,仔细端详了她的笔迹,瞬间便想起她那温柔的一笑和浅浅的酒窝,又默诵了一遍他为素贞抄录的那首诗的后两句: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想,这诗句寓意太好,应该引起素贞的共鸣,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新学期一开始,学校对各科任教师就做了调整,校长看中了子岳的劲头,果断地把五年级语文课和班主任一并压给了他,子岳沉浸在被信任的快感中。开学第一周的星期六晚上,他备完课,决定给素贞写信,他要把内心的喜悦与素贞分享,信的首尾部分如下:

尊敬的杨老师:

现在夜深人静,我正在给你写信。招待所一遇,你留给了我很好的印象。我们在一起学习生活的时间仅半个月,但也许会留给我终生的记忆,我会永远珍惜。

本学期学校对我的课程作了调整,我代五年级语文又兼班主任,能掂量到其中的份量,我会不懈努力。

……

愿我们共同进步,不负韶华!

    祝健康、开心!

                                 高子岳  于九月十三日夜

半个月后子岳收到来自大窑乡沙沟小学的信件,亲切的地名、熟悉的笔迹使子岳的心跳加速了,他没有急于拆封,折叠起来装进衣袋,直等到晚饭后回了宿舍才启封,也只呈现书信的首尾部分。

子岳老师:

来信收悉,知道了你的近况,和你的心情一样,短暂的十五天却留给了我美好的记忆,愿我们共同封存并珍惜!

代五年级语文课又兼班主任,足见学校对你的信任与期待,以你的能力和敬业精神,我深信你会赢。期待你完美的答卷,并愿与你一起激动!

……

祝教安!

                               杨素贞 敬书   9月30日

子岳读完后,已经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放下信,似乎又于心不甘,拿起来再读一遍,读完了又模仿着素贞的笔体用指头在桌子上比划……那个夜晚他几乎失眠。

以后每隔两周他们就会收到对方的来信,一个学期下来,各自的抽屉里秘藏了十多封,除了信的内容变得冗长啰嗦外,称谓上也有了变化,少了“尊敬的”之类,多了“亲爱的”或“想念的”之类,明眼人很快就看出:两个年轻人已深深地趟入爱河!最先发觉的是沙沟小学的李雨芝老师,她代学校收发,素贞的前两封信没有引起她的注意,随着信笺的纷至沓来,雨芝就不轻易放过了,凡有素贞的信件,她先扣下来要她拿好吃的东西交换,别得老师也附和着、怂恿着,素贞也只好有求必应。起初她还脸红,慢慢就习惯了,习惯成就老练,素贞变得老练了!雨芝也识趣,难为她两三次后就放过了,以后每有来自高台乡陈塘小学的信,她都会脆声喊道:

“素贞,素贞,子岳的信!”

雨芝扬言要做素贞的红娘,并要素贞将自己的心愿通报子岳,想来这话早已飞到子岳的耳朵里了。

 

子岳代五年级语文兼班主任后,他便开始琢磨一个问题,他能把那个讲台站得神圣、站到极致吗?他回顾了自己从小学到中学的整个读书过程,逐个排点了他记忆中的每位老师,并按照他的标准筛选出了对他影响较深的几位老师的共同点:他们都爱自己的学生;对全班学生一视同仁;尊重学生的个性,维护他们的自尊;另外,作为教师,自己得有本事,要用丰厚的学养和魅力影响学生。他想找一个培养学生学习兴趣的切入点,于是就向校长提了一个要求:每周一、三、五下午,四、五年级的最后一节课由他支配,他想引导学生阅读,通过阅读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触动学生对美的好奇与感受。他说,人类最美好、最精雅、最有用的东西都在书里,我们为什么不把学生步步引入呢?校长听出了门道,说:

“有道理,完了咱们老师再议议。”

子岳的设想很快付诸实践。每周一、三、五最后一节课由他对四、五年级学生进行阅读辅导,为此他做了充分准备。他找来自己熟悉、又能被小学生领悟的如《寄小读者》、《弹琴的姑娘》、《第二次考试》……,当他神情并茂地朗读并讲解这些优美散文时,连老师们也按捺不住了,纷纷来到教室前徘徊聆听,有些老师在自己的读书生涯中压根就没读到过这些奇文妙语,他们居然把子岳的讲稿刻成蜡板,油印成活页供自己慢慢咀嚼品赏。

秋风起、秋叶落,子岳把学生带到校外让他们观察并感受秋天的景象,然后教他们朗诵: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

华夏文明的千年精华被一群青少年放情地吮吸着,连正在田野里秋收的农民也顺便滋养,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侧耳静听。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是文盲或半文盲,那能听懂吗?能,这就是中国文化的魅力,遥远而亲切。

子岳为一所偏僻的农村小学教学实践带来了一股清风,正如乡教委主任将后评价的那样:我们一直在谈论提高教学质量,怎么提高?师资力量首先就是短板。我们从事教育质量恢复的教师相当一部分都成长于那个特殊的年代。扪心自问,我们能力和水平与肩负的使命匹配吗?当下,具有高子岳式创新型的教师太少了,尽管他不完美。至于子岳的一番折腾能不能撑起陈塘小学的一片蓝天,至少他会为他的学生留下无法磨灭的童年记忆。

不觉逼近寒假,全国中小学都进入期末考试,陈塘、沙沟两所小学也一样,子岳和素贞除了监考、阅卷外,再就是剪不断的相思。

一天,子岳收到了素贞的来信,大概内容是放假后邀子岳来她家一趟,因其父母曾提到她的婚事,为了阻断那些四路八斜说媒人的脚板,素贞便以先声夺人的勇气向父母表明了自己爱有所向,父母听后便迫切要女儿的心上人登门亮相。子岳看完信想:这事还没告诉母亲,于是就在他周末回家的当晚把自己和素贞相见相识的过程、彼此间的书信往来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心里自是欢喜,只觉得儿子这样一个单亲家庭,又家境贫穷,和人家成亲不门当户对,便对儿子说:“按理,过这年你也二十岁了,应该找。只是咱家穷,我打算叫人把门前的核桃树伐了,做两片家具,明年开春再粜些麦子,给你缝两床被子,先准备着,再慢慢托,你说的这个女子我就怕人家嫌弃咱们家庭。”子岳说:“妈,素贞我了解,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咱家的情况我在信中大致告诉了她,她丝毫没那意思。”母亲听儿子这么说也就同意他先去杨家一趟,并吩咐道:“你们都已放假,去了看那女子想来就叫她来家转转,我也想见见。”子岳说:“依情况吧!”

两天后,子岳赶到高台街道卖了一盒饼干,又到针织门市部挑挑拣拣地给素贞买了一条红围巾、一瓶雪花膏并一瓶牙膏后就兴冲冲地上路了。从高台到大窑约三十里左右,走小路和他父亲牵驴走李镇同径,只是大窑在河阳,李镇在河阴,到了李镇和大窑的分路口再沿河东折便去了大窑。子岳走到大窑路口,望着无尽的大沙河,自然就想起了父亲。他想象着可怜的父亲牵着他心爱的牛犊在洪水中挣扎的情形时潸然泪下,平静的大沙河啊,你咋就能把一个善良的生命过早地归于永恒。他看四下无人,面着河水大喊了一声,疾步赶往大窑。

子岳是第一次去大窑乡,路不熟,但沿途的一切似乎很熟,他想这是素贞在县城读高中时经常走的路,路边的草木、石头及周围的飞鸟……,它们一定都认识素贞。他越想越亲切,越走越精神,不觉得就到了大窑乡。问过路,说再投东五里就是沙沟,几经打问终到了素贞门前,素贞正在搂柴禾,见子岳来了满脸喜悦,她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轻尘,把子岳迎进院门。素贞父母看到面前这位帅气的小伙子后满脸堆笑,暗自夸赞女儿眼睛有色。子岳问候过素贞的父母,很快就被让进窑里。农村人的晚饭一般都在下午五点左右,素贞和母亲趁早回屋准备去了。饭后,客主都坐在窑里闲谈,素贞父亲问起子岳家庭,当得知子岳的父亲就是那年他和几个村民在大沙河里捞上来的人时发呆了,他愣了片刻,心想这事向子岳说好还是不说好,这时素贞的母亲抢先了:“该不是你和虎子几个……

素贞父亲翻了母亲一眼,这一眼恰被子岳发觉,他不免心生疑窦,径直盘问起素贞的父亲来了:

“杨伯,那年我父亲遭遇洪水的事,您听说过吧?”

“不是听说,我亲眼见的,也是我亲自留下他的。”

素贞的父亲沉默了片刻,终向子岳诉说了打捞他父亲的一幕。子岳听了,扑通一下跪在了素贞父亲面前,站在一旁的素贞忍不住,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跑出去了。素贞的父亲纳罕于世事的奇妙,即刻对跪在面前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怜悯和同情,他想起当时那个悲惨的场面、尤其想到缠绕在死者手腕上的牲畜缰绳,不由得心房震颤:一个老农民的命也不过就值一头牲畜!

子岳在素贞家待过两天后便对素贞说必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农活要做,起码在过年前要把牲口圈里的粪送到地里,还得准备过冬柴禾,还告诉素贞说:“我母亲想见你一面,待正月了我来接你家去!

素贞说:“到时候再说吧。”接着又说:

“你明天回去行吗?午饭后,我想和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子岳问。

“我想去李雨芝老师家里一趟,她人好,和我关系也好,她看过你给我的信,并曾对我说,‘读其信,便想见其人,互相印证一下。’还提醒我,你迟早来了,要我领你到她那儿,她想见你一面。我想咱们今儿就去一趟,不辜负人家一片心意。她家在湫龙湾,距我家就十头八里地。”

“去一下倒无妨,只是我跟着你名不正言不顺啊。”子岳说着笑了。

“那你就别去了,我想去看看她,好些天没见了。”素贞说着也笑了。

素贞将她的安排告诉了母亲,然后梳了头,围上子岳买的围巾,二人齐出了门。他们刚转过一道弯,就被正在远处沟梁上的羊倌看见,只听得“啪、啪”两声羊鞭响过,一腔清越的信天游随风飘来:       

盘古石斧曾跑偏

大沙沟由此湾

    

月伴清流通海天

哥哥你陪妹去哪边

    

阴坡的地软儿能解馋

阳山的香草羊不恋

    

天上的月亮往云里钻

大沙沟的女子个个乖

……

    

“这是哪里的民歌?”子岳问。

  “什么民歌,就是那个二流子放养娃自己胡编乱唱呢。”素贞在掩饰。

子岳停下脚步想再仔细听听,谁知那歌唱却戛然而止,他刚走了几步,歌声又飞扬了,只是听起那曲调来比刚才多了几缕幽怨:

羊群没了羊倌群就散

妹妹别了哥哥心就乱


北风吹尽西风来

哥哥你何时与妹妹共枕眠

……


素贞挽起子岳的胳膊说:“快走,别听那乱七八糟的了。”他们路过大窑街道,子岳顺便买了点礼品,两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就到了李雨芝家里。雨芝见到子岳,顿生似曾相识之感,轻轻拉着子岳的手说:“和我心里画的一模一样,心画心声,文如其人呀!”说着把他们让进屋里,三人聊天谈闲,雨芝的儿子忙着添茶倒水,雨芝要他学会伺候客人。当天下午他俩在雨芝家里吃过晚饭后才回了沙沟。第二天,素贞母亲知道子岳必回,早点起来给子岳做饭吃了,子岳道别了素贞父母,素贞却一直陪他到大沙河畔。子岳要她回去,说:“走得太远了!”素贞说:“那你走吧,我回了,”说着捡起一颗石头,狠狠地投向河里,眼睛不看涟漪却抬头看天。子岳问素贞啥时候来他家,素贞说:“也许老历年前,也许正月。不过正月家里来亲戚,还得陪母亲去外婆家,正月十二就开学,时间缺。”子岳说:“那就腊月吧!”素贞“嗯”了一声。

子岳回来后把去素贞家的见的详述予母亲,独把素贞父亲打捞他父亲的事咽进了自己肚子,他不愿刺激母亲。母亲听到素贞年前来家的消息后高兴得半晌不会合嘴。从“腊八”开始母子俩就认真准备:扫窑、洗床单、换被子,母亲要子岳街上去买几张炕厢纸裱糊一下炕厢,还吩咐子岳:“离过年也近了,后天去高台赶个集,顺便买二斤花生、一斤水果糖,你媳妇要来,就当提前办了点年货。”

子岳听到母亲说“媳妇”两个字时,脸红了一下,笑着说:“妈,不能说媳妇,称人家杨老师!”母亲笑着说:“妈傻着呢,就知道媳妇。”

腊月十六晌午,子岳门前突然响起了铛啷啷的自行车铃声,接着听到有人喊“子岳、子岳”,子岳边纳闷边往出跑,原来是乡邮员梁一平,他是子岳初中的同学,一平没读完初中就顶替父亲去邮电所当乡邮员了,他迎着子岳说:

“子岳,有你的加急电报。”说着递给了子岳,子岳猛见一个“杨”字就明白了一切。送走了梁一平,子岳方看电报内容:“腊月十八午高台乡政府门前见  杨。”原来素贞腊月十八要来他家,因路径不熟,一个姑娘家也不好意思东打西问,就给子岳发了一个电报,要他到高台接她,子岳原来只管邀请人家,竟然忽略了最关键的环节,真乃智者千虑。

腊月十八这日子已经深入高家母子的心。这天,恰逢集日,子岳吃过饭就去了高台。他来到乡政府门前徘徊等候,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往李镇的路,唯恐因自己疏忽而错失看到素贞的第一时间。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终见素贞款款而来,子岳的心跳加速了,俩人一见面都有点脸红。

“够远吧?”子岳问。

“不是太远,论里程就三十里左右。”

“应该饿了,先弄点吃的,逛逛我们‘高台市’再回吧!”子岳笑着建议。素贞看上去有点疲惫,没有游街逛店的的意思,说了声“不逛了,以后吧。”两人就径直回家,路上子岳提醒素贞说:

“在我母亲面前也就不提杨伯所说有关我父亲的事了。”

“我懂!”素贞回应。

子岳母亲一见素贞,即刻傻了眼,站在面前的“儿媳”要比儿子刻画的样子好看得多,她一边拉着素贞的手问候她的父母、一边督促她快进屋,接着又是倒水,又是催促上炕,嫌走了那么远路,疼了脚。炕上的瓷盘里满盛着花生、水果糖、干枣、核桃之类,母亲责令子岳专心陪素贞,自己回屋里准备晚饭去了。

第二天子岳领着素贞在村子周围游转。冬天的田野一片素净,素贞感到了塬的平坦与辽阔,她从未见到地平线上落日前的壮观,她想这里将是她爱之所系,她将在这里安身立命、生儿育女,最终与这片土地同尘。想到这里她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亲切和微微的忧伤。子岳说:“我还要请你去陈塘小学看看,我曾在那里读书,现在又回那里教书,这世间事真正地有轮回!”

“算你有觉悟。”素贞回敬道。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是农村人所说的“小年”。  过了小年的第二天,天气竟阴了下来,冬云笼着四野,已有零星的雪花飘飞,它们仿佛是前来给素贞捎口信的——

大群大群的雪花在后面呢!

路上的雪将会越越厚你妈妈叫你早点回家呢!

素贞似乎听到了雪花的奉告,抬头扫视了一下天空说:

“今天得回去,再不回去,我妈会说的。”

子岳再三挽留,素贞再四要走,僵持片刻后素贞略带忧伤的口气说:

“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既雨雪霏霏,很快就会杨柳依依。”子岳回答。

这种诗意的回答使素贞不曾料及,于是就随兴吟了一句古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爱这大平塬,县上培训结束我回到那山沟里后,心里就隐隐地有一种急的感觉,一个人常常静坐在校门前的沟壑边,迎着山风,凝视北斗七星,以至深夜无眠,北方的天幕下,有我命中的定。”素贞说。

“我何尝不如此,自和你相识以来 心里时常生发出一种不可言状的焦迫感,太阳落时,我惯于在公路上一边散步一边遥望南天,大沙沟的山坳间有我无尽的牵挂。”子岳说。

两人的眼圈都红了。

风紧了,雪也大了,非但不冷,反添了几分温柔。子岳送素贞到离村子已经很远的一棵柳树下,枝条上浮着雪花,一风吹过,无数雪花飘落到他们头上,子岳替素贞轻轻拂去,素贞把脖间的红围巾从后面拉上来罩住了头顶,接着又羞怯地伸出芊芊细手,大胆地拽住了子岳的手,这是他们相识相恋一年来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爱流瞬间穿过他俩的心阀……素贞慢慢松开手,眼眶红红地。子岳目送着她渐渐远去,直到一个红点消失在茫茫雪塬。

素贞一个人不紧不慢向南行边走边想着事情,嘴角不时露出甜甜的微笑沉浸于思念中的女子根本没把风放在心上。

大雪纷纷扬扬,四野一片白。

眉梢上的数朵雪花即刻融化惟落在起伏的胸前和红围巾上的雪花无动于衷,素贞解下围巾抖掉落雪,随将围巾在空中拢出一个造型向肩后轻轻一扬,围巾很妥帖地披上头顶当素贞走到大窑与李镇的岔路口时,路面的积雪已有三、四寸厚,大沙河两岸白雪皑皑,整个川道一片茫茫,只听得河水汩汩流淌。

正常情况下,三个小时就可以走完的路,今天用了近五个小时。素贞在远处就能看到从窑窗里射出的灯光,依稀可见母亲正和弟弟于门前的风雪中等她,母亲看到女儿在雪地里踽踽独行,心里不由得怜悯起来:女儿风雪无阻、为爱奔走,做母亲的人也为之流出了感动的泪水。

“这么大的雪你就往回走,等不得天晴。”母亲在责备女儿。

“我怕大雪把路封了,回不来。”素贞说。

“那就在高家过年得了。”

素贞在未弄明白母亲这话是在逗女儿还是生气女儿之前不敢轻易出言,她借窑门口射出的灯光窥探到母亲的笑脸后才放心说:“妈,您啊------!”

母女俩睡在炕上说了半夜话。

每到年关,乡街几乎天天是集日。素贞家距街市不过五里,有事随时可去。腊月二十八这天,素贞决定赶集去,她有事。放寒假前,她的社请教师津贴已提前发了一个月,连同她平时积攒的加在一起共一百六十元,她决定去到乡社办厂针织门市买二斤毛线为子岳织件毛衣。她想:子岳无姐妹,除了他母亲外,再没有人会关心他的穿戴。她来到针织门市的毛线专卖柜台,依子岳的肤色将所有毛线逐色进行了比对,决定买米黄色的,子岳穿上更显精神,顺便还买了两打竹签,营业员建议她买钢签,她说:“竹签无铅,对身体好,也不光滑,不会跑头。”

“这些我也不懂,不是给对象织吧,要不怎会这般心细!”营业员开玩笑说。

“给我自己织。”素贞笑着回答。

“能看出来,你骗谁?”

她们说笑了一会,素贞付过钱,离开了。

从此,在剩下有限的假期里,素贞一心一意地编织毛衣,即便是陪母亲去外婆家也没忘记手中的活计,她的念想是:下次见了子岳,要亲眼看着他试穿她织的毛衣。

 七

 寒假转眼就完,子岳和素贞虽然人各一方,可他们随时都知道对方在忙什么、想什么,虽则通讯不便、交通受限,但人们无须担心:爱神能翻山越水,无往不通。子岳和素贞的日子过得充实而饱满!

开学第三个周末,沙沟小学轮到李雨芝老师值班,所谓值班其实就是每逢周六,近处的老师轮流在学校睡一个晚上,周日下午远处的老师就到校了。以往,轮到雨芝老师值班都有丈夫作陪,恰好这个周六丈夫外地出差,她就约请了素贞。二人吃过晚饭在操场上散步闲聊,素贞突然说不知是受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己这几天一直感到小肚不舒服,雨芝问她是不是要来例假了,素贞说她这例假一直不正常,每次量很少,且都一半天即过,有时略微一点就没了,雨芝迟疑了一下说:

“你应该去医院查一查,还在发育期,要留心。”

“我自有例假以来一直就这样,我也没管过,也许就这么个生理体质,就没理会。”素贞说。

“素贞,不可大意,你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每次那么点量,前后时间又很短促,你一定得去医院看看。”

素贞“嗯”了一下,不过还是有点担心。雨芝的话题又绕到子岳身上:

“子岳这小伙确实不错,我蛮看上,脸上洋溢着聪明和善良,又有上进心,姐姐真的为你能遇上他高兴。”

素贞听到雨芝给她称“姐姐”,又说得如此恳切,不知是感激还是感动竟流出泪来,虽有月亮,可毕竟在黑天,雨芝并没注意到。素贞接着又说到子岳的家庭,当雨芝听说那年在洪水中被素贞父亲打捞上来的人竟是子岳的父亲时惊得“啊”了一声,半晌才说:

“这简直是写小说的素材,就这样妙啊!”

天上风清月朗,银河微隐,地上已有了轻霜,早春的夜晚寒意尚浓,有点冷,她们进房子里去了。

素贞决定去医院。走之前,雨芝建议她直接去市妇幼保健医院,那里的妇科主任是她的一个亲戚,称得上全市妇科权威,要素贞带上自己的便笺去找她。

素贞去查病的事除校长和雨芝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她的父母。那天一大早,她就赶往通向县城的路上,只有去了县城才有县市班车。清晨,寒风呜呜地吹,太阳有光无热,河面的轻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使人感到刺目;干硬的道路被晨风舔得白净,素贞红色的围巾在胸前飘动,她心中半是喜悦半是忧。

市妇幼保健医院的田主任看了素贞递给她的便笺,详细询问过一些情况后说:

“先做彩超看一下,然后再做个妇科检查。”

做完彩超,素贞拿着报告单大致看了一下,提示为“幼稚型子宫”,上面的数据她看不懂,便进了田主任办公室。田主任看后一语不发,表情有点冷峻,素贞心里也开始忐忑,过了会,田主任才问:

“你以前没做过检查吗?”

“没有。”

“你过来一下。”田主任要求素贞。

素贞跟着她第二次进了彩超室,她要亲自为素贞复查。做完复查后田主任领着素贞回到了办公室,说:“是这样,你的子宫发育很不正常,体积特小,不足一个成年人的拇指大,属典型的幼稚子宫,会影响生育。按照你的年龄,子宫再发育的可能性不大,我建议你去省级医院找专家再咨询一下,看有先进的治疗手段吗。”素贞一听,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泪珠滚落到围巾上。田主任从医生的角度安慰了她一番,送她出了办公室。

素贞没有回家,直接返回学校,雨芝看她悒郁的表情也没有急于问她结果,一直到晚上,雨芝去了素贞房间。

“姐,素贞已成个废女人了。”素贞见雨芝进来的第一句话就如此直接,接着把检查情况细告诉了雨芝,雨芝心情也显得沉重,不停地用手帕拭泪。

“素贞,先不要这样悲观,我也赞同田主任的建议,你去外面再查一下,即便是同一结果,也可了解一下大医院有没有医治的办法,把病查到位、治到位,咱们也就心甘了。倘有治疗的机会,结果是人为耽过了,那就太遗憾。”雨芝看素贞还算平静,于是又接着说:“退一步说,万一无法医治,咱也要正确面对,这不是我们自己能改变的现实。子岳是个好小伙,他一定会正确对待,再说大城市里一辈子没孩子的家庭有的是,能生却不愿生的人也多的是,他们不也都活得很好吗?”素贞听雨芝提到子岳就泣不成声,可她的话却引起了素贞的留意。

“姐,我今天想了一路,子岳三代单传,我不能生育,这对子岳家庭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吗?”

“咱们现在讨论这些事还为时尚早,你还是到外面复查一下再说吧。”雨芝也显得无奈。

“好姐姐,其实不用去了,我今天从市妇幼医院出来,又去市一院做了同样的检查,结果完全一样。大夫说:其实这病诊断并不复杂,B超看得很清楚,就是先天性子宫发育不全。倘进行药物刺激,促使子宫生长发育的可能性不大,要满足生育条件几乎不可能。”雨芝迟疑了半晌说:

“那你打算告诉子岳吗?”

“我也想过,不用告诉他了。坦率地说,我深爱着子岳,既爱他,就不能去伤害他。我很愿意和子岳同甘共苦,但这样的同甘共苦对子岳不公!当然我也不能瞒着子岳和她结婚。再说,我这样一个废女人,和谁结婚都不会建立在幸福的基础上。姐,你想,不说是子岳,就是换成另外一个男人,我是向他说明这些,还是隐瞒呢?两种选择,结局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为什么自已陷入痛苦却还要把无辜的人拉进痛苦得深渊?”

雨芝听了素贞这些话深为纳罕。

这是一个对素贞和雨芝都不会深眠的夜晚。

素贞想,已到了将自己的病情和想法告诉父母的时候了。星期六放学后她随学生一起出了校门,晚饭后,她对正在洗刷的母亲说:

“妈,我最近感到不舒服,去市医院查了一下,结果有点问题,大夫说我是幼稚型子宫,经常会有痛经等症状出现,这样下去会影响将来生育,要我去大医院诊治,疗程可能长些,这样的话,我就得辞了这个社请教师去看病。”

母亲听到这话瞅着素贞,嘴半张着,眼泪婆娑娑地流下来了。

“妈,您不能这样,女儿好好的,有病去医院看就行了,您这样,女儿可就不高兴了?”

“没成想,我的女儿咋会这样呢?啥病都能害,偏就害上这样的病?万一不能生育那就不得了,我女儿这辈子咋活下去呢?”说着竟哭出了声音。

哭声从屋里传到窑里被父亲听见,他问明根由后说:

“那哭什么,有病看病不就得了?我同意素贞的想法,现在看病重要,我得领着去。”

“爸,您不必去,我已咨询了大夫,这病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不用长期住院,以调理为主,但又必须隔三差五地去医院和大夫沟通交流,人家要随时掌握用药效果、随时调整治疗方案,您一个大男人家,连妇科诊室都进不去。我想去西安的西都医院,这家医院在咱们西北五省区都有名气。我去后,想在那里找个活边干边治病,这样病也看了,还能挣点钱,养活自己没问题。”

“孩子,钱的事你不用操心,爸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看病。”父亲说时声音有点发涩。

  “那你给子岳说吗?”母亲问。

“暂时不说,这个我会安排,不用爸妈操心。”

站在素贞身边正读初二的弟弟拉住素贞的手轻轻地唤了一声“姐姐!”素贞抚摸了一下弟弟的脸,掏出五元钱递到手里,嘱咐他好好学习。

估计这个晚上,一家人都不会睡得好。

素贞作出这个决定是与那天晚上她和雨芝的交谈有关。雨芝提到:大城市里一辈子没孩子的家庭有的是,原本能生却不想生的人也多的是,这话引得了素贞的思量,她不忍心父母亲注视着女儿在娘家门前风华老去,也没有勇气在沙沟的这所村学里独守孤房。她决定去大城市。

素贞很快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雨芝,在雨芝看来,自己也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倘若自己是她的处境将会怎样、又能怎样?想到这里,雨芝觉得自己能劝慰素贞的话并不多。

“我觉得你最好和子岳沟通一下,毕竟你们相爱一场,子岳的想法兴许不是你所推断的那样,你的想法也许过于主观了。”雨芝说。

“姐,我会告诉他……”说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周后,素贞辞去了沙湾小学社请教师去了西安。

大西北的春天比江南的好,它和冬天一刀两断,来得分明、也来得自信,不像江南那样模模糊糊,似是而非。放眼望去,田里的麦苗一片碧绿,道路两边袅娜的垂柳吐出了新芽,村畔的杏花开了一树又一树,把整个村庄妆扮成粉白的世界。

这是一个星期天,昨晚落了微雨,早晨天空高蓝,空气清润。子岳和母亲趁墒情正忙于打理玉米地,谷雨前后就要种进去。子岳边干活边欣赏田园春光,他想即景赋诗,一时又不能成章,每生一句都觉得自己在重复古人、拾人牙慧,于是就应景式地吟起了唐代杨巨源的《城东早春》聊以慰情: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吟罢又想,倘能和素贞一起欣赏这塬的辽阔与春的妩媚该多好啊!心里即刻又升起别个念头:下周他要带领学生去田野踏青,指导他们进行感春作文,题目就是:“遥寄一枝春”。

路边突然传来“铛啷啷、铛啷啷”的自行车铃声,接着就听到“子岳、子岳”的叫喊,子岳一看是梁一平,马上猜得:他来一定与素贞有关。子岳跑到路边,一平递了他一个包裹单,临走时叮咛子岳就在这一两天取回,因为他们的存裹柜子狭小挤憋不便存放。当天中午子岳就取回了包裹,打开一看,竟是素贞邮寄的米黄色毛衣,里面还夹了一封信,子岳没有急于拆信,一方面他不好意思当着母亲的面看素贞的信(即使不看,他也知道信的内容);另一方面因为母亲急于要他试穿毛衣,打量长短宽窄。子岳依母亲意见穿上前后看了看,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站在一边的母亲连连称赞合身。

子岳真有耐心,他一直把信装到晚上去了学校后才拆封,信的内容竟然大出所料,称谓与人称代词都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

尊敬的子岳老师:您好!

当您读我予您的这封信时,我已辞去了社请教师,去了一个很远的省会城市,那里有我心之所爱,我必一路追去。请您别纠缠在“这是为什么”的痛苦中。您就忘了我吧!

毛衣是我亲手织的,冷了您就穿上。

惟愿您永远安好、舒心!

   杨素贞于3.12日夜

这封信使子岳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消化自己痛苦的精神内耗之中。

雨芝的话是对的,素贞去西安其实也有自己不甘心的一面,到西安的当天下午,她在西都医院附近找了一个最便宜的旅社住下,第二天清早就赶到医院挂了妇产科专家门诊号,就诊时她把两家市医院的报告单一并给了专家,并于满腔期待中配合了专家的询诊,专家看完报告单说:

“比照两份报告,就结果看差异不大,但现在还不能完全说就不可治愈,我建议做一下性激素水平化验,再查查染色体,结合检化验结果,还需要查一下你的妇科,然后才能做出判断,你先去抽血,待结果出来了再来。”

下午三点素贞拿上化验结果去找专家,专家亲自给她做过检查后说:“我可以同意你们当地医院的诊断。从化验结果看,激素水平很低,染色体也有异常表现,另外查了一下你的妇科,基本可以互相印证,应该是先天性发育障碍。就你的年龄而言,子宫发育的黄金期已错过,即使通过药物进行周期序惯治疗,效果不会理想,回去后情绪不要紧张,调节好饮食,注意早点补钙,预防骨质疏松。”素贞半晌沉默后谢过专家,出去了。这下,她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不愿再为这事自我折磨,她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她在医院门前转了会,对面不远处广告牌上的招工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是西都医院招收保洁工。她想,先找个活扎站下来,再慢慢理论。她找到医院后勤处办公室,刚到门口就愣住了,正在文件柜里翻东西的年轻人转头瞧了一下她,左手把着柜门、右手贴在脑门上叫道:

“杨素贞!你就是杨素贞吗?”

素贞这时也认出了他。他叫黄凡荻,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当时听说他的父母亲好像在外地工作,一九七八年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后来寄居于县城的外婆家入高一重读,一学期后就转走了,当时素贞坐在他的后排。素贞是农家女,父母无力为女儿妆扮,却有心给她美丽素雅的容颜,因此常常引起一些男同学的爱意或暗恋,只是他们谁都不敢张扬与表白,到头来,无非是两心系于一念,两身各奔东西,黄凡荻就是其中之一,他从素贞的桌前出入,有时故意把她的书本撞翻于地,然后捡起来又为她摞齐,动机在于试探她的反应,结果是:没反应。

“凡荻,怎么会是你?”素贞颇吃惊。

“我在这儿上班。”

“你怎么会来这儿?”

素贞以看病为由搪塞了几句,她想走开,可转念又想,自己来医院看病,那究竟跑他这儿干啥来着?素贞看办公室只凡荻一人,便告诉他自己来这里的意图,凡荻听后说:“这里一月三十元钱,你若想干,我就找办公室主任说,他若同意,你填个表就行了。”素贞有点后悔,心想自己糊里糊涂地进来,歪打正着地遇上老同学,这算是幸运还是落魄?事已到此,就顺势而为吧。

“那可要麻烦老同学。”素贞说。

凡荻出去不大会儿,拿来一张表,素贞填过,便随他去办公室见主任,主任说:“我们这里临时用工每月三十元钱,听说你们是同学,先安排你到综合楼上做保洁,那边有人负责,小黄领过去给他们交代一下。”

素贞总算有活干了。

原来,黄凡荻的父亲早年参军,后来从部队一线调到了西都医院,任老干部处处长;母亲原是医院放射科医生,现已退休。凡荻姐弟两个,姐姐西安交大毕业后去了北京。他那年转入西安一所中学就读,后来考入陕西卫生学校,毕业后安排到西都医院后勤处上班,今儿意外遇上了昔日为之动心的同学,甚是殷勤亲热。他很快将素贞领到综三楼办公室做了交代,素贞被安排在这里从事各楼层、楼道及会议室的卫生保洁。

综合楼聚集了医院几乎所有的行政处室,比起在治疗区及其他各公共区域来说,这里的工作量轻,环境也幽静,这应归功于她的同学黄凡荻。对此,素贞心里颇为感激。为了方便起见,素贞以每月十五元的租金把房子租到了医院附近,黄凡荻也尽力地关心她、照顾她,常常以晨练的名义瞒着父母赶到医院帮助素贞打扫各楼层卫生、为她买早点,凡荻的这些举动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一次他正在帮助素贞拖楼道,居然碰上了晨练结束直接来单位上班的父亲,父亲愕然了:

“你怎么在这里?”

凡荻一时反应不过来,忙说同事顶班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从后勤处办公楼居然跑到综合楼给同事顶班,这不叫自欺欺人吗?父亲这么想着却一声不吭,只看了正在抹楼梯扶手的素贞一眼,若无其事地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不过,他并没有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意识到这其中必有猫腻,他要弄清真相!以后连续几天,没去晨练,等着儿子走后他才出门,径直来到医院综合楼观察动静。有一次,他看见凡荻正在为那个女子拍打身上的尘土,他一声不吭,轻手轻脚退出了门厅对此,凡荻和素贞都没觉察

再过三天便是中秋,这天早晨凡荻帮素贞打扫完卫生,临走时掏出二十元钱给素贞说:“中秋节后,我可能要外地出差,这点钱用于你买早点。”素贞再三推辞凡荻说:“咱们一班同学别去经年,至今一个都联系,在西安与你邂逅这应是宿缘!我的点心意你就收下。”素贞也觉得却之不恭就决意收当她刚从凡荻手里接钱时,凡荻的父亲突然出现了,他看了一眼他们,照旧一声不吭地去了自己的办公室,素贞这时一脸尴尬,满腹纠结,她隐隐地感到了一种不安与后怕

这一天终于到来。

适逢中秋夜,凡荻来到素贞的住处约她去西安城墙听戏、赏月,素贞原本也想去感受一下这千年古都的中秋夜月,倒是黄凡荻的这一番邀请弱化了她的意兴,加之早晨的一幕,颇使她心有余悸。

“凡荻,咱们同学一场,适逢中秋,我本想陪你去城墙上转转,一生这样的机会料定不是很多,但是今晚感到身体不很舒服,我见不的冷,要是出去受了凉,明天连卫生都没法打扫了。”

“哦,那就不去了,我们就在房子里说说话,我明天还要去外地呢。”黄凡荻体谅素贞的同时重点想表白自己的心迹。

“素贞,有件事我想和你坦诚地谈一下。说实在的,咱们上高一时我就很喜欢你,只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年龄尚小,也都以各自的学习为重,不是谈情说爱的时间;再说,那个年代也忒封建,一句话,我们都傻!”说着一笑。

“我也不知道你有对象了没有,这些天也一直没好意思探问,只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节点,今晚就是。”说着又是一笑。

素贞一言不发地听着。

“今晚算是正式向你求爱了!”凡荻直言不讳。

素贞沉思了半晌,心想:一个验证她与子岳决绝的理由的时机到了,倘一旦中靶,她便终生无憾,于是说:

“凡荻,说到婚恋,我就想起了我的一个表姐,我想把她的故事讲给你听,也请你帮她出个主意,我会替她谢你。两年前她曾和一个人品、本事、个人条件都不错的男子谈上了,两人已深深相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他们的夙愿。可是,在一次妇科检查时,我的表姐竟然是幼稚型子宫,几个医院检查结果都一样,包括你们西都医院。就诊的几个大夫不约而同地告诉她将不能生育。你是学医的,这个道理你懂,依你之见,他们是聚是散?这个决定该怎样作出?”

凡荻没想到素贞居然以这种方式回应他,略思了片刻说:

“女人不能生育这对她来说是大不行,也是大不幸。一般来说,男女双方在恋爱阶段都不了解各自的生理健康,往往都是婚后问题才暴露出来,最终导致家庭不幸福甚至半途离婚,给彼此造成伤害。所以,婚前检查很重要。现在有些青年人推崇‘试婚’,这虽有违伦理道德,同时也容易使女性受到伤害,但现实生活中是存在的,某种程度上也可避免婚姻家庭悲剧的发生,也能起到早发现、早治愈的效果。”

这就是城市文明?是不负责任的悖论吧?素贞笑着反问。

“对,这确实也是对女性的伤害甚至摧残,但总比热闹地结婚,黯然的离婚体面。”凡荻辩解道。

“至于发生在你表姐身上的故事,我认为这要取决于男方的态度,那个男的知道吗?”

“我表姐不愿意告诉他,因为她爱他,所以她不想让自己的痛苦传导给她爱着的人。”素贞回答。

“你表姐既已弄清了自己的病情,就应该如实告诉他,由他来决断。但他要作这个决断也十分痛苦,聚与散都不易。”

“要是你呢?”素贞追问道。

“我会放弃!这很简单,一个人来世上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生儿育女是人的天性,也是女人的天职,人们常常颂扬母亲可敬、母爱伟大,请问她们究竟可敬于何处、伟大在哪儿?不就是因为做了母亲才配称吗?不就是因为含辛茹苦地孕育生命才值得颂扬吗?”

素贞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她想,自己不敢亲近伟大,就连做一个正常女人的资格都失去了!

“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样告诉我的表姐了。”素贞说。

夜深了,凡荻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出门后,素贞一直送他到马路边,猛然想起对凡荻的要求还未作出明确回应,于是说:

“对你寄予我的爱,我颇为感动,不过我得考虑一下,会很快回复你!”凡荻抬头望着月亮,月亮泪汪汪地呆在蓝蓝的天空,似有忧伤。夜气袭来,寒意浸身,素贞打了一个冷颤说:

“冷的,你穿的单,快去回吧。”

十一

   自从凡荻的父亲发现儿子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密切接触后,夫妻俩就了猜测与隐忧。这之前,他们托人为儿子说过几个对象未如愿,现在居然和一个女清洁工厮混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中秋之夜凡荻迟迟不归,夫妻俩不难对儿子的去处作出精准地判断,他们在边看电视边等待他回来并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砍明凡荻刚一进门,父亲劈头就问:

去见那个清洁工了?

凡荻吃了一惊,心想,父亲居然知道了?

嗯,见了。凡荻回答。

做人要自重,做事要谨慎!一个清洁工就这样惹你上心,又是帮着搞卫生、又是给钱,你不觉得荒唐吗?父亲的话带有浓烈的火药味。

爸爸,她是我在外婆家上高一时的同学、上月到后勤处应招保洁员。我是了解她的,要说算的上我妈妈的娘家人呢。”凡荻解释道

“谁知道她就是我娘家人,有人都敢冒充张学良来西安呢。”母亲说。

“妈妈,咋能这样说人家?她一个姑娘家从农村来城市谋生很不容易,作为同学关心关心她,这有啥错?凡荻的情绪有点激动。

“她在西安有工作、有户口吗?原来你就这么个档次?父亲声色俱厉地质问。

“西安没户口没工作的人就不活了?”凡荻不甘示弱。

“那是她的事。你就没想,她进得了这个门吗?”父亲气愤了。

“咱们都不要自作多情了,人家还不一定就能看得上咱们的人品呢!”凡荻觉得这句话很得力,再无须多言,便一径进房间睡去了,第二天六点半还得赶乘去外地的火车呢。

素贞送走了凡荻,隐隐感到小腹部不适,嗽过口就上床熄灯躺下,前半夜入眠显然已没可能。她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昏昏入睡。第二天,她按时起床去医院打扫完卫生,刚要出去买早点,迎面碰上了凡荻的父亲,素贞虽然和他从未有过正面接触,但通过几次相遇,他大致认得出。他叫住了她:

“请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素贞。”

“哪里人?”

“甘肃。”

“要当清洁工就好好当你的清洁工。这是部队医院,不是农村自由市场,放自重点。”说着就径直进了办公室。

素贞被这一闷棍打晕了,她发了一会呆,最终还是回过神来,想,他是凡荻的父亲没错,他在就她和凡荻的关系向她发出严厉警告!

素贞感到胸闷气短,咽部仿佛被一股气旋憋着,早餐也不想吃就跑回了住处,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一栽身就倒在了床上,她想这究竟是怎么了,自己还是一个有底线、有尊严的人,不出半年时间似乎这一切都被瓦解,脆弱的尊严就这样连连失守?她想了一会儿,决定离开这里,再不能在医院待下去,于是就起来一连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母,另一封给凡荻。在给父母的信中,她说了自己来西安情况,告诉他们自己的病正在治愈之中,同时也找到了一份如心的工作,望父母及弟弟不要牵挂;给凡荻的信其内容如下:

凡荻同学:我已辞去医院清洁工。感谢你这些天的关心与帮助!也很感激你对我的爱!今生之情,来世再还!需要告诉你的是,昨晚谈到我的那个表姐,她当时就坐在你面前,我会好好的抚慰她,也代她感谢你!你不要为我担心,一切随缘。惟愿你也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爱!

另:这30元钱请你收上,用于给你未来的她买件礼物,是老同学的一点心意!

                                    杨素贞   8.23上午

 素贞一气写完这两封信,来到邮电局一齐投进了邮筒。

 次日,素贞很早就起床,这是她去医院最后一次做清洁,八点上班后,她径直找到后勤处办公室,说自己因为身体原因要辞去保洁工,办公室主任当场表示了同意,她很快办完了离开前必要的手续,返回了住处,又很快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告别了房东,出门远去

凡荻出差回来,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他的一封信,来信地址竟然是“同城”二字,拆开一看惊呆了,是素贞写给他的,信里还夹了三十元钱。凡荻读完信眼泪几乎要出来,他想,这场和素贞的意外相遇,自己究竟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去了哪儿?会不会出意外?他立即去了办公室问明情况,主任说那女的因健康原因要辞去保洁工,他也就同意了。凡荻听后“哦”了一声,啥也没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连续几天都闷闷不乐,若有所失他在反复回味素贞那晚讲给他有关“表姐”的故事,那“表姐”为什么会因自己深爱着的人而泯灭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夙愿?想着想着不由得出一口长气,伸手抓自己的头发。

       十二

 

高子岳按照自己的设想大胆地实践着他的教学理念,乡教委主任来校检查工作时对他敢于尝试的精神表示认可,同时特地要来他的教案,看完后大加赞赏,认为子岳有朝气、有思想、很敬业,尤其是他的语文教学理念与实践探索值得全乡每个教育工作者思考和借鉴;还说,下次他要带领教委会的同志亲自听他的课,并建议他在这方面做些系统性的思考和总结,子岳听了兴奋不已,只一点始终使他无法释怀,那就是素贞的突然转变。对此,他一直心存疑惑,他认为素贞内心并非信中所说的那样决绝,她的突然转变也许有她难言之隐,尽管她不要他纠缠于“为什么”,但他实在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决定给雨芝老师写信,看能否从她那里获得一点蛛丝马迹,他想知道真相,换个说法是:他心里放不下她。

就在放暑假的前一周,子岳收到了雨芝的回信。

子岳:你好!来信收悉。读完你的来信,我的心情几天不能平静,我感动于你对素贞纯洁而又真挚的爱。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素贞患有先天性子宫发育不全,大概率是婚后将无法生育。她因此辞去了社请教师,去了西安,说是边治病、边做点别的事情,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情况。

当她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内心很是痛苦,我要她将情况告诉你,但她坚决不肯,她不愿你也陷入痛苦之中,这也许就是她对己之所爱的必要付出吧!

总之,在这个问题上,素贞有她的价值标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价值选项,我不能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以惺惺相惜的本心来影响别人,甚至强迫别人去作出违心的选择,那和诱杀生命没有两样。相信你会客观理性地对待素贞。

原本想,我这个红娘的位子已经坐实了,现在似乎成了遗憾,但我仍在期待!

按照你的嘱托,一旦有素贞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另外,听说你在适当时间会来大窑看望素贞的父母,届时也望能来我处坐坐。

祝教安!

                                 李雨芝    7月21日

 

读完雨芝的信,团在子岳心里的疑云终于散开,但对素贞的牵挂又把他撕裂,他想去西安找素贞,可茫茫人海哪!

暑假从七月底开始,雨芝的儿子初三毕业,下学期就要上高中,他一直要妈妈领他去西安看兵马俑,雨芝和丈夫决定利用这个假期实现孩子的夙愿。去之前,雨芝对丈夫说:“到了西安说不定还能碰上素贞呢!”

“没可能,城市那么大,人那么多,谁知道素贞在哪?”丈夫说。

到西安的第二天,他们按照儿子的意愿先去了兴庆公园,儿子游兴不减,公园里几乎占去了大半天时间,出园时已近下午四点,但距入住时间还早,于是他们又来到炮房街北路的千年古刹罔极寺,丈夫想看看这里的文物古迹。刚进山门,便看到几个女子正在一片竹林边清除落叶杂草,雨芝突然指着站在石径边一个把着扫帚的女子说,看上去太像素贞,并要丈夫辨认,丈夫说:“我看就是的。”雨芝欲迎上去,丈夫拉了她一把说:“先不要惊扰,看仔细。”这时站在身边的儿子说:“就是素贞小姨!” 这女子似乎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猛一抬头便愣住了,手里的扫帚也落到了地上,雨芝喊了一声“素贞!”  素贞跑过来一把搂住了雨芝。

原来,素贞之所以离开西都医院,一是她要远离黄凡荻,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不可能融入他的生活,她更不愿意看到‘一个废女人’伤及任何人,她和凡荻邂逅本来就是自己的错;二是她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她想寻找一个没有比较、没有差异的去处,于是几经打问便罔极寺做了义工。这时,站在一边的雨芝丈夫说:“咱们稍离这儿远一点说吧。”另外的两个女子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出神,她们也在猜测:他们应该是素贞的家人。雨芝要素贞晚上随他们去旅社住,想和她谈谈,素贞有些犹豫,雨芝的丈夫也劝雨芝不要难为她,临走时雨芝对素贞说:“素贞,一切我都已经告诉了子岳,他会永远等你!”素贞默默无语,含泪目送着雨芝他们远去。

当晚,雨芝和丈夫作出决定:给子岳发加急电报,让他速来西安,并提供了会面地点。

子岳在接到雨芝电报的次日就赶上了去西安的长途班车。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将素贞的情况详细告诉了母亲,母亲虽然支持儿子的举动,但内心颇为纠结。她想,明知素贞不能生养,这不是眼睁睁地帮着儿子往坑里跳吗?他爸死的那么惨,自己也年过半百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子岳怀里又没孩子,这怎么向死去的人交代?可转念又想,素贞是一个善良的好女子,只要儿子满意就行。再说,素贞也有爸有妈,他们爱素贞和我爱子岳无论长宽高深都是一样的,他们应该比谁都痛苦。想到这些,她认为儿子的选择是对的,这也许是儿子的宿命,也是她的俢积。

十三

子岳来西安的当天晚上就按照雨芝电报中约定的地点和他们见了面,雨芝夫妇给子岳讲述了他们和素贞偶遇的一幕。子岳说:

“我这次来西安就是要将素贞接回去,今年寒假我们就结婚,我和母亲都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素贞不能生养的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雨芝问。

“我要娶素贞这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素贞来西安之前也给我写了信,虽然是一封决绝信,但从中能窥测到她的痛苦与挣扎,她其实作出了一种很不自信的迷茫选择。素贞的致命之处在于她放大了自己不能生育这样一个客观事实。须知一个生命来到世上,迎接他或她的何至于此?素贞作出让我长痛不如短痛的选择,这反倒使我对她的爱有增无减,我无权因素贞不能生育而放弃对她的爱,也无法面对一个为我负责的女子装聋作哑、无动于衷。”

雨芝听了子岳的话,眼眶也红了。她说:“素贞脆弱,但她很厉害,她厉害到没把你看错!我也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们婚后,素贞若真的不生育,可以考虑领养一个孩子,我爱人在李镇从事计划生育工作,这方面政策她懂,也有便利条件,将来操作起来不会有多大难度。”子岳说:“这也是选项,到时候还要劳你们费心呢!”雨芝接着又说:“素贞的父母现在可能还瞒在鼓里,他们全然不知道女儿的病情和处境。”子岳说:“也无须告诉他们,这是我和素贞的事。”坐在一边的雨芝的丈夫看着子岳半晌无语,他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深深纳罕。

子岳第二天清早就去了罔极寺。刚到山门前,只听得寺院内佛乐妙妙,佛号声声,他进入院内直接来到治安室,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那工作人员说,她们归寺院内部管理,要和寺院知客交涉。他领着子岳穿过一条小径,通过一顶拱门,到了一座小院,进了一处房间,但见里面坐着一个僧人,子岳双手合十上前说:“知客师父,前些天有一位名叫杨素贞的施主来贵院做义工,我是她的家人,想会会她,可不可以。”

“稍等!”说着就顺门出去了。

不大会儿,知客师父领着素贞进来,素贞一看是子岳,刹那间怔住了:

“你怎么会来呢?”

 “我怎么就不会来呢!”

知客师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对素贞说:“施主凡心未泯,俗缘未尽,还是回去吧,阿弥陀佛!”

素贞谢过知客师父,带子岳来到竹林旁,对着子岳流泪。子岳说:  

“我前天收到雨芝老师的电报,才知道你在这里,昨天赶了来,我要接你回去,天塌下来有我和你同擎,你收拾一下咱们走吧。”素贞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按照约定地点,他们和雨芝会了面,子岳告诉雨芝他俩先返回,雨芝也表示自己和家人再游玩几天。分别时,雨芝笑着对素贞说:“素贞,姐没负使命,曾言定为你和子岳当红娘,不知你告诉子岳了吗,我的承诺已兑现!”

素贞搂住了雨芝……

子岳和素贞赶到汽车站坐上了通往县城的班车。

深秋的三秦大地一片葱郁,西兰公路宛如一条黑色的飘带飞向遥远的天际,汽车在斜阳下穿梭。素贞抬头望着子岳,脸上呈现温柔的微笑,随之就把头靠在子岳肩上入睡了------

子岳低头看时,素贞眯着的、薄薄的眼皮下流着汪汪的泪水,湿了他的肩、也湿了他的心。

 

  2022年9月12至28日初稿

 10月1日至5日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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