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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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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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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功夫筑始成——大观园文化探析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既是青春乐园,也是文化孕育园,园里的少女们个个充满活力,虽然她们有各自的悲欢,可她们的悲欢在贵族文化的浸润中生发、消逝既浪漫又心酸她们的故事将永远被讲述,她们的生命内核永远绽放着人性的光辉。

大观园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产物。在曹雪芹笔下,大观园若不尽早建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就无法呈现,众文化儿女就无处安身。策动盖建大观园的直接原因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后,适逢太上皇、皇太后贴体万人之心,“深赞至孝纯仁,体天格物”之德心,为元妃与父母家人相见所建造的私第别园。它从选址设计到筹划起造,乃至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题额撰联直至省亲过程,无不饱含着厚重的文化色彩。后来,按照元妃的谕令,众姊妹们奉命入住,从此,大观园便成了少女的乐园,她们在吮吸贵族文化赐予的养分的同时,也以贵族文化特有的方式相继告别自己的青春或生命大观园文化也随之衰落。

一、大观园文化的兴起

大观园自建成后就笼罩在浓郁的文化气氛中,从贾政率家眷清客题额撰联到元妃奉旨省亲,展示的是华贵,折射的是文化。大观园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富集地,概经史子学、诗词曲赋、园艺建筑、金石瓷器、茶丝鼎炉、礼仪服饰、脂粉镜妆、医易卜筮乃至人情世故,凡此种种最具魅力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都在大观园的儿女身上直接或间接地得到展示。元春省亲后,料其父必定会对大观园谨封而使其寥落,谕命宝钗、黛玉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入园居住,这样才不致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元春的安排周全到连大观园里花柳的情绪都予充分关照。

元春省亲游幸大观园可谓一次宝贵的文化输入,从她为大观园最喜欢的处亭台轩馆赐题匾额对联,到宝黛众姊妹们奉命入住,为大观园直接注入了一股文化清流,大观园因此而生机勃勃。

在大观园的文化构建中,贾母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她凭借自己在宁荣两府至高无上的地位,通过自身特有的文化潜质,深刻影响大观园的儿女。贾母是大观园文化的母本,在宁荣二府的男人圈子里,除宝玉之外,再没有一个如贾母一样具有高水准文化素养的主子能为大观园输入肥沃的文化养分。贾敬虽是乙卯科进士,却远离凡尘,只爱修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贾赦凭荫袭,极尽享乐之能事;贾政虽自幼酷爱读书,却于学问上平平;贾珍不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休,此以下者皆不容分说。这种状况,贾母看得十分清楚,她把贾府的未来全都寄托在元春身上,于是大观园的一群孙女们就成了元春的幻象,支撑着老祖宗的精神世界。她喜欢她们,并把她们一个个聚拢在自己的周围,表面上是为了开心解闷,实则是于潜移默化中移植自身的文化基因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可见元春能因“贤孝才德”入宫并进封凤藻宫尚书,全是贾母教养的结果,元春的成功,也就是老祖宗的成功。

贾母见多识广,她无时不在用自己的智慧灌输着孙子孙女。作为金陵世族史侯家的小姐从嫁贾家五十多年所经历的大富大贵大惊大险,丰富了她的阅历,历练了她的心性,具备了她居高临下指点贾府的资格贵族文化滋养了她雍容典雅、博闻广识的生命格局,如文本在第四十回里,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到了潇湘馆,看到林黛玉窗纱的颜色褪了,且纱的颜色和院子周围竹的颜色重合,显得不搭配,嘱咐王夫人安排换掉,凤姐忙答应次日就换上银红的蝉翼纱或别的颜色的纱,贾母听了讥诮到:

“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认不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她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她,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

接着又向薛姨妈等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她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和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如今上用的俯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

就是这样一件被贾母碰上的琐事,竟引发了她的一番论,也给在场的薛姨妈、王夫人、黛玉、凤姐及众多丫鬟一次有关纱罗知识大普及,就连世家贵妇的薛姨妈都叹服。

薛姨妈来到贾府,凡与贾母会面都被贾母视为座上客,受到的礼遇尤为尊贵,这与薛姨妈固有的身份有关,更与她的文化教养有关,虽然文本中没有明确的交代,但她能如此被贾母看重,其原因也许就在这里。被贾母看重的人,无不才华卓荦、光芒四射,如外来的宝钗、宝琴、湘云、妙玉等。

贾母的见识远非普通人所及,就在第四十一回里贾母带姥姥在缀锦阁吃酒听音乐时,坐的时间久了,薛姨妈建议外面散散,贾母欣然同意。

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么树,这是这么石,这是什么花。刘姥姥一一的领会。

显然,贾母指认给刘姥姥的这些石木花卉,刘姥姥一定闻所未闻,见未所见,应该都很名贵,很多奇花异草就在竣工验收时连贾政都觉得“有趣!只是不大认识。”那么这八十岁的老人是怎么见到、如何记下它们名字的。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贾母见识太广,她随时随地都有向你普及任何一个方面的知识的本钱,她的众孙女就受到了老祖母这种包罗万象的文化熏陶。

还有一个颇为有趣的情节被许多人谈及,那就是第四十一回里,贾母等吃过茶,又带着刘姥姥来到栊翠庵的妙玉处吃茶她们刚到妙玉门口,就被妙玉接了进去

贾母道:“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吃茶过程不算复杂,但文化内涵尤为深厚,从茶到水再到茶盘茶具以及烹茶的人最后到吃茶的人,每个元素都承载着浓厚的文化色彩,这恐怕是开了人世间最讲究、最高雅也是最昂贵的品茗先河。妙玉从烹茶到捧茶这一系列动作都在宝玉的注视下完成,曹雪芹作如此安排大有深意,对此只有通读文本才能体会到,这里不予展开。

贾母来栊翠庵吃茶,实际上是对妙玉茶文化的一次测试,贾母出题、妙语答题、刘姥姥点评。出题人的刁钻,答题人的从容,点评嘉宾的智慧,每个人都展示得洒脱飘逸,从中我们体会到贾母与妙玉是互为知音。刘姥姥被贾母客留了一两天,目的就是陪自己聊天开心。刘姥姥吃贾母递给的老君眉茶,凭刘姥姥的智慧,她完全可以按照贾母预想的结果咂嘴念佛,赞叹不绝,可她这下偏不,她故意借自己的“无知”把众人引入大笑的气氛中,她没有辜负自己被贾母留下来的使命,表现的非常出色,她为大观园文化构建贡献了自己的风趣、幽默和智慧。

大观园文化表现在礼仪方面更是精彩纷呈,就连过生日也赋予礼仪文化特色,第二十二回中写道: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她稳重平和,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做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们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紈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

单从宝钗生日点戏这一情节上也不难看出,贾母是贾府礼仪文化的推动者践行者。既是为宝钗作生日,自然一定先叫宝钗点,作为晚辈的宝钗自然要推让一番后再点,别的人只有在贾母的精心安排下去点,序次排列非常明细,虽然有薛姨妈、王夫人等长辈在场,但贾母还是风趣维护了自己的安排。

再看看宝玉的生日将有那些礼仪文化呈现。第六十二回写到宝玉生日这天,适逢宫中老太妃薨逝,贾母、王夫人等入朝守制去了,致使其生日“也不曾像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来四样礼;几处僧尼庙和尚姑子送来了供尖儿等;王子腾家送来了衣服鞋袜、寿桃及银丝挂面;薛姨妈也有送来了生日礼物,只是比王子腾家的少了些;其余的人包括尤氏、凤姐、宝琴、各有生日礼物相送;各庙中还派人放了堂舍钱;众姐妹们则有扇、字、画、诗等相送。这天,宝玉早起梳洗完,冠带出门先到前厅院中炷香行天地礼并奠茶焚纸,接着就到宁府宗祠祖先堂分别行礼,然后到月台上向贾母、贾政、王夫人在的方位遥拜,再顺路向尤氏行礼;回到荣府后,先到薛姨妈处行礼,恰巧又碰薛科也让一番礼,然后又到比他长一房的李氏等处问候让礼,还到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礼。回到房中,身边所有的人都要行礼,宝玉按照母亲的吩咐,不肯受。一会儿,贾环、贾兰也来了,他们要行礼被袭人拉住了。紧接着,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被奶子抱着的巧姐儿、彩鸾、绣鸾都抱着红毡挤门进来拜寿,这拨人还没来得及接迎,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又来了,宝玉刚推让过去,又见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并在宝玉面前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跪下去,宝玉也忙跪下去,袭人连忙搀起来,平儿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不曾料今天也是宝琴、平儿、岫烟的生日,于是他们四人又互相揖让一番,此后还有陆陆续续赶来揖让祝寿的人,直到宝玉等在厅上吃完寿面,到红香圃进入生日盛宴,生日礼仪才收场,接着“射覆”、“划拳”酒令中闹腾一番后,生日才算结束。曹雪芹故意把宝玉的生日安排在贾母王夫人等不在家的日子里,让她们躲到一边去,并言明因其不在家,所以宝玉的生日不曾像往年热闹可事实上呢?只能说是异常热闹,也许比她们在时宝玉生日过的更热闹,这是曹雪芹惯用的笔法,他往往是正话反说,通过否定完成肯定。从宝玉生日的全过程可看出,宝玉是一个非常懂礼、非常尊重别人的人尽管是的生日,且母亲祖母都不在家,但他绝不因此而任性,其礼数面面俱到,无论高低贵贱谁都不落下,行礼的分寸把握得十分得体,令人感动。文本在第五十二回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亦可说明问题。王子腾过生日,宝玉受王夫人嘱托去给舅舅拜寿,在一伙小厮的陪护下宝玉骑马前往,他的陪护人员钱启、周瑞两人在前面导引,宝玉笑对他们说:

“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也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叫也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出入贾政书房的门口经过应该是宝玉常走的路线,行至门口,宝玉必须下马,这是规矩。宝玉对自己要求很严,做得也非常到位,即使父亲不在,门锁着,也必须下马。这是不是那个时代礼制方面的硬性要求我们无从考证,但宝玉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对宝玉而言,也算是一个相对私人的空间,且教他礼仪的师兄周钱二人也如是说法,宝玉可不下马。宝玉全当父亲在书房一样对待可见宝玉绝不是所谓的“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孽障”。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宝玉非常有教养有素质,身上闪耀着礼仪文化光芒这正应了礼仪本身不只是礼仪,是文化的表象”的观点。

那么,宝玉是如何具备这些表象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来自老祖母十多年的教育老祖母无比疼爱宝玉,自有她疼爱的理由,而这种理由她深瞒心底,不在任何场合下流露,人们看到的只是表面,唯黛玉能体察到宝玉内在的深沉

餐桌礼仪是大观园礼仪文化的一个表侧面。林黛玉进贾府的第一顿晚饭在贾母处吃,就其饭局的座次安排上可见一斑: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王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该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坐左第二,惜春坐右第二。

座次如此明确,每个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作为初来乍到的林黛玉,此时尚属客人身份,坐在仅次于贾母的椅子上,显示着全贾府对她的尊重贾母如此精心安排,本质上就是对黛玉适应能力进行的一次温馨调试黛玉必会从中琢磨出一些东西来。

贾母独到艺术鉴赏力影响着孙子孙女的心性芦雪广赏雪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素材。一夜大雪下得有一尺多厚。第二天,宝钗、黛玉等来到芦雪广即景联诗,贾母因天短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后便坐着竹轿赶到芦雪广找孙女们凑热闹,因芦雪广地方潮湿,贾母要她们去惜春的暖香坞一边做灯谜、一边看惜春作画。刚到暖香坞,凤姐就赶来催着贾母回去用晚饭:

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梅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第二天贾母就嘱咐惜春要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地把昨日见到的琴儿和丫头梅花一并画进大观园的画里去。这个诗化了的意境被贾母的审美慧心及时捕捉,并从场景、人物、衣着、陪衬等方面与仇英的《梅雪图》作了对比,为在场的人们上了一堂生动博雅的美学课。

贾母在对孙女的文化灌输方面有着自己鲜明的价值取向,她不是稀里糊涂地混盘托出,尤其是对他们在读什么书的问题上有自己的取舍标准。

林黛玉进贾府的当天晚饭后,王夫人、凤姐、李紈等人散去,贾母与黛玉聊天,贾母首当其冲就问黛玉念何书,这个问题不是老祖宗的随机发问。试想,林黛玉之父是科第出身,她的母亲贾敏是贾母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家闺秀,自然秉承了贾家的文化遗脉,贾敏对女儿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对此,贾母也十分清楚所以不像王熙凤那样问黛玉“可也上过学?”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她“念何书?”可见贾母所关注的并非是外孙女识不识字的低级问题,而是开门见山,直逼她的文化品位、文化层次,她从黛玉读什么书就能断黛玉的文化层次。一个没有对书的赏水平达到一定高度的人,一般不可能向别人提这样的问题。

元宵节到了贾母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在大花厅上置酒联欢并定一班小戏。一会儿戏了,贾母便问李紈的继母李婶和薛姨妈想听何书,二人都回说:

“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

贾母听过女先儿大概介绍后,就即席发表了一段对评论: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的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理,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生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作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这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接着又分析道:

编这样的书,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那知道这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那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那些大家子。可是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贾母仿佛一个犀利的文艺评论家,毫不保留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她认为诸如《凤求鸾》这样的书都是按照才子佳人这样一个套路编出来的,编书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世宦读书家的道理,编出来的书是因嫉妒别人而在故意污秽。对此她表达了强烈的愤慨与指责,同时阐述了读书与做人的关系问题:一些人满腹经纶,可做出来的事和贼一样,见不得人。这里,她对自家的教育现状也做了介绍,言明自家孩子在择书方面的严苛立场。她的这番话是当着薛姨妈、李紈的继母的面说的,是说给外人听的,孙子孙女平时听不到她这话,她只是按照自己的价值标准无声地诱导着他们,所谓“润物细无声”。

贾母对孙辈尤其是宝玉的教育培养是多头并进。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在宝玉的鼓动下来贾府读书,贾母得知后欣然赞同并予接纳,她主要想通过秦钟的陪读方式,进一步提升宝玉,文本第八回说: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志,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喜欢,临去时都有表。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 ‘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

贾母给予秦钟的表礼嘱咐凝结着她的一片苦心秦钟有陪伴宝玉成长的重大责任,遗憾的是他是个情种,辜负了贾母的希冀。秦钟的结局是随姐姐死去,“情种”不除,宝玉的“孽根”难脱,这是曹公的着意安排。宝玉是大观园里的护花使者,他很忙,没有功夫陪秦钟了。

经过贾母的苦心经营,大观园终于孕育出了诸如香菱这样的文化奇葩,第四十八回说: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天,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喜欢。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空儿,好歹交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随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在黛玉的教导下,香菱诗才大进,非但会作,而且对诗的见解十分在行,她说:

“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由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

好诗确实是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仔细想去的确有理有情。正是:“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王国维一语道出了香菱想法的真相。这便是大观园里诗的水平!

香菱对诗的喜好已到了痴迷的程度,她对诗的痴迷本质上就是对文化的痴迷。她与史湘云、薛宝钗谈诗、论诗,积极参加大观园里的文化活动,就想尽快融入神圣的文化殿堂。香菱出身富贵风流之地的姑苏望族,岁就被拐子拐走,过早地失去了父母的教,饱尝辛酸几经波折来到薛家,后来随宝钗进了大观园,可见她的诗才完全是大观园濡养的结果。除香菱外,还有李紈、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等都受到大观园文化的吸引与浸染,纷纷加入了这个群体,文本在第四十九回中说:

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到:“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到:“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完全如探春所料,她们的才华在芦雪广即景联句得到充分的展示,参加的人有:王熙凤、李紈、香菱、探春、李绮、李纹、邢岫烟、史湘云、薛宝琴、林黛玉、宝玉、宝钗十二个人,这是诗社自成立以来规模最大、阵容最强的一次集中亮相,就连不识字的凤姐也难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急忙说:

“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农之上了一个‘凤’字。里紈又将题目与他听。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刮风。昨夜听见了一夜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随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发。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 ,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

为了增强大观园文化的客观性,我们可以通过刘姥姥的视角来观察,在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文本是这样交代的:

当贾母宴请完刘姥姥后,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紈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到说‘礼出大家’。”

刘姥姥通过观察李紈与凤姐对着吃饭这样一个细节,居然得出“礼出大家”这样一个结论,这似乎有点牵强,其实刘姥姥有她详实的素材支撑她的论,那就是她这两天在大观园的细致观察。她李紈、凤姐妯娌二人吃饭时按照长幼关系对坐这样一个情景叹,这一叹绝非如此单纯。“贵族文化的价值就是把财富、权位转化为生存样态的优雅教养欧丽娟语不过,这种转化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且有很多变数,稍不小心,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贾母在大观园文化构建上花费的功夫要比她的子孙们筑造大观园花费的夫大得多刘姥姥所“行事”,其实就是大观园呈现给她的那份高贵与优雅贾府,见了大世面,也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唯这一句话最真实、最诚恳,这是她在大观园耳闻目睹,仔细观察、深入思考之后的客观评价一叹意味深长,弦外之音就是:别的一切我倒还不以为然,唯你们这“行事”我倒蛮看上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听了令人欣然又令人惊骇。刘姥姥实在不是一般的乡下老媪。

薛宝钗有句名言,大意是:学问中便是正是。凡小事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大观园里的事,看上去都是日常生活中琐事、小事,可都上升到了学问的层面,于是所有的小事都作高了一层,因此都没流入世俗中去,成了贵族文化的奠基石

二、大观园文化的衰落

大观园文化的衰落和贾府的衰败高度契合,其标志就是第七十四回大观园遭检抄,起因是贾母的小丫鬟傻大姐在山石背后捡了一个五彩绣春囊,半路上与邢夫人相遇,邢夫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将此物转交王夫人,王夫人认为失主可能是凤姐,当找到凤姐盘问气色大变,乃至泪如雨下凤姐以五点理由予以否定后,一场全面检抄大观园的悲剧酝酿上演,序幕是这样拉开的: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

作出抄检大观园决定前,王夫人没有请示贾母,她认为绣春囊事件一旦被贾母知道,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后果更为严重;另一种则是贾母以某种托词不予理会。王夫人大概率认为结果应该是后者,这对她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王夫人的判断自有她的思想基础,她会联想到宝玉因“引逗”忠顺王府的小旦柳湘莲和自己的丫鬟金钏儿,致使一个失踪,一个跳井自自尽,当时宝玉遭到毒打后,贾母的反应比自己更为激烈,要带着她和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因此,惹宝玉就等于惹老祖宗,这个分量王夫人是掂量了的;另外从王夫人在处理晴雯和那些唱戏的女孩儿一事上我们也能看出来,她认为驱赶晴雯等人,就等于伤害宝玉,且晴雯曾是贾母的贴身丫鬟,被贾母派到宝玉房里就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宝玉,贾母绝不会容忍她的做法,于是就来了个先斩后奏。事后王夫人在向贾母汇报时隐瞒真相,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贾母作了近乎合理的解释:如晴雯因患上了女儿痨,又比别人淘气,身也懒;几个学戏的女孩子因会唱戏,口里没轻重,会混说,姑娘们听不得,加之她们都为贾府唱过戏,白放了她们也是应该的。贾母听了她的解释后也谈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比起别的丫鬟来,晴雯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数都不如她,将来只有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谁知变了。尽管贾母没有回驳王夫人,但她有自己的是非判断,因为她太了解宝玉了,文本第七十八回说:

------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大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贾母对宝玉知根知底。宝玉喜欢和丫头们闹,绝不是为那男女之事,这是她“冷眼查看”、“细细查试”得出的结论。一个有趣的情节是,贾母当着王夫人面表明自己的看法后,王夫人赶紧补上贾政如何夸奖宝玉、如何带他游逛之类的话,这和贾政曾经毒打宝玉形成鲜明的对照,强化着她在检抄大观园这件事上不请示贾母的合理性。

综上所述,在抄检大观园问题上贾母若预先得知,是不会允许王夫人这样自作主张的。

抄检进展并不顺利,在秋爽斋就遭到了探春的猛烈反击,她火力全开,打了王善保家的巴掌,并当着抄检组成员的面予以痛心指责: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探春见微知著,她认为此举直接关乎到整个家族的命运,是一种自杀自灭行为,她的泪水份量太重。抄大观园实际上是对生机勃勃的大观园文化的一次摧残,至此以后,大观园的女儿们死的死,散的散。敏感的宝钗也预感到了山雨欲来,于是明智地选择了离开,文本在第七十八回是这样交代的:

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缘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趟的腿子了。”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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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散的了

后来诸如湘云、宝琴等也都随各自的命运挥袖远去,她们的离去导致大观园的文化奇葩相继凋谢。

故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文化园。

文化一去不复返,

故园千载冷清清!

宝玉很会做梦,倘他在梦中遇见鲁迅先生,先生听了他的陈诉也会替他这么吟叹!

通过一番抄检,仅在迎春的丫鬟司棋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双男子的袜子和其姑表兄潘又安送给她的双喜笺贴,五彩春囊的失主并没有找到,司棋被撵出了大观园(可能是司棋的)。一个绣春囊为何引起了如此大的风波,王夫人为何如此大动肝火,主要就是她想守护住大观园里女儿们的纯洁,在她眼里,只有女儿们贞洁守正,贾家便万里晴天。岂不知,大观园其实在用自身的文化力量维护着贾府贵族最后的颜面,勉强延续着贾家的祖业,除此之外全线崩溃,这连贾赦、贾政都在梦中,毫无觉察。就在抄检大观园的同时,园外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请看: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玩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至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

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主,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年少,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一干游侠纨绔。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不到半月,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摸摸骨牌,赌个酒东而已,之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

你看可悲不可悲,整个贾府已到了呼拉拉大厦将倾的境地,作为最高当权者竟认为文既误矣,武事当习,他们不知道自己这帮不肖子孙在习武的幌子下葬送着武荫之属。为了强化这种颓势,曹雪芹接着补了一笔:

又是一年中秋夜,贾珍夫妻吃过晚饭来到了荣府,与正在陪贾母说话取笑的贾赦贾政及贾琏、宝玉、贾环、贾兰一一见过,贾母便问及宝玉习射的情况,贾珍的回答是进步很大,接着贾母又提到他送来的赏月供品的一事。

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

这是中秋赏月前贾母与其家族中青一色男性成员的简短对话,语境毫无悬疑,弦外之音尤为强烈。贾珍以带领兄弟射箭习武为名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不问农桑,所以就不知道西瓜不好是雨水太多的缘故,贾母的问题要不是贾政及时救场,这个问题在贾府就成了永远的问题。贾母当然知道答案,但她故意问,她当着众儿孙的面把两桩不相干的事放在一起说,又都聚焦在贾珍一个人身上,她压根有自己的忧虑和看法。这就是伟大作品的细枝末节,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含蓄之处,不细心阅读文本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隽永。

贵族文化即使衰落保持一种优雅的姿势,让人看不到她的怆惶与狼狈,证据就在中秋赏月。第七十五回写到贾母带全家在嘉荫堂敬香拜月后去山脊上的凸碧山庄赏月经过一番准备后,在众男女的围随下到了山脊,此时: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地吹起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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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

于是遂又斟上茶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这样的中秋赏月场景只有贾母才能设计得出来。她认为,这赏月首先得有背景音乐,这音乐必是笛子独奏,且不能多,多了就失雅致;其次,笛子独奏的人应距离远一些,让笛声从远处飘来,且节奏要慢,这不禁使人联想到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或《桨声灯影里的秦淮》可见贾母应该是一个教授级的美学专家。

夜已经很深了,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唯恐她着露受凉,拿来兜巾让她戴上,并催促她该歇了,就在这时:

只听桂花荫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人此时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赔笑,发语解释。

贾母是大观园里最年迈的一位堕泪者,而且是为人妻母五十多年经历了无数大惊大险的世家太君。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动辄就心泪点点,尤其是林黛玉,花开花谢她都要洒泪迎送,不承想这下却轮到了老祖宗,如此星辰如此夜,这位老的泪任凭怎样解释都是合理的。那么,他年中秋,将会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也是合理的了。

贾母带众人在山上赏月的代入感,使黛玉“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湘云对其进行了一宽慰后说:“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在湘云的提议下,她们待贾母等众人散去之后又来到凹晶馆近水的卷棚底下:

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置身于晶鲛室之内。微风已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称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称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

这可能是黛玉进贾府最释怀的时刻,她为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春等人因大小事不能各遂其心而释怀,她的心理上得到了一种少有的平衡和满足,对“事若求全何所乐”的古训有了比较现实的理解。黛玉和湘云的对话就内容看完全进入了人生哲学层面,理性思维开始支配黛玉的情绪,她对老太太、太太、宝玉的不遂心有了一定的感受与理解。在她认为,老太太、太太,宝玉不遂心事都应与他有关,都是因她而故,今夜晚,她在老太太的堕泪中有了新的解读黛玉已经长大了。

曹雪芹插入黛玉湘云近水赏月这样一个情景,可谓匠心独运,她故意把黛玉、湘云临时编组,让两个身份、地位、处境、学识差异不大的同类项组合,通过她们眼光看贾府似乎客观公正一些。黛玉点到老太太、太太、宝玉、探春四人,他们全是荣国府的人,而且都是几个直接关乎到荣国府前途命运的人,他们的不遂心就是荣国府的不遂心,为什么凤姐、李紈、宝钗没被她点到,为什么贾琏、贾环、贾兰没被她点到,原因是相对于老太太、太太、宝玉、探春,他们的分量还是轻了些。这是黛玉通过长期观察、冷静思考得出的结论。多愁善感的黛玉借着今夜晚清冷的月光,似乎遥望到了夜幕下荣国府的未来、大观园的未来、也有她自己的未来。当然,按照黛玉的玩法,她的心绪必得用诗来表达,于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便脱口而出诗的意境连妙玉听了都觉得清雅异常,过于颓败凄楚,于是邀黛玉湘云二人来到栊翠庵,在黛玉的提请下,妙玉对湘黛的联句进行收结,妙玉道:

“如今收结,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接着就提笔一挥而就,完成了全诗收结。妙玉要摆脱湘黛颓败凄楚的格调回归中秋赏月场景中去搜奇捡怪丢了真情真事,结果呢?请看其中的两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既奇异险怪又丢了真情真事。妙玉故意通过搜奇捡怪来实现自我否定使女儿的际遇沉浮这个主题进一步得到了强化,大观园的文化儿女(即诗魂)终究还是犹如渡寒塘的鹤影一掠而过,姿态优雅,形景悲凉。

三、大观园文化的启示

大观园文化是贾府在极盛时的产物,它的生发、繁荣、消逝反映了一个文明从诞生到衰落的全过程,一个文明有没有生命力,本质上就是看支撑这个文明的文化是否又生命力,孕育文化大树的土壤是否肥沃、根系是否发达。大观园文化本质上只是一个圈子文化,只是一群青年男女在一个封闭的、与世隔绝的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她们和外面的世界极其隔膜,隔膜到连一件自己心爱的东西都不容易买到手。探春喜欢那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自己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只能求宝玉替她买回。一天,探春与宝钗黛玉三在园中看鹤舞,探春见宝玉来了,于是把宝玉单独叫到一个石榴树低下说:

“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出去。”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几十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去逛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廓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的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出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个不值什么,那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就捡那朴儿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功夫,何呢?

每读这段文字,我由得心生酸楚。作为大观园文化主将的探春,曾创立了“海棠诗社”,她十分憧憬外面的世界,很想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只因大观园的门槛太高,她迈不出去。他所需要的东西并非那些金玉铜磁没出撂的古董,她就爱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竹子根抠的香盒、胶泥垛的风炉。何况,喜爱这些东西的不至探春一人,大观园里的女儿们都喜爱,都当宝贝似的看来外面的大千世界才是众文化儿女心之所向,她们作为大观园的文化精英,客观上需要和外面世界融合,但,那是不可能的。

文化精英只在自己的后院里独吟,不去大地长天间长啸,一味蜷缩在自己的话语系统里唧唧复唧唧,再高雅的文化不过是海市蜃楼,慢慢地就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

大观园文化只有输入没有输出,在这个问题上,贾母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把“明明德”的人文教育只聚焦在宝玉及其他孙女身上,忽略了对整个贾府上下的文化熏陶与传导,放任了大观园外生命的野蛮生长,从而出现大观园内外两层天的局面,由此也就派生出了以贾赦、贾珍、贾蓉为代表的一伙“禄蠹”,致使贾府无力挽留诗礼簪缨之族的余晖。

大观园文化只消逝于大观园,却永存于《红楼梦》,也永存于民族文化最伟大的经典中。

注:本文引用文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三版校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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