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识雀儿的年龄不记得,只记得糟蹋雀儿的年龄——大约是九、十岁左右。那时候,我和小伙伴糟蹋雀儿的手段无所不及:用箩筐罩、绳索套、弹弓射,发现雀儿入窝后用土块堵------。三伏天是掏雀窝最好的季节,这时雀儿开始筑巢孵育繁衍,我们觅得雀窝,有蛋掏蛋,无蛋端窝,倘听到吷吷稚嫩的叫声便乐不可支了,够不着处会借助人梯攀爬上去,遇到雀窝迂回曲折,胳膊不便伸入时,就找来一杆刺梗插进去,鼓捣几下,然后轻轻地拽出来,呵,齐双双的一窝!有的幼雀羽毛未丰,扑棱棱可勉强扇动;有的羽毛未生,双眼未睁,赤条条,红肉肉,软囊囊,看着可怕。它们的父母能容忍这撕心裂肺的场面吗?不能!不能就得反抗,于是叽叽喳喳绕我们头顶来回飞旋,恨不能衔走一颗头颅。掏出来的幼雀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几乎没有能活下来的,要么喂猫,要么暴尸天野。
我对雀儿认知上的跃升缘于读高中时的一堂作文课。一次,老师要我们通过对雀儿的观察写一篇自命题作文。有了儿时糟蹋雀儿的经历,便有了第一手冰冷的素材,同时也生发出几个超逸绝伦的诘问:人类为什么要如此虐待雀儿?它占了谁的路?抢走了谁的饭碗?诈骗了谁的钱财?谋害了谁的父兄?并以《茫茫宇宙觅知音》为题写了雀儿的习性和生存处境,遂写道:“人类啊,在大自然面前悠着点,不要过于强势;留给万物一条活路,人类就多了一条生路!”那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作了讲评,老师说,单就命题也值得他多讲几句。
今年三伏天,我一个人回老家待了些日子。寂静的宅院里除了屋檐下正在孵崽的雀儿,无别的声息。据观察,两个月前,雀儿开始在屋檐下筑巢,它们一根一根将杂草羽毛之类源源不断地衔进窝里,筑成我记忆中的窝巢,供自己产蛋孵化,有时一枝小草被它们衔到窝口时,不小心竟落到了地上;有时嘴里衔进一枝,爪子带出数枝,它们既不捡拾,也不气馁,毅然振翅高飞,继续寻觅去了。我曾特地找来一束柴草搁在屋檐下的窗台上,它们竟视若不见,非得从我毫不知情的地方一趟又一趟地往返,倘公冶长在世,必得请他问问雀儿:啥意思?
十多天后,雀巢筑成了。又过了月余的一天早晨,闻得数只老雀骑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同时也听到雀窝里隐隐约约传出吷吷幼雀的回应。我坐在小凳上默默地注视着,它们似乎认为我的存在是种威胁,于是叽叽复叽叽,喳喳又喳喳,我用心语告诉它们:放心!
在老雀喂养幼雀的日子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叫声如天籁、如妙音,陪伴我度过了一段赏心的时光。默默地看着,静静地听着,蓦然间有了一种彻悟:老雀不辞辛劳地衔回食物,嘴对嘴地把幼雀喂大,待幼雀出巢后,它们母子便素昧平生,各自渺茫,幼雀没有回报老雀的念头,老雀也没有求得幼雀回报的想法。它们之间没有交易,没有依赖与被依赖的权衡,老雀孵育幼雀是天性,也是天职,为雀一场,孵育幼雀是老雀神圣的使命,不完成这一使命,就没有做雀儿的资格。不知是老雀们掌握了体谅子女的机宜,还是翅膀长硬后的幼雀嬗变至忘恩负义?联想到人类:我们已眼睁睁地看到,在“养儿防老”这一传统语境下建立起来的道德系统,正在遭遇现代文明的冲击,“生老病死”、“赡老养老”问题令无数家庭困惑无奈甚至怨愤,就此不妨向大自然求教,兴许我们曾经怨愤的内心能于了悟中得以平静和安慰。
2024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