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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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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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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解其中味“——《红楼梦》主题思想探析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无数人在孜孜不倦地阅读,苦心孤诣地研究、索解、考证,就连作者的老祖宗都查得无处藏身。那么《红楼梦》究竟在写什么,曹雪芹为什么要费十年功夫、投入那么大的精力写《红楼梦》,他想表达什么,想告诉世人什么,这就涉及到作者创作《红楼梦》的意图,也就是作品的主题思想问题。近三百年来,对《红楼梦》的阅读理解见仁见智,鲁迅先生曾别有风趣地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可见,《红楼梦》的主题思想不是单一的,它应由多条主线贯穿,忽略其中的任何一条都可能是对这部文学经典的辜负,也是对曹雪芹这位伟大作家的辜负。

一、《红楼梦》是作者生活经历、生命感悟的结晶

曹雪芹经历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富大贵,也经历了“满径蓬蒿”,“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窘困。文本第一回中,一僧一道劝石头说:

“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这正是曹氏家族经过大起大落的变故后,作者的大彻大悟,他有心志把整个过程写下来。《红楼梦》中的故事是贾家的,底本是曹家的,留下的思考是大家的。曹雪芹犹如活在十八世纪的庄周,在琐琐碎碎曲曲折折的故事中透露着人间隐情,只不过庄周以宇宙万物为背景,而曹雪芹以自己家族为背景,可谓事不同理同,物不同道同,这便是《红楼梦》百年隽永的根本原因。

《红楼梦》既是曹雪芹自传,也是曹氏家史,只不过他的这本自传和家史过于独特,竟以当时社会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说的形式来表现,既隐蔽安全又具体详尽,他为之辛酸,也为之满意。

曹雪芹所写的人和事是不是和自己有关呢?绝对有关。文本中的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要看到这点,须从文本中悉心体会。第四十四回写到凤姐生日那天,平儿因贾琏、凤姐和鲍二媳妇之间的三角关系无辜地挨了贾琏夫妻的打骂,平儿因委屈哭的哽咽难止,宝玉对其进行了一番宽慰,并建议平儿洗一下脸,否则叫凤姐看见还以为还在生她的气。

平儿听了有理,边去找粉没找见,宝玉忙到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封,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成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买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摸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香甜满颊。作者对胭脂加工制作及妇女打胭脂的过程描写得既原始又细腻,作为一个男人,未曾亲自把玩过女人的胭脂,是无法用文字来描述的。

第五十八回写到贾宝玉在病中去潇湘馆探视林黛玉,当他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时: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到:“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艳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正悲叹时,忽悠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到:“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始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与杏花一会了?”

在鸟啼春明,桃红柳绿的季节里,人们容易触景生情,但谁又能生得如此独到、如此深刻又如此伤感呢?宝玉借杏花和杏子的交相嬗变联想到岫烟的命运归宿,雀儿为杏花啼哭,其实就是宝玉为岫烟啼哭。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扎实的生命体验怎么会生发如此绝妙的联想?稍作反顾,不免使人会心一叹,原来竟是作者在诉说自己的心事。

文本第二十一回说凤姐之女大姐患上了痘疹,贾琏只好搬到外书房与凤姐分居。就在这期间,贾琏乘机和一个名叫多官的厨子媳妇多姑娘混在了一起。大姐病愈后,贾琏依旧搬进屋内居住,就在平儿收拾贾琏搬回的衣物时从枕套中意外地发现了多姑娘的一绺青丝,平儿正盘问贾琏时,凤姐进来了:

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没有?”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吧?”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

这个细节描写非常生动,尤其是这个凤姐,她于无意的笑谈间都能戳准你的软力。贾琏的事情已经在平儿那里露了马脚,他还没来得及摆平,又被凤姐误打误撞地敲中了命门,贾琏听了脸都变黄了。尤其从“脸都变黄了”可看出,人在猝不及防情形下的本能反映,作者对贾琏神态变化上的描述逼真到了极致,不亲历,便不可状。

第六十四回贾琏以给贾珍凑银子为由从铁槛寺返回宁府,目的是借机幽会尤二姐,当他来到尤二姐房中时:

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尤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

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拿来。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

贾琏一面接了茶吃,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去,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心了。

作者在这里既有人物对话描写,也有行为举止和心理描写,神情共生,绘声绘色,大有作者现身说法之虞。

曹雪芹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从《红楼梦》中能清晰看到道家思想的影子。作者尤其对“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乐极生悲”、“登高必跌重”、“盛筵必散”等古训有着深刻的生命体验与认知。第十三回写到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王熙凤时说:

“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到湖松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凤姐问及用什么方法可以永保无虞:

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

秦可卿就祖茔四时祭祀的钱粮问题和家学的供给问题向凤姐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接着又透露了一个大事件,虽没明说,其实就是元妃省亲。

“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秦可卿是《红楼梦》里第一个死去的人。曹雪芹在小说整体布局中,那么早就安排秦可卿死去,原因是她的死太重要,她重任在肩,必须早点死去,她的死标志性太强,预示性太强。秦可卿临死前托给王熙凤的梦语,为整部作品起到了定调的作用,曹雪芹让悲剧开场就演,再沿着这个基调一路悲去,让我们看到人间悲剧潜在的规律。在秦可卿看来,贾家的颓势业已显现,她对凤姐的一番嘱托试图挽救与回旋,以致于到了大厦倾倒的那一天不过于狼狈,可惜的是贾府的主人们除宝玉外,他们一个个都沉浸在各自的梦里,秦可卿连一个都没叫醒。文本告诉我们,秦可卿的提醒与预言,该应验的一一应验,该实现的全没实现,规律性的东西无人能破!秦可卿本人就为贾府种下了深深的祸根,因为“造衅开端实在宁!”

就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故事本身而言,迷信色彩颇浓,近乎“鬼”言“鬼”语,凭凤姐与秦氏娘儿俩的关系,作者完全可以安排秦氏以遗言的形式向婶娘亲口表达,可作者偏不。在他认为,“福”与“祸”这对矛盾着的事物,其相互转化过程本身就充满机宜,因此,让她们娘二两的对话在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气氛中进行,使原本充满机宜的规律性东西更加神秘、更加神圣;人在临终前往往比平时要冷静,秦可卿就保持了这种冷静。

元妃省亲归来,贾府上下分别与其相见:

贾政至帘外向元妃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为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这是元妃对父亲讲的话,语气悲戚,语意惊心。贾元春从“富贵已极”中预感到了重大危机——贾府将面临灭顶之灾,她对眼前的荣华富贵既厌倦又后怕,向往齑盐布帛的田舍之家,可为时已晚,一场大梦从她进宫之日起就不知不觉地上演了。

荣国府所呈现出的败相被几个局外人看透,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怡红院中的小丫鬟佳蕙有一次和小丫鬟红玉谈起了宝玉房里的袭人、晴雯、绮霰等人的地位,佳蕙向红玉表达了对晴雯和绮霰的怨气和不满,红玉安慰她说:

“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帐篷,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候谁还管谁呢?”

在红玉看来,聚散犹筵席,终归是要散的,而且她还划定了一个时间区间:不过就三年五载。红玉是宝玉房里的一个小丫鬟,一次偶然机会得到凤姐的赏识,后来被凤姐调到自己那里当差。红玉和秦可卿一样被凤姐看重。原来被凤姐看重的人和她一样令人生畏,就因她们往往语出惊人。

在旁观者中还有一个焦大,文本中他的出现只有晚上派送秦钟回家那一次,但象征性很强。他借酒兴,把贾家的不肖子孙骂了个狗血喷头,不妨再听听: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杆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抱我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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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焦大骂的话很粗,但也很痛心、很无奈,宁府上下的反应就是在他嘴里塞满土和马粪、拖往马圈里去冷冻。后来的故事告诉我们,焦大的火白发了,骂也白骂了。

另外一个局外人便是刘姥姥。文本第四十回写到刘姥姥第二次来到荣国府,贾母在大观园设宴招待。宴罢,其他人都到探春房那里说闲话去了,只剩下李紈和凤姐在另摆的一桌上对着吃饭,刘姥姥看着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刘姥姥简短的一句话客观地道出了她对贾府的整体看法,尤其是“别的罢了”四字,是她两次来贾府冷眼观察得出的结论。言外之意就是:你们这荣华富贵我并不羡慕、并不动心,唯一上眼的就是你们的行事规矩。也许在刘姥姥看来,这些行事规矩也不过都是虚假的皮相。她的一叹意味深长,赞叹乎?慨叹乎?还是哀叹乎?这可能连在场的李紈和凤姐都没听出名堂来。

凤姐过生日,贾母委托尤氏具体操办,尤氏上门与凤姐商议,二人见面后进行了一番揶揄,大意是尤氏以操持凤姐的生日为由要凤姐谢她,凤姐不领情反倒奚落尤氏道:

“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而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尤氏的话看似随意,其实深藏已久,太满了一定得泼出来,曹雪芹就这么辩证。

曹雪芹的辩证思想通过宝玉和黛玉这两个悲剧人物得到进一步的诠释。文本第三十一回写到: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始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在黛玉看来,聚是欢乐却是短暂,散是悲凉却是永恒,与其享受人生短暂的欢乐,倒不如守护永恒的悲凉,她也在按照这种思维指导着自己的实践,所以在别人欢乐的时候,她却在暗自悲伤,还时不时地落泪。宝黛他们都认同聚是喜,散是悲,只是黛玉看到散是永恒,而宝玉希望聚是永恒,一个过于现实,一个过于理想,从而成全了曹雪芹笔下一对心相通、情相随、形相离的悲剧人物。

二、《红楼梦》是曹雪芹时代社会生活画面的全景式记录

按照曹雪芹生活的时代及文本中透露的信息,《红楼梦》讲述的应该是十八世纪我国清代的康熙至雍正年间的事情。按照作者的年龄推断,有些事是他亲身经历,有些是他耳闻或目睹,故事承载的历史厚重,生活画面丰满。作为才子的曹雪芹,他有能力、更有激情与冲动把这种厚重与丰满呈现给后人、呈现给未来。

激情和冲动是一个高水平的写作者的本能,文学巨匠的冲动和激情比起普通的写作者更加充沛,否则作者不会有那么大的毅力“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完成自己的作品;没有冲动,就不会为此洒下“一把辛酸泪”。我常常惊讶于满清王朝的胸怀与魄力,那确实是一个了不起民族,了不起的朝代,他们武统的能力我倒不以为然,关键是他们入关后,能慷慨地对汉文化全盘接收并改造,这种改造非但使华夏文明没有中断,而且延续得充实饱满,大气恢弘。盘点一下华夏文明与汉文化不难发现,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人们的生活方式、道德观念、思维模式、生活习惯乃至人情世故等方面与《红楼梦》描述的相差不大,乃至于谁都有可能从《红楼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大观园的儿女们在日常生活的某些方面即使放在今天也是很超前的。第四十九回写到芦雪广赏雪宝玉和湘云吃烧烤的情景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信息。宝玉向凤姐要了一块新鲜鹿肉,又命老婆们送来了铁炉、铁叉、铁丝蒙,这一幕被前来芦雪广看热闹的李婶看见了:

因问李紈道:“怎么一个戴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李紈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的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李紈道:“这还罢了。”------探春笑道:“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

这时平儿、宝钗、黛玉、宝琴、李紈、探春、凤姐也先后赶来了。只见湘云褪去手上的镯子和宝玉、平儿三个围着火炉吃烧烤:

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及李婶深为罕事。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

除李婶和宝琴从未没见过这种吃法外,其他的人有见过的,也有吃过,其中宝钗、黛玉和湘云已司空见惯,宝钗觉得好吃建议宝琴也去尝尝,黛玉也爱吃只是吃了不消化。一次简单的吃烧烤也折射出她们各自的身世。《红楼梦》中吃烧烤和今天的吃烧烤完全是一回事,足见那个时代人们的消费水平。

吃茶吃酒和今天比起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吃茶不但对茶叶有要求,对茶盘、茶具、茶水及烹茶方法也很挑剔,贾母在栊翠庵吃的那顿茶,其雅致程度即便放在今天也使人不可企及。吃酒更不例外,非但有黄酒、烧酒的区分,还有产地要求。酒具就更讲究,非但有外观上的不同,还有汝窑定窑之差异,有竹根套杯、黄杨根整抠大套杯之分别。

贵族的饮食文化中对汤也很讲究。《红楼梦》中提到的汤就达八、九样之多,有酸笋鸡皮汤、燕窝汤、野鸡崽子汤、虾丸鸡皮汤、火腿鲜笋汤、碧粳汤、荷叶汤、蓬莲汤、建莲红枣汤,什么情况下喝什么汤,都在根据主人的食欲口味进行合理调配。

《红楼梦》中人物在穿戴方面也极尽奢华。让我们通过林黛玉的眼睛重点看看王熙凤和贾宝玉这两个有代表性人物的穿戴装束。先看看王熙凤: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再看看贾宝玉: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待他出去见过他的母亲回来后,又是另一种妆扮:

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简直想象不出,曹雪芹这样打扮出来的王熙凤和贾宝玉究竟是什么样的呈现,可能连八七版《红楼梦》中二人的扮演者欧阳奋强和邓婕也自愧弗如。第五十一回写到袭人母亲病重,王夫人指示凤姐安排袭人回家与其母相见,走之前凤姐送了袭人一件风毛儿的毛大衣,这个“风毛儿的大衣”在做工设计上就很考究,特意将衣领、衣袖、衣襟、下摆等边缘部分的皮毛露在外面,以增强美观,也显示皮毛的珍贵,就其质料与款式看,近乎今天都市丽人的皮草大衣,可见三百年前中国贵族妇女的穿著是何等地超前。

接下来让我们走进王夫人和探春两处有代表性的房间看看她们的装饰陈设:

王夫人房间的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曹雪芹在这里把王夫人炕上铺的、盖的、靠的、垫的到地上坐的、踏的、摆的、苫盖、观的、唾的等做了全景式的呈现。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那时颜鲁公墨迹,------,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各房间的陈设密切配合着主人的性格品位,彰显着庄重典雅的贵族生活格调。

他们如此奢华地活着,那又是如何死的呢?

《红楼梦》里单就人的死法就有多种样态:如病死的秦可卿,碰死的丫鬟瑞珠,在风月宝鉴的正照下精尽气绝的贾瑞,吞金沉死的贾敬、尤二姐,引剑自刎的尤三姐,上吊的张金哥以及为其殉情跳河的前夫,还有投井的金钏儿等等,他们的死法不一样,结果都一样悲惨!

《红楼梦》为我们呈现了满清王公贵族丧葬祭奠及拜神祭祖的宏大场面。秦可卿的丧葬祭奠仪式是整个文本中交代最全面、最复杂、最奢华的。切看:就在贾府上下为秦可卿的死无不纳罕且都有些疑心的情况下,其送葬祭奠事宜也紧锣密鼓的铺排开了:贾珍嘱咐人先请来钦天监阴阳司择日,确定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三天后开丧送仆闻;停灵期间要请一百零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在天香楼上设祭坛,请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天解冤洗业醮;然后再停灵于会芳园,灵前由五十位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到了五七的第五天,应佛僧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道士们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到送殡这天,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沿途设祭蓬接祭,灵柩运送到了铁槛寺门前,法鼓金铙、幢幡宝盖簇拥着众僧前来接灵。入寺后,另做佛事、重设香坛为亡灵继续祭祀超度,直至做完三天安灵道场整个丧事才算结束。秦可卿死后贾珍乐于大显排场,曹雪芹也正喜于秉笔直书,终让我们直观地看到三百年前贵族丧葬祭奠的场面。

宫里一个老太妃死了,朝廷规定:凡有爵位的家庭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普通百姓三个月内不得婚嫁,所有诰命夫人都得入朝随班按爵位守制。直至今天也能看到这种陈规陋习的影子,民间就流传着凡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死去,阖族三个月内不得婚嫁,直至过了百日。这些应该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但从糟粕中能够看到我们祖先活过的痕迹,这就也是曹雪芹想告诉我们的。

《红楼梦》把中华名族四大传统节日(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逐一作了呈现。文本第五十三回说,进入腊月,贾府从朝廷领取春祭的恩赏、收回庄头的年供开始到腊月二十九日止,过年的准备工作便全部到位。这里还有一个细节,贾蓉在年前去礼部领春祭的恩赏,回来后贾珍问:

“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赔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酒戏了。”

从贾珍的话里可以听出,贾府逢年向朝廷官员送年礼、请酒戏已是惯例,看来他们也承受着来自有关方面的勒索。过年时节,荣宁两府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桃符,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內厅、内三门、內仪门、內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红烛高照。到除夕之日,凡有诰封者,都按品级着朝服进宫朝贺。朝贺归来,进入宗祠祭祀仪式,祭祀结束后,贾敬贾赦率领诸子弟给贾母拜年祝福。大年初一,贾母等又按品大妆进宫朝贺,兼给元春生日祝福,回来再到宗祠祭过列祖,方可休息。从初二开始便是宁荣两府及薛姨妈家轮流请吃年酒看大戏。到了元宵节,还是以摆宴吃酒看戏猜谜等活动为主要内容。

文本第三十一回对端午节作了介绍: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

从中看出,三百年前人们过端午和今天基本相同,除在门前插上蒲艾,臂上系着虎符用以祈福辟邪外,那个时候有吃酒席赏午的风俗,而现在多数地方有吃棕糕的风俗,这是附会了纪念爱国者屈原的意义在里面。

文本第五十八回对清明节是这样介绍的: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

清明是一个传统的祭祖节日,荣宁两府都安排男丁前往铁槛寺进行清明祭祀活动,他们祖宗的坟茔应该在南方,但路途遥远去不了,就只有到临时停柩的铁槛寺祭拜,祭祀的方式还是以烧纸为主。本回中还以清明时节藕官烧纸祭奠菂官为缘起,引发了宝玉关于清明祭祀活动的议论,宝玉要芳官转告藕官:

“以后断不可烧纸。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分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虔诚,就可感格了。------殊不知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缘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查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以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

这段叙述非常精彩,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竟对清明如何祭祖的问题阐明了自己的见解,这和我们今天提倡清明文明祭祖的方式高度契合,可见曹公的观点触及事物的本质。

中秋节在贾府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节日,除酒席筵宴外,还要进行拜月、赏月、看戏、闻笛、听书、赋诗咏月等文化娱乐活动,有关中秋节贾府的家事活动我在《大观园文化探析》一文中已作了交代,这里不再赘述。

三、《红楼梦》是曹雪芹施展文学才华,释放人文情怀的高地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曹雪芹在完成这部文学巨著时几乎用尽了中国文学表达形式上的所有家当,包括诗、词、曲、赋、联、笺、骈、诔等各种表现手法,这些手法的精妙运用与完美结合,创立了全新的文学表现范式,具有非常宝贵的研究价值。据统计,文本中单是原创诗词多达一百二十一首,楹联五十一幅,还有大量的灯谜、酒令等,它们的呈现既切合人物的性格特征、思想志趣、社会地位,又巧妙地关合他们的身世、经历、和命运结局,很多诗词中引入了大量的、与表达内容高度契合的历史典故,直把读者引入万山圈子,作者广博的知识和卓越的艺术创造力旷古绝今。

曹雪芹对自己的艺术创造充满自信,文本开篇就说,空空道人经过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时见石头上面有一段陈积故事,“其中家庭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拾趣解闷。”他在这里以调侃的口气说自己的作品只可用来拾趣解闷,其实,他压根就知道,这些“字字看来皆是血”的文字绝不是供给人们磨牙祭嘴、插科打诨的,它们和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贵,除过它们,自己便一无所有。薛蟠过生日时问宝玉送他什么礼物,宝玉说:

“我可有什么可送的?出了银钱吃的吃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宝玉的回答诚恳而又超脱,他认为,自己身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在寄人篱下,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真才实学。

宝玉确实是一个具有真才实学的少年,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是贾政对宝玉才华的第一次测试,宝玉的表现尽管处处都受到贾政的讥讽与打压,可聪明的宝玉完全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在贾政和他的幕友们面前依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父亲归父亲,学文归学文,宝玉在这次游园题对额中的表现可圈可点。文本第七十八回写到贾政要带领众幕友外出寻秋赏桂,同时通知宝玉、贾环、贾兰随去,临行前贾政当着贾环、贾兰说:

“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勉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以外之喜。

这恐怕是文本中贾政对宝玉才华唯一的一次认可,连王夫人都喜之望外。寻秋赏桂回来后,贾政与众幕友谈论寻秋之胜时,要宝玉叔侄三人以姽婳将军林四娘为素材,作词挽吊其“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的事迹,宝玉以歌行的形式,一气完成了长篇叙事诗《姽婳词》的创作,众人大赞不已。就在当晚,宝玉因看到池上的芙蓉,不由得想起死去的晴雯,于是又以前序后歌的形式信笔撰成《芙蓉女儿诔》,对晴雯进行了一番悼吊。曹雪芹把两场祭吊活动很密集地安排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就是为塑造宝玉才华超众的形象持续加力。试想,一个才气再旺盛的人,在不到半天时间要满怀深情地写那么一首长诗,接着又完成一千六百多字结构严谨、辞章考究、情真意切的祭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宝玉和众姊妹入住大观园后,他们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乃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谜,无所不至。当时宝玉也有几首描写这种场面的即事诗,便赢得一片赞叹,一些势利人抄录出来各处称颂,还有一些轻浮子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赞赏,以至到了有人向他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程度,可见,曹雪芹的才华已得到当时社会面的认可。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悲剧。悲剧须要悲的故事来承载,也需要悲的语言来表现。曹雪芹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诗词在表达人类情感上的特有功能,往往于从容的叙述中精妙地创设出诗的意境,让自己的诗承担起叙述的重任,实现了诗与叙述的完美结合,起到了相得益彰的表达效果,甚至,在感情色彩上,诗反倒弥补了普通叙述不便触及的部位,作者笔下的《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风雨夕》都具备这种功能。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只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林黛玉在山坡上哭泣吟叹的场面被宝玉耳闻目睹后哀伤恸倒,他因此想到了宝钗、香菱、袭人等人,她们终究会和黛玉一样无可寻觅。推而广之,姑且活着的人都终将有无可寻觅的那一天!这是建立在人生哲学层面的理性思索,听罢言来,不禁使人心惊!林黛玉看似在葬花,其实是在葬自己。

文本中写到,每到岁末至春分秋风之后黛玉的嗽疾就犯了,今年亦如此。宝钗来到潇湘馆探望黛玉,二人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对话。宝钗走后,黛玉喝了点粥,歪在床上: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就在这样的情景下,林黛玉写下了凄美的《秋窗风雨夕》,这应该是古今中外,一个孤弱女子在秋风秋雨的黄昏伤身感时的代表作,就表达的效果而言,可与那“寒蝉凄切,------杨柳岸,晓风残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媲美。就在那秋风苦雨的日子里,谁的一生都会有“秋华惨淡秋草黄”的经历和“那堪风雨助秋凉”的体验,却不是谁都能发出“谁家小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的追问,唯林黛玉能,也只有曹雪芹能!还有诸如芦雪广赏雪即景争联、凹晶馆中秋赏月联诗、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这些都是寓人于诗、寄情于诗的佳作,都切实地服从和服务于文本的整体叙述,从中让我们反复看到一个才华横溢的曹雪芹。

探春发起成立的海棠诗社也引起过我的思考:曹雪芹为什么要在大观园里安放一个诗社,倘没有它,没有大观园女儿们那些缠绵悱恻的咏海棠诗、咏菊诗呈现,会不会影响《红楼梦》这座高峰的高度?我认为不会。原因是,高峰一旦巍峨,就不在乎远天飞来的几颗陨石以增加它的高度。然而,它们的到来却为高峰增添了神奇与灵气,那就让它们安放吧!海棠诗社在整个文本中起到了什么作用?无非为了使大观园众儿女的形象愈加丰满、愈加立体,也使作者的文学天赋反复得到彰显。曹雪芹卓越的文学表现力在文本中处处可感,他抛撒下的文字珠玑俯拾皆是,所以说《红楼梦》是一处文化宝藏,可供我们永远探索、挖掘。

一个伟大的作家必定是一个优秀的生命体验者和感悟者,任何春末秋毫都逃不过他的睿智与敏感,曹雪芹便是。

文本第二十九至第三十回,写到宝黛二人拌嘴后再未相见,过了第三天适逢薛蟠的生日,贾府里的人受邀去吃酒看戏,可是宝玉因得罪了黛玉推病没去,黛玉因宝玉不去自己也没去,可当他们听了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语时,都低头细嚼其中的滋味,彼此的心结纷纷打开,宝玉自动来到潇湘馆,笑着走近黛玉的床前说:

“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

生活中,凡如夫妻之间也常有这种情形发生,但大都在互相谅解中自愈,也就是王熙凤所说的,“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宝玉也认为,自己和黛玉之间的互相中伤无需别人来说和,那样的话,显得生分了,自愈最好,自愈后的伤口不化脓。曹雪芹在这里非常诚实老道地写出了宝黛的心理活动,不经历人生的沧桑是难以体会到的。

赵姨娘对凤姐和宝玉充满嫉妒和忿恨,贾环也伺机对宝玉进行伤害,就在文本第二十五回里,贾环乘给王夫人抄《金刚咒》之机,故意推翻蜡灯烧伤了宝玉的脸,内心不满演变成直接矛盾冲突。王夫人自然对赵姨娘大动肝火,进行了一番辱骂。第三天,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来荣国府,她用自己娴熟的巫术在贾府上下来了一个通吃。她一手操弄赵姨娘给宝玉和凤姐床上下镇物,同时诱使贾母采取向其庙里施舍灯油的方法,为宝玉祈福求安。这期间,黛玉因宝玉烫伤不便出门之故常去怡红院探望宝玉。一日,黛玉来到怡红院时李紈、凤姐、宝钗也在这里。凤姐先问黛玉前日曾派人送给黛玉的茶叶味道咋样,黛玉说自己吃着好,宝玉听黛玉觉着好吃,忙要黛玉把凤姐送给自己的一份也拿去吃,凤姐说那儿还有,完了派人给黛玉送过来就行,她还有事要求黛玉呢。黛玉听了笑道:

“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众人听了一齐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污了谁呢?”

这是凤姐与黛玉一场非常尖锐的对撞,两人的语言交锋都给对方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尤其是黛玉,她对有关自己和宝玉之间的话题最敏感、最操心,既最想听、也最不愿意去听。这下凤姐完全带着激讽的语气向黛玉开火,这在凤姐来说很少有的,她对别人往往不留情面,但对黛玉总是客客气气,可这下凤姐是真真生黛玉的气了。对此,宝玉感到无比痛心,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们两个互相中伤。就在这时,王子腾来了,凤姐、李紈、宝钗她们纷纷散去,只剩下宝玉和黛玉(黛玉原本因凤姐的话要离开却被宝钗拉了回来),但见:

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叫,说起胡话来了。

接着又拿起刀杖,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瞬时,凤姐也手持一把钢刀进来了,她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表面看,这是马道婆下给宝玉和凤姐的镇物发作了,本质上是凤、黛之间语言冲突的结果。凤姐的话并不带有挑衅的成分,而林黛玉尖酸刻薄的性格却把自己带入了这场无谓的冲突,进而扮演成一个受害者的角色。须知,黛玉受伤,就是宝玉受伤,宝玉受伤,就是大家受伤。非但宝玉痛心,其实凤姐更痛心,二人气滞郁结、急火攻心,行为举止走向极端,这应该是这场风波的真相和根源。曹雪芹却故意把它安排在马道婆从中作祟的背景下,让二者巧合,这样的艺术构思只能出现在生活体验无比扎实的曹雪芹笔下,每读到这个情节,就想跪在曹雪芹面前为他卓越的艺术才华而泪流满面。

伟大作品一定经受了时空的淘汰而后生。《红楼梦》对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都有极强的感染力与吸引力,对此我曾有过验证。去年深冬的一个下午,我带着八岁的外孙攀爬上郊外一座人烟稀少的山顶,顶上有一处山神庙,院里长着一棵硕大的老槐,坠在枯枝上的干夹在寒风中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庙近旁有一处山民废弃的打谷场,场上堆着陈年柴禾。夕阳下孤寂荒凉的小庙对我有所触动,忽然想起《红楼梦》中村姑雪下抽柴的故事来。我顺便把这个故事嫁接到眼前这座小庙里,并原汁原味地讲给小外孙听,同时还指给他说:“眼前的这堆柴禾就是那个村姑为了御寒,从附近人家一束一束抽来的。”不承想,这个故事竟唤起了小外孙和宝玉一样的兴趣与追问,连续好多天都念叨着那个穿着大红袄白绫裙子、雪天抽柴的女孩,挂念着山神庙。这就是伟大艺术的魅力,曹雪芹笔下一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乡村老妪,她在谈笑间信口拈来的一个故事竟然深深打动了二十一世纪的儿童,这是多么了不起呢!

四、曹雪芹通过《红楼梦》完成了对人性的透视

读《红楼梦》能深刻体会到曹雪芹在人物的塑造上功力,这份功力来自他对人的全面观察和对人性的深入思考,没有这样的观察与思考,就无法完成言行举止迥异的众生相塑造。

文本第三回写到冷子兴给贾雨村出主意谋取官职的情节中,冷子兴建议林如海央烦贾政方可成事。贾雨村回去面求林如海相助,林如海慷慨答应了贾雨村,并就其进京时间、使用的交通工具以及和贾政的联系方式等作出了详尽的规划,贾雨村听了:

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

不难看出,贾雨村目的是为了从林如海处证实冷子兴话的可靠性,探询贾政是否值得凭依、自己能否如愿以偿,于是就以恐怕自己草率地去找贾政对他造成冒犯为由,换了一种口气向林如海探底,寥寥数语把贾雨村多疑、狡猾的性格特征交代的一清二楚。

刘姥姥第一次来到荣国府,在周瑞家的导引下见到了王熙凤,凤姐笑着对刘姥姥说:

“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是一个贫穷的庄稼老太婆,因日子过的艰难,在女婿狗儿的鼓动下,凭借狗儿的祖父过去曾认作王夫人之父为连宗叔父的关系,前来荣国府攀王夫人打秋风(即向有钱人家索取财物)。论高下,以刘姥姥为代表的王家比起贾府来那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对此,智慧无比的刘姥姥再清楚不过,王熙凤也清楚这点。可当她见到刘姥姥时,直面就给刘姥姥一个“下马威”,把亲戚们因不大走动而疏远之过推到刘姥姥一边,能说会道又点滴不漏,逻辑推理无懈可击,逼得刘姥姥只能实话实说:“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好在刘姥姥也能说会道,才换来了王熙凤的真情相待。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并不王熙凤人生的强项,而正是她性格上致命的缺陷。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凤姐就是自己性格的驱使下成了贾府下人的眼中钉。

刚过完年,凤姐因小产不能理事,王夫人便托付李紈、探春和宝钗协理荣府,探春以杀伐果断的勇气排除了吴新登家的恶意刁难和赵姨娘的纠缠,驳回了凤姐的意旨,这时凤姐对自己的铁杆助手平儿有一番嘱咐:

“他(指探春)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从凤姐对平儿的嘱咐中可以看出,她摸透了探春的心思,知道探春首先会拿她开刀,于是才对平儿有了如此这般的告诫。凤姐天生就是块当家理事的料,她既懂得杀鸡给猴子看的道理,也懂得杀猴子给鸡看的道理。她仿佛一个熟透了的政客,既善于琢磨事,又擅于捉摸人,老练地把控着各种局面,也折射出她对荣府的忠心耿耿。

文本第三十二回写到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跳进自杀,其主因是宝玉和金钏儿嬉逗被午间假寐的王夫人发觉,就照金钏儿脸上打了个嘴巴子,并痛骂了一顿,结果金钏儿就含羞忍辱地跳井自杀,可当她对宝钗说明原由时却掩盖真相:

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就这件事,王夫人想听一下薛宝钗的看法,谁知宝钗在原本知情的前提下完全顺着姨娘的意思,想当然地编造了一个情节,意欲缓释王夫人纠结自责的心理。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心了。”

金钏儿之死,王夫人负有直接责任,可在她眼中,谁对宝玉的成长有妨碍,谁就在损害他的东西,金钏儿在诱惑宝玉,那就是在损坏她的东西,她必将无情反击。薛宝钗非但没有责怪姨娘的错处,反倒为其辩护掩饰,接着又建议姨娘多赏几两银子算是尽了主仆之情,后来还把自己的两套衣服送给了金钏儿用作妆裹,从中我们能看到人性的多重性,不好用简单的善恶概念来判断。

第十一回写到凤姐参加完贾敬的寿筵后去探视卧病在床的秦可卿,两人诉说一番衷肠后凤姐要去会芳园看戏,临走时,秦氏说:

“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听了不觉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凤姐对秦氏将死的悲悯体现在她这“眼圈儿一红”上,这种情怀来自于她的内心,令人感动;可就在她告辞了秦氏去天香楼看戏途径假山石时,猛地遇上了贾瑞。贾瑞的动机被凤姐一眼看穿,于是也就虚情假意地答应了贾瑞,接着就把整死贾瑞的罪恶通过贾蓉、贾蔷付诸实施,终使贾瑞受风寒精尽而亡。这里有一个可供思考的问题:贾瑞的行为是否可恶到足以让凤姐要他性命的程度?王熙凤是否应该用这种过激的方式守护自己的贞节?我想曹雪芹也不认可她的这种高洁与做派,之所以要作出这个安排,主要想呈现凤姐心毒手辣的一面,作者把她对秦可卿的同情悲悯与对贾瑞的心毒手辣这两个不同性质的事件放在同一个时空里叙述,就要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复杂与多变,从而使对王熙凤的塑造更加饱满。

虚荣与面子在人性中的表现最常见、也最活跃。秦可卿死后,贾珍认为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生,写在灵幡经榜上显得层次低、不好看,心里很不舒服,于是就拿出一千二百两银子通过掌宫内相戴权给贾蓉捐了个“防护内廷紫荆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的头衔,丧事过程及规格就按照这个级别进行,可见贾珍的良苦用心。还有一个与凤姐有关的故事情节,贾琏陪黛玉从扬州回来,王熙凤向贾琏讲述了秦可卿死后,她协助宁府料理秦氏后事的前后过程,并强调自己因年纪小、见识浅,脸又软、且又没经历过大事,终弄了人仰马翻,不成体统,遭到贾珍抱怨,要贾琏为自己在贾珍面前描补描补。王熙凤深知自己在协助宁府期间杀伐果断赢得的了声誉,这会却在贾琏面故意装出一副矜持,想通过贾琏进一步验证自己的才干,这是矜持下的自负,是隐匿在人性深处的虚伪。

大观园竣工后,贾政率众清客对工程进行察看验收并预题匾额对联,他们一行到了正殿,贾政说:

“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贾政的看法是对的,就连贾元春省亲归来都叹息奢华过费了,可在贾政指出时,众清客却变着法儿说服贾政,这种歪曲事实,一味迎合他人或上级、不讲真话的集体心理即便在今天也屡见不鲜。

刘姥姥二次进贾府,贾母带她游逛了大观园,并在探春的秋爽斋设宴招待。饭局中,凤姐和鸳鸯设局取笑刘姥姥,事后,凤姐笑对刘姥姥说:

“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就明白了,大家不过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

凤姐、鸳鸯与刘姥姥的对话很有意思,尤其“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刘姥姥这句话说的非常诚恳,她简单几句话就把传统文化背景下的人性白生生地揭了个底朝天:心里恼怒的往往不轻易说出来,但凡说出来的一般不会是心里恼怒的,刘姥姥把人活得太通透了,难怪她两次进贾府都满载而归。

凤姐过生日,贾母提议大家凑分子,全贾府上下合算应凑一百五十余两银子,可是经操办人尤氏的一番运作,真正到手的并没有这么多,让我们看看尤氏是怎么运作的。她先来到荣府,戏称要当面查点凤姐凑的银两,其目的是借机退还平儿的一份,还笑说:“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接着又往贾母处,向贾母问安后径直找到鸳鸯,一方面为了向鸳鸯请教如何教操办凤姐生日才能博取贾母的欢心,另一方面又顺便退还了鸳鸯的二两银子。又接着来到王夫人处,乘王夫人进佛堂的机会,把丫鬟彩云的一分银子也退还了,最后趁着凤姐不在,顺便把周姨娘、赵姨娘二人所凑的银两也退还了。尤氏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怜恤她们还是为了讨好她们?显然尤氏还是考虑到了后者。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她们三个是荣国府的核心人物,当面讨好她们等于是自寻作贱,于是她就瞄准了她们各自的丫鬟,而这三个丫鬟都是下人里三个重量级的;还有赵姨娘、周姨娘,她俩身居妾位,平时不被别人看重,这下她偏投之以桃。就这样经过尤氏的一番推敲运作,能退的分子都退了。尤氏在宁国府很少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即便是儿媳秦可卿死后,尤氏也因身体不适而未出面,贾珍直接请凤姐料理,这次她充分利用贾母赋予的职权,在荣国府中赢了个大满贯。这是曹雪芹的特地安排,他要借凤姐过生日为尤氏补上精彩的一笔,进而完成一次清晰的人性透视。

因缺乏实证精神而捕风捉影乃至互相猜忌所带来的人类精神内耗也被曹雪芹深刻感受到。宝玉因“淫辱母婢”晴雯、“引逗”忠顺王的优伶琪官引发了一场严重的家庭暴力,宝玉遭到父亲一顿狠命毒打,贾母、王夫人及贾府上下为之悲愤交加,就连贾政也泪如雨下。这个事件的发生着实令人痛心,其中连无辜的薛蟠也牵扯进去,引发了薛家母子兄妹之间的冲突。从中我们看到,人世间的好些矛盾都是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猜忌中引发,又在互相攻击、互相中伤中消耗着我们的心智。

史湘云做东大家吃完螃蟹后纷纷散去,袭人和平儿同行,袭人问平儿,这个月的月钱为什么还不发放,平儿告诉说:

“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平儿是凤姐的陪房丫头,也是凤姐的得力助手,被李紈称为凤姐的一把总钥匙,赢得凤姐高度信任,凤姐这样的秘密也被自己的亲信透露出去,可见,世间谁都没有秘密可言,人的一生大都在自欺欺人的快感中度过。

理想的人性一定建立在真实善良的基础上。《红楼梦》中的两个角色引起了我特别的关注,也引起了我的怜悯与敬爱。一个是史湘云,一个是邢岫烟。史湘云虽有一个显赫的家世,可她是一个刚出生就失去父母的孤儿,受尽了“从小儿没爹娘的苦”,她的处境被宝钗觉察到,宝钗对袭人说:

“------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心起来。”

宝钗对湘云的同情一方面来自宝钗的悲悯情怀,另一方面来自湘云的勤谨诚实。识人与被人识都是人生的两门难课,人们都容易在去伪存真环节丢分。

《红楼梦》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全貌,曹雪芹辛酸的泪水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对人性的认识过于深刻、过于痛苦而流下的。

邢岫烟是邢夫人的内侄女,因家中艰难父母带她来京都投奔邢夫人,企望能得到邢夫人的帮助。

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确实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凤姐经过一番观察与忖度后才认为邢岫烟可怜可疼,于是才伸出援助之手。她所顾惜的人除秦可卿、刘姥姥外,再就算邢岫烟了。可见邢岫烟赢得别人喜欢之处,很大因素源于她能正确估价自己,能把自己摆在恰当的位置,活得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这是弱者生存的智慧。同时也说明,同情与悲悯在人性中永远不会泯灭。得到凤姐关照的邢岫烟,还将自己每月的月例省出一分给父母接济,因手头紧张,在天气未彻底转暖的情况下提前当掉了自己的棉衣,穿上了夹袄;一个雪天,众姊妹赶到稻香村与李紈商议次日在芦雪广赏雪作诗事宜,大家都穿着一色的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邢岫烟身上折射出诚实本分的美德。在贾母的撮合下邢夫人将邢岫烟许给了薛蝌,宝钗因此也对邢岫烟多了些关照,一日他看到邢岫烟的裙子上挂着一个碧玉珮,便问道:

“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装饰原出于大官富商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穷人家的孩子也爱美,在大观园里生活一段时间后,邢岫烟出于一种攀比心理,主观上想和大观园的姑娘们一样体面地活着,于是就系上了探春送给她的玉佩。可是在宝钗看来这是多余的,从实守分方不失自己的本色,才能活出生命的从容,我深深地敬爱这对未来的姑嫂。

《红楼梦》是闪耀在人类文化天空一颗永不陨落的星座,它要表达的主题博大精深,绝不可执一而论,就本文所触及的几个方面也不是孤立的,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支撑起了这部古文学经典。

注:本文引用文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第三版校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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