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是陈丹青1989年至1994年在纽约听木心讲世界文学史的笔记。作家梁文道认为,这类的文学史好看,其好看之处正在于述作者把自己放在里头,他说:“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学史,其实都是他们的自我定位。《文学回忆录》里的木心便是一个在世界文学史中思索自身位置,进而肯定自身的木心。这就是木心的‘文学回忆’,也是《文学回忆录》中的木心。”我在阅读中,多次冥然兀坐,常以作者对文学艺术的深度思考与天才表达沉思半晌,想明白了,会心一笑,算是完成了与木心先生的一次神交。
木心先生的思维和眼界并未局限于文学范畴,他把自己对宇宙、人生、哲学、宗教的深度思考融入自己的艺术实践,进而对世界文学的发生、发展及各文学流派的出现进行了梳理与阐释,观点析理入微,言词简约精妙,道场不可谓不深。他想得透,解得切,谈得轻松自如,一如行云流水,架构起了自己独特的文学史观。阅读中将自己偏爱先生的一些“奇谈怪论”翼翼抄录出来,借“简析”之名,塞入一点“私货”,姑作读之所得。
先生(即木心先生,下同)从文学的起源开谈,他说:“文字以前,先有文学起源:有东西要表示。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唯物主义称始于劳动,唯心主义称始于性爱。都不然。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之后:打败敌人,求生存,得延续,必有唱跳欢乐。久而久之,众声中和谐者,易牢记、易传播,久而久之,诗出。
劳动是苦的,做爱是悄悄的,唯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开放的,故有声,声有歌,歌有诗。
其次,对神的崇拜是初民的精神生活。开初是为祈求,求必出声,起先喃喃,后来高声,再后来歌唱,即祷词。
不能否定劳动号子的作用。
战歌,祷词、劳动号子。”(见第一讲)
简析:曾疑惑:人类文学起源何以高难度、高浓度、高格调的诗歌打头阵?如:古巴比伦的《吉尔加美什史诗》、古埃及的《亡灵书》、古印度的《梨俱吠陀》、古中国的《诗经》、古希腊的《荷马史诗》。
原来,诗就是凯旋的战歌,祈求神灵的祷词,鼓舞人心的号子,这就是诗产生的客观背景,既浪漫,又现实。
先生说:“人类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黄铜时代、黑铁时代,与《圣经》、与中国,均相似。
金的时代不耕而获,无为而治,银的时代就耕者有其食了,铜的时代日子常感困苦,铁的时代纵欲作乱,失去信仰,同类相残,血染大地。”(同上讲)
简析:以先生之言:人类的黄金时代已经遥远,白银时代已经过去,黄铜时代已经结束,黑铁时代漫漫,一想都毛骨悚然。
先生说:“中国的女娲造人,用泥,《圣经》的耶和华造亚当,也用泥,与希腊神话中的筑土抛石,均相似。”(同上讲)
简析:浑身皆泥土,接地气。方有正气、静气、雅气和大气,少了狂气、邪气、俗气和小气。
中国的女娲、《圣经》中的耶和华、古希腊的普罗米修斯都通晓人性,故此,他们在造人时都别无二致地赋予人类一身泥土。
人类一进入太空,离地,飘起来。
先生说:“人类的快乐,不是靠理性、电脑、物质,而来自情感、直觉、本能、快乐行动。”(同上讲)
简析:电脑、手机、物欲------与快乐同床异梦;情感、直觉、本能,与快乐心心相印。
先生说:“人见到初爱的人,从不直接趋前------”(同上讲)
简析:含蓄是真爱、大爱、深爱的摇篮。疯狂的爱都来自浅薄,压根是性的冲动。
先生说:“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当着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着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艺术当着宗教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做艺术来玩,就玩世不恭了。”(同上讲)
简析:用哲学的眼光看宗教,宗教就是智慧;用艺术的眼光看哲学,哲学就妙不可言;用宗教的眼光看艺术,艺术就无比庄严。
苏东坡也有这样的意思:欲识庐山真面目,须得安身此山外。
先生说:“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见第六讲)
简析:此结论可供男女恋爱时参考。一个人当着心爱的人讲话,常因内心过于在乎、心力过于集中、思维过于紧张、举止过于拘谨而笨嘴结舌,甚至语无伦次。相反,一个乐于玩暧昧的人,往往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者。
先生说:“凡真的先知,总是时而雄辩,时而结巴。凡是他说不上来的时候,我最爱他。”(同上讲)
简析:这样的人最诚实,也最博学,最值得爱。
先生说:“人生中,庸俗之辈包围,很难成功。爱情最难。亲家成仇家,因为了解,骂起来特别凶。如果你聪明,要准备在政治、人生、爱情上失败,而在艺术上成功。”(见第十二讲)
简析:想成功,须将包围你的圈子冲开一个缺口,逃出去。
但求艺术上成功,须守得住孤独、耐得住寂寞。
爱情难,诚实更难。
钱钟书说:“雕疏亲故添情重,落索声名免谤增。”有道理。
聪明的人最懂得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以他会把一生的赌注无怨无悔地压在艺术上。政治、人生、爱情的失败是完成艺术朝圣的路费。
先生说:“幸也罢,不幸也罢,创作也罢,不创作也罢,只要通文学,不失为一成功。清通之后,可以说万事万物——艺术家圆通之后,非常通。”(同上讲)
简析:唐僧取得真经曾历八十一难,求得文笔清通须做学问上的苦行僧。
我敢肯定说:文学是生命的最高修行。多数人修不成正果,欠功夫。
先生说:“文学要拉硬弓,不要拉软弓。所谓拉硬弓,要独自暗中拉,勿使人看见。《诗经》、《楚辞》,是中国文学的两张硬弓。你只有找到精华中的精华,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华中之精华,那整个精华你都不懂。”(同上讲)
简析: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文学典籍浩如烟海,一个勤奋的读书人毕其一生都不可能穷尽。怎么办?捡文化养分最高、浓度最大、纯度最纯的读,如《诗经》《楚辞》。
难吃的东西营养都好。
先生说:“文学艺术,创作难,欣赏更难。不是创作在前,欣赏在后。不,欣赏在前,创作在后。”
简析:这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普遍规律。欣赏,即创作前的准备,包括阅读转化、观察体验、构思布局等,不费这般功夫,三岁幼儿都配称艺术家。
先生说:“不学哲学的人,一眼望去,蔚为大观,其实很可怜。”(同上讲)
简析:要说,学哲学的人也很可怜。他们往往:
额头紧锁,满面沧桑。
夜半钟声,月冷天凉。
先生说:“老子恨这个世界,觉得犯不着留什么东西给这个世界。他又爱这个世界,要把自己的思想落成文字,给后来的智者。他的精神血统的苗裔明了他的痛苦,他的同代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与他谈谈,他彻底孤独了二百多年。”(同上讲)
简析:老子亏当死得早,倘他的生命从公元前470年往后再延续2500年,依他明晰的宇宙观来预判这个世界(重点是人性),再用去2500年的时间验证自己的判断,一片凄凉,他会彻底痛苦、彻底绝望,举目四顾,人类就剩下一个老子。
先生说:“文学、艺术、哲学、思想,像人的肉体一样,贵在骨骼的比例关系,肌肉的停匀得当。形体美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最最好看,是裸体。”(同上讲)
简析:没错。譬如《红楼梦》、《维纳斯的诞生》、《道德经》和《权力意志》等。
先生说:“哲学、文学,不可以拿实用主义去看。哲学、文学属于极少数智慧而多情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数人没关系。”(同上讲)
简析: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愿、不能靠近哲学、文学,自然得不到文学、哲学的滋养与慰藉,只能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的”生命形态中,做一个焦虑的过客。
先生说:“文学的伟大,在于某种思想过时了,某种观点荒谬错误,如果文学性强,就不会消失。”(见第十五讲)
简析:用今天的眼光看,《红楼梦》所反映的思想倾向基本过时,荒谬甚至错误的观点也隐约可辨,但这丝毫没影响它作为伟大经典的存在,超强的文学性帮了大忙。再举一个例子:鲁迅的《孔乙己》、《孤独者》、《在酒楼上》今天读来,其思想性有些过时,但其文学性依然强劲。
先生说:“孔子谈不上哲学家,孟子也不能算——我咬住这条不放。中国哲学少得可怜。西方哲学像歌剧,中国哲学像民歌。”(见第十六讲)
简析:孔、孟二人一旦做了哲学家,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他们都毫无建树;二是中国封建社会不会延续近2100年。
歌剧有人物刻画,有剧情发展,有感情表达,一如西方的哲学;
民歌是广大先民即兴编作、随意传唱的音乐表现形式,一如中国哲学。
先生说:“艺术家,占便宜的。要留名,一定要‘文采风流。’画家也特别需要文学修养。中国画,一言以蔽之,全是文化,全是文人画。”(同上讲)
简析:纵观人类文化艺术,文学的命最长,也最温柔,最圆通,可放心地与其深交。
先生说:“艺术家的身世,不必直说,艺术品中会透露出来,欣赏者不必了解艺术家传记,却能从作品中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见第十九讲)
简析:一般来说,艺术家的个人状况都会通过其艺术作品透露出去,这是不可避免的。文学作品的人物塑造都有作家自己的影子,《红楼梦》中的每个人物都有其鲜明的个性特征,一些人物是曹雪芹根据自己的经历直接塑造,一些人物则是其通过阅读积累借鉴后间接塑造的,只是读者不好区分。仔细想来,大都与作者本人有关。
先生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水中,好看。”(第二十二讲)
简析:《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中缺宝玉诗一首、贾环诗二首,只此就颇费后人思量:有说曹公待补而未来得及补,有说曹公特意不补就是补。倘将《红楼梦》中的诗全部掏空,整部《红楼梦》的份量就减半,古今中外的红学家也减半。
先生说:“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见二十六讲)
简析:一个人之所以悲观,只因他活得深沉。
先生说:“古人说,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同上讲)
简析:这是清代文学家张潮《幽梦影》中的话,木心先生在引用时把原句“隙中”改“窗中”,“庭中”改“阶前”,“台上”改“山顶”,这样一个微调,气势则更加辽阔老到,意境更加凄美动人。意思是说:一个人在少年时因阅历尚浅,读书如从窗户里窥视月亮,还不能全面领会书中的意旨和美妙;中年阅历渐深,读书如在台阶上抬头赏月,已经能领略书中的魅力并懂得通过阅读实现自我提升了;到了老年,已阅尽人间沧桑,看破世间是是非非,这时候读书如站在山顶望月,对书的感悟已全面的多、深刻的多了。
作家梁文道认为,“阅读是一种精神操练,阅读能改变我们自己,读书不是让人变好或者变坏,而是让我们对人性有一个纵深的理解------。我们不要去认为精神操练就是让人变好的东西,这不一定。精神操练只是让我们有所变化,让你成为另外一种人,每个人一生的阅读过程都是应该不断变化的。”
当今,越来越多的人处在寂寞、无聊、焦虑、孤独的生命形态中,那是阅读上的亏空,填与不填是自己的事。
先生说;“由于误解,结婚了,由于理解,离开了。”(同上讲)
简析:源于主观,结婚了,迫于客观,离婚了。
先生说:“凡是纯真的悲哀,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同上讲)
简析:一般来说悲剧成就伟大艺术,也成就艺术家。
先生说:“人性,近看是看不清的,远看才能看清。人间百态,莎士比亚退得很开。退得最远最开的,是上帝。莎士比亚是仅次于上帝的人。”(见第二十八讲)
简析:莎士比亚是挖掘人性的巨匠。他用自己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洞察人性、思考人性、书写人性。人间百态,上帝退得太远,所以看得隐隐约约,说得含含糊糊。莎士比亚则长期食人间烟火,所以看得清清楚楚,说得准准确确。
先生说:“所有伟大人物,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哲理底盘。艺术品是他公开的一部分,另有更大的部分,他不公开。不公开的部分,比例愈大,作品的深度愈大。”(同上讲)
简析:不公开的部分都哲理性地隐藏在作品中,独有慧根、慧眼的读者才发觉。《红楼梦》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作者不公开部分的集大成者,人们读得越深入、越持久,公开的东西越多。
先生说:“画家如对世界文化缺少概念和修养,文人画就没有了。对文学、文化没有素养,会越来越糊涂。”
简析:苏东坡在评价王维的作品时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只因王维在其画作中埋下的文化种子太饱满,方落下了南宗山水画之祖的美名。
先生说:“曹雪芹天下第一伟大的意淫者。但他发乎情,止于艺术。”(见第三十八讲)
简析:《红楼梦》中警幻仙姑将“淫”区分成两类。第一类是好色之淫。特征:“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第二类是痴情之淫,即“意淫”。特征:“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此人)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警幻在对“淫”做了上述分类后,将贾宝玉归于“意淫”之列。宝玉之意淫贯穿整部《红楼梦》于始终。没有第一主人公贾宝玉的意淫,《红楼梦》的悲剧故事就无法讲下,即使勉强讲下去,也绝不会立世界文学之高峰而永不倒,可见“曹雪芹天下第一伟大意淫者”名至实归。
先生说:“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快要失传了。爱情是一门失传的学问。”(见第三十九讲)
简析:拙作《红娘》其实就是为我心目中已经失传的爱情写的挽歌。既过时,又浅薄,看看就知道。
先生说:“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实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见第四十讲)
简析:此观点用于艺术最销魂。
我二十岁那年读白居易“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就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幸福;
三十岁那年听陈力演唱《红楼梦》十二支曲,就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幸福;
五十多岁听赵聪演奏《琵琶语》,也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幸福。
先生说:“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见第四十五讲)
简析:没有一个天才在庸碌中降生,艺术天才尤其如此。艺术天才知道自己的一路的艰辛,只是他们不轻易告诉别人,往往独自想想就会泪流满面。
先生说:“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胃,一部生殖器。
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同上讲)
简析:衡量文学作品的深度,就是看对人性揭示的程度,亦即认识自己的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对近百年中国文学作品的研判是精准的。胃、生殖器仅是人性的正面,深刻的东西全在背面,有如《红楼梦》中跛足到人送给贾瑞的风月宝鉴。
先生说:“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见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要找伴侣,找不到,唯一可靠的,还是自己。”(同上讲)
简析:谁会在自身——宇宙——自身的关系问题中求得索解,谁就活得从容潇洒。
先生说:“亚当出乐园,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
上帝奇怪到:‘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
上帝低头想了想,把艺术给了亚当。”(同上讲)
简析: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被寂寞无聊所困扰,原因在于绝大多数人没有予生命以艺术的自觉。原本在作茧自缚,反以为自己活得很艺术,和蚕一样。
我亲眼目睹过蚕的一生,看着它们吐丝结茧的忙碌,心里真难过。
蚕们,蚕们,你太傻!能懂点艺术就好了。
先生说:“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简析:幸福易于掩盖人性,不安与骚乱往往呈现人性。是故,不安与骚乱是孕育伟大艺术的天堂。
《安娜·卡列尼娜》伟大,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有关;
《红楼梦》伟大,与曹雪芹“一把辛酸泪”有关。
先生说:“他(指雨果)在某诗中写一位母亲之死,她身边的孩子才五岁,聪敏活泼,嬉闹歌唱如常,毫不知道母亲永远离开了他。最后雨果写道:悲哀是一只果子
上帝不使它生在
太柔软的载不起它的枝上
这无疑是诗人的头脑和心肠,心肠柔软,而头脑冷冽,雨果又有才,写了出来。
我七岁丧父,只记得家里纷乱,和尚尼姑一片嘈杂,但我没有悲哀。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见第四十六讲)
简析:既然柔软的枝条承载不起悲哀的果子,那就任其花落枝空,这和“少年不识愁滋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有经过悲哀的人才会因别人的悲哀而悲哀,才具备欣赏艺术的能力。
先生说:博学虽然可耻,但使人心宽。心宽而不体胖,希望大家尽量博学吧。(同上讲)
简析:既然博学能为精神减压,那再可耻、再体胖,也得博学。
先生说:“幸福,就是心安理得地爱艺术。”(见第四十八讲)
简析:没有烦恼的幸福,都被艺术浸泡过。钟情艺术就是热爱幸福。
先生说:“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于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另一个是现实的感觉层次,是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见第五十讲)
简析:这既是艺术家、诗人应有的敏感,也是艺术家、诗人与普通人的本质区别。没有这样的敏感,就产生不了艺术家和诗人,没有这种区别,人人都成了艺术家和诗人。
先生说:“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处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同上讲)
简析: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是巨大的,这在中外文学史上可以找到证据。但是,文学一旦局限于文学人的圈子,文学作品一旦只面对少数几个搞文学评论的人,或只冲着花样翻新的奖项、盯着四路八斜的评委,那它所能起到的道德作用就微乎其微了。
先生说:“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同上讲)
简析:了解别人,观照自己,于是有了文学。
先生说:“个别人,极少数人,他要自尊、自救,他爱了艺术,艺术便超升了他,给他快乐幸福。绝大多数人不想和艺术有什么关系。”(同上讲)
简析:一旦人人都爱上了艺术,人类的空虚与无聊何处安身?
先生说:“现在的文学评论常常有这种论调,说‘作者的矛盾的世界观限制了他的艺术才能’。请问,你们世界观正确,出了什么作品?”(同上讲)
简析:艺术天才与各自矛盾的世界观高度关联。正是矛盾的世界观孕育了艺术天才。
先生说:“艺术家的宿命,不能写太远的过去、太远的将来。要有‘真实性’。艺术家要安于这种宿命。写当代,写过去,意味着将来,就可永恒。”(见第五十二讲)
简析:文学反映太远的过去容易成神话,描绘太远的将来容易成童话。
用文学的方式总结过去的经验,解释并克服现实中的迷乱,予未来以指引,这就是文学的价值。
先生说:“一个艺术家,从爱国出发,又回到爱国,这是一般的通俗的爱国——肖邦的爱国,层次高了。他怎么爱法?我代他表达:‘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他到了波兰边境,最后还是回巴黎,用钢琴对祖国说话。”(同上讲)
简析:荧屏前看体育比赛,就心态而言,我很少把比赛结果与爱国挂钩,我看重的是运动员的竞技水平,当然也关注他们的国别,那是为了辨识他们身份。视自己热爱的竞技项目为生命的运动员,他们背后的故事才令人动容,比赛场上的输赢与爱不爱国没关系。莫言用诺贝尔文学奖对祖国说话;屠呦呦用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对祖国说话;和肖邦一样,郎朗也用钢琴对祖国说话,他们的“话”全世界人听得心悦诚服。
先生说:“靠文学来解决社会问题,开始就打错算盘。我从来不想靠笔济世救人。鲁迅,论文学改造国民性,完全失败。可是鲁迅的文学,无疑是‘五四’以来第一人。”(见第五十三讲)
简析:文学的社会功能取决于社会对文学艺术的宽容、容忍程度。
先生问:“艺术家到底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
先生答:“二流作家,最好介入。一流的可介入可不介入。超一流的,他根本和时代无关。
老子完全克服他的时代。他哪里只有他那个时代的特征?
无时代的人,是属于各个时代的人。还以李聃为例。每个时代,包括当今各国精英,都接受老子影响,你说——老子的介入大不大。
伟大的艺术家必然是介入的,但标榜介入的人是急功近利,不标榜介入的人是深谋远虑。”(见第七十二讲)
简析:还得拿《红楼梦》说事。曹雪芹写了他的时代,《红楼梦》中的生活画面完全契合于那个时代,唯独人性状况高度契合于古今任何时代,也必将契合于未来的任何时代。
曹雪芹一边在写自己的时代,一边又尽其所能地撇清自己所处的时代,这是他的良苦用心,也是他的本事。
先生说:“老子的《道德经》偏重讲规律,他的办法,是以规律控规律,是阴谋家必读的书。但老子是上智,他始终知道,规律背后,有命运在冷笑。”(见第七十五讲)
简析:规律是必须遵循的、不可违背的;命运也是应该承认的、不可无视的,这是客观的人生态度。规律是乐观的,命运是悲观的。悲剧就是规律支配后剩下的产物。
“以规律控规律”,是政治家必修的课业。
先生说:“靠宗教,靠政治,都不能拯救人性,倒是只有文学和艺术。------五十年来,我的体会:‘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是艺术。’”(见第七十八讲)
简析:宗教把人性掩盖了,政治把人性扭曲了,文学把人性解剖了。解剖的目的是为了救治。
先生说:“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见《最后一课》)
简析:“文学是强人吃的一碗饭”,是文学人的生命远征。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才能到达目的地。
先生说:“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更美好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同上讲)
简析:《红楼梦》中说:“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这是势利梦的结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艺术梦的杰作。
先生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同上讲)
简析:既然走上艺术途程,你绝无可能在声色犬马中徜徉,在推杯换盏中挥洒,在麻将声声里消磨——你很辛苦,因为你一直听到艺术女神的召唤,包括月下散步的时候。
先生说:“我们生在现代,太难归真返璞了。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里没有这样便宜。”(同上讲)
简析:类似情形不仅限于美国社会,反观我们身边就知道。
先生说:“死而不亡者寿。当然指艺术家。当时老子这么说,不知是指艺术家、指哲学家。”(同上讲)
简析:不单指艺术家,也不单指哲学家,老子指他自己。
先生说:“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
简析: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个人有了死的恳切,就知道该怎么活。
真正的艺术家都心存死的恳切,他们总有一种紧迫感,常常惜时如命。
英国著名作家伍尔夫写完《岁月》后说:“不管怎样,要是我明天死去的话,作品已经写出来了。”
曹雪芹究竟写完了《红楼梦》没有,成了永远的猜测与遗憾。
至此,木心先生讲完了,他的爱徒陈丹青先生的笔记也作完了,我也读完了,耗时三个多月。感觉犹吞咽金粒无数,贵重,却消化不了,又吐不出来。挣着一吐,出来的全是口水,不过这口水既出自我的胃里,我还是在意的,于是,吐之于纸,待后慢慢细看:我要看看这些液体里究竟有无金子的成分,有,则存之;无,则弃之。
木心在《最后一课》中说:“你们传我一句话,或描述我的有关情况,到传回来时,都走样了。我的说话和文学的严密性,我的生活的特异,由我传达别人的话,别人的情况,可以做到完全达意,而慢慢做到可以达人家的意,比别人更透彻。”精明的木心竟考虑到这方面,好在他说的话,我一字不易地抄了下来,绝不走样。至于“简析”,那是一个普通读者自己的东西,好与坏,都不会累及先生的声名。
202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