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卫中的头像

张卫中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2/20
分享

那年那月

每年到了苞谷快要成熟的季节,生产队总要安排劳力看管,一则防人,二则防狗。有一年,母亲承担起了这份责任。照例,队里用废弃的老牛车搭起了一个一层楼高、宛如瞭望塔式的窝棚作为居所。一个雨霁天晴的傍晚,我和弟弟攀上窝棚,登高——西边天幕下艳丽的晚霞、半空急于抛头露面的秋月、眼前一望无际的苞谷、地下声嘶力竭的蛐蛐……一个动人的黄昏萌发了我人生最初的激动。

 

 

“暖和爷,晒我来,我给你担水饮马来;马不喝,牛不喝,两个媳子抢得抢得喝。”随着孩子们呼唤,春天来了,燕子也来了,天气渐渐暖和了,孩子的连冬棉衣可以下身了,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随着春的脚步,农村人的烦难也纷至沓来。农历二三月人们为一年中的“困荒时月”也就是“青黄不接”的月份。个时候农户的旧粮吃光了,新粮没下来,唯一的接济渠道就是期待国家回销。回销粮一般是生产队为单位,依家庭人口多少和口粮余缺程度平价(低于国家粮食购价)返销给农民的生活口粮安排,品种以小麦、玉米、红薯干为主,有指标限制我家所在的后庄生产队是全公社出名的穷队,十多户人家一百六十四、五百亩耕地。淳朴的庄风,勤劳的百姓,论日子,一家比一家过得艰难,论人格,一个比一个活得没尊严——因温饱。家家户户除了不缺孩子外,什么都缺:缺口粮、缺布票、缺棉票、就连烧的柴禾也缺。一个劳动日值一角六分钱,全生产队没有一匹骡马,没有一架马车,仅有十一、二头使役的牛驴四辆破旧的人力架子车和一百多只绵山羊……,以至于贫穷落后到连个含有兴旺寓意的队名都找不,就只剩下叫“后庄”了。多数家庭口粮一月撵不上一月月底接不上月初。孩子们往往吃了上顿等不到下顿,做母亲的只能靠剜苦苦菜、苜蓿槐树花作垫补熬过困荒时月进入夏秋季节,日子就好过些了。到那时,地里生长的成熟了,锅里没有地里有。有一年,队里种了一大块洋芋大片的玉米洋芋成熟的季节,生产队会派人看管。一天,我提着筐子伺机钻进玉米地给猪打野草,顺便也溜进洋芋当看到绿中泛黄的洋芋蔓时就预判到了底部的情况,随即拔起一朵便带出几个硕大土豆,立即捡起藏在筐底,罩上野草,疾步窜出地头,观四下无人,要离开,被蹲在埂边看守的七娘喝住      

“筐里啥?”

“猪草。”

“倒出来。”

于是倒出来。但见四个连泥带土的土豆呈现在七娘面前,她一脸无奈

------待我报告队长。七年踌躇半晌后决定说。

急中生智“七娘,别给队长说好吗?五个,你拿三我拿两个,行吗?”七娘没同意,勒令我全都收起来赶紧走连续几日我碰见队长心里就发怵盘问,悬着的心落地了后来,每当看见土豆,我就想起儿时的滑稽与可笑,也想起逝去的七娘

 

 

那年那月,识别可食的野生物是和我一样大小孩子的基本功,麻雀、野鸡、青蛙、野菜、野果、药材,附近山间能吃的东西几乎都吃遍野地里有几种食的药材可供孩子们边采边吃,无意间竟吃出了一代强健的儿郎。上小学时,经常向别人讨馍吃,对象一般都锁定来自山区的同学。那年月,只有山里孩子才有可能背着馍馍上学他们靠山吃山贫瘠的山地,只要人勤,照样能产五谷粮食,仿佛羸弱的母亲,只要自己活着就能产奶子,会毫不犹豫地为嗷嗷待哺的儿女敞开胸怀。我的同桌,她,来自距离学校十多里地的山区,每天都会多带几个糜面坨坨上学,为了我。她的父母可能认为自己养育了一个饭量不错的女儿,其实,女儿于两小无猜中居然养活着一个欠吃的男四十多年来我多次想起那些糜面坨坨,也想起

 

 

每天清晨鸡叫两遍,大哥窑门就“吱喽”打开,接着便是拉动铁水桶刺耳的声音——大哥要下沟挑水。沟深路远,往返需一个多小时,每当队长催工在山谷里回响,大哥的水桶就准时挑进家门。借着幽暗的煤油灯光,清晰看到大哥额头上的晶莹汗珠蒸腾的热气。放下水桶稍微歇息一下,随即又挑起粪筐出工去了。大凡一年有多少个干爽的日子,大哥就能在曙色微明中挑回多少担水。

大哥从不偷懒,却偷过生产队的高粱。

有一年,“晋杂5号”高粱丰收,远远望去,田垄里熟透了的高粱一片红艳,肥硕的高粱头压弯了秸秆。正当生产队就要收割之际,大哥提前动手了。他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地削了大半背篓高粱头背回家里,第二天有人发现地里高粱被盗,生产队很快组织侦破,通过挨家挨户地搜查,终于在大哥的炕厢里用锄头出了一堆高粱穗,朵朵含珠带露的高粱穗灰脸,就像大哥的容颜,高粱被盗案告破。那年月,村头经常能看到蓬头垢面手持一根木棍怀揣一只破碗操着不同口音出东家进西家低三下四的行乞者大哥没勇气行乞,却斗胆行窃。饥饿迫使人敢于冒犯一切不敢历史上杰出的帝王都洞察到了这一实,所以他们对生民手中的饭碗盯得很紧

一年冬天,西海固地区遭遇严重雪灾,羸弱的牛羊因缺草冻死饿死不计其数,当地农牧民被迫赶着大批畜南下过冬。一个叫尚顺恭的灾民和他的一大群黄牛来村里逃命,大哥和老尚混熟了。一天,老尚赶着牛群下沟饮水,牛多路窄拥挤不堪,一头小牛不幸被挤下沟崖摔死,老尚很快通报大哥前来剥皮剔肉。大半天后,一锅牛肉很快在大哥的烟熏火燎中煮烂出锅,大哥吃得过量,消化不了,又呕不出来,差点成为家里死去的第一个亲人。

1970年扫盲运动激发了大哥的脱盲热情,似乎中年的勤奋能弥补少年逃学的遗恨,每当农民夜校里油灯点亮,大哥就准时前往。偶遇雨天不出工,他就拿着《农民识字课本》自学,由此也勉强识了几个字,可毕竟进入忘性大于记性的年龄,加之麻袋上确实也绣不出像样的花,大哥最终没能脱盲。

大哥一生心系黄土,出远门,因为出远门会遭遇不识字的尴尬,会有田荒地芜的担忧,他认为摆脱尴尬与担忧的最好方式就是守在自己的承包地里不离不弃

也不是绝对的。

某年农历十月的一天,大哥骑自行车赶集时遭遇车祸,被疾驰而来的车辆碰得乱成一团,三天无望的救治中死去,时年六十岁。

大哥,天堂里一无尴尬,二无担忧,三无车来车往,可以放心远行。

 

 

跟着十二叔的羊群拾羊粪豆几乎占去了我和弟弟的大半童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兄弟俩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就伴着十二叔羊群度过。

夏秋时节,草源充足,羊吃得饱,拉得也多,当天拾筐难度不大到了冬末春初,山草枯竭,羊吃得半饱,拉得也少,加之日短天寒每天粪筐不易拾满。于是,我们兄弟就动了一下脑子:把先一天拾到的经母亲验收后,利用入堆的机会留一点藏匿在一个距老屋不远的旮旯里,用于弥补第二天的缺口,长此以往觉得有点对不住母亲,于是就调整了策略——直接溜进羊圈把满。从集体的羊圈里把弄回家,然后再交给集体换取工分就此形成转圈肥这算薅集体的羊毛么?

那年月,羊群带着我们踏遍了老家的山峁沟梁,那些生长在山岗上的花草树木我至今能如数家珍

那年月,我们没有完不成作业的烦恼,没有参加不完的补习班的疲惫,没有升学就业的焦虑,没有买房买车结婚成家的压力,有的是蓝天白云,风霜雨雪,电闪雷鸣和雨后彩虹,还有那悠悠羊群。

感谢十二叔,也感谢他的羊群

 

 

                                       

秋末冬初,家家户户开始收拾柴禾、腌制咸菜、酿黄酒,为冬过年做准备。生产队照例将当年的高粱杆、玉米秸、谷草、麦草除预留给养牲畜干草外,其余按人口分配,到户的柴禾不足于一个家庭冬天的消耗,尤其是人多炕多的家庭用度就更吃紧,只通过出山打柴补充。打柴自然是孩子们的事,大人无暇顾及。几场大风把柳叶把枯枝虬干把杂草野蒿里的水分催干,它们也就有家可归了。孩子们眼尖捷,几片叶、根枯枝全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神,统统搂回家,齐整整在自家门前供路人欣赏,也供父母作为的相互攀比本钱。那年月,大家没钱比,就比自家门前柴禾和孩子摔跤力气。

摔跤?对!摔跤是那年月农村青壮年的生命常态,大人摔,孩子也摔;男人摔,女人也摔;地上摔,炕上也摔;劳动现场摔,打谷场上摔,村口的闲话摊子上摔;孩子在家里摔,学校里也摔。但凡没摔过跤的孩子就像现今没上过补习班的孩子一样令人不可思议。我曾想,那年月,摔跤的风俗如此盛行,人们为什么不会被摔出骨折,摔伤和气,甚至摔出愤怒与人命?

风雪很快把日子赶到了年关。家家户户的女人忙,风箱忙、刀具忙、锅碗瓢盆都忙,就连村子上空的炊烟失去了往日的稀疏与悠闲,也匆匆扶摇直上把大地的信息带入苍茫。家庭条件好点的杀头瘦猪宰只公鸡,蒸一锅白面馍,差点的就宰只母鸡,一锅豆腐,买串鞭炮,贴几张年画,扫一下窑洞,换一窗花,裱一炕箱穷富都是年,谁都不会草率大意。除夕夜,孩子们肆无忌惮地把煤油灯挑旺,男人们理直气壮地把黄酒烧烫,女人们精心地把饭菜摆上热炕,朴素中张扬着丰盛,寒俭里呈现着讲究,一家人围在土炕上喝酒吃菜,欢声笑语。

门外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孩子们的天性受到了挑逗,急忙跳下炕沿,从毡边下拽出一串炮来,冲出门外,点燃一束掷入漆黑的夜空,向寒夜、也向整个村庄宣示着自家也在过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