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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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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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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兑现的嘱托

牡丹坬的春天较别处慢过大半拍,别处已杨花漫漫,柳枝婆娑,牡丹坬的杨柳却正才吐绿;别处的苜蓿已长得茎老叶柔,牡丹坬的苜蓿正才露芽,就连村主任何雨川也坦言:“较之于附近十里八乡,我们这里的小伙娶媳妇都迟。”

一天晌午,何主任要带我到一农户家吃苜蓿菜面。我们转过一道梁,绕过一道弯,走完一段山路,来到一处农家小院。小院没有围墙,敞门敞户。门边爬着一只白狗,年轻。这狗只顾远瞧,不大留心门前的光景,任我们自由自在地来到它眼皮底下。我做好了承受它声嘶力竭的心理准备,不料它竟懒洋洋地站起来向我们摇尾示好,还用爪子拨弄何主任的裤管,显然他和它很熟。我躲在何主任背后,防备它玩起项庄舞剑那一套来,何主任说:

“不用怕,这狗认亲戚。”

“他居然和这儿有亲戚!?”我想。

小院一片洁净,铁锹、锄头、扫帚整整齐齐地立在各个角落,三只窑门上挂着一样洁白的门帘,窗槅上一律糊着道林纸,窗槅中间嵌着绿莹莹的玻璃片,指头宽的红纸条镶边,雅观。

虽是窑洞,里面却很敞亮,窑壁上贴着名堂繁多的奖状,全是何雨川的。刚洒过洗嗽水的地面散发着淡雅的芳香,舒适可人。

“这是你家?”我不无惊诧。

“不是我家,还能是你家?”

“哎哟,你这人真够意思。”他把我惹笑了。

“不够意思把你能领到家里?”他笑,我也笑。

我与何主任相识两年多,这是第一次来他家。

“亏你守口如瓶,要是早点走风了,我还得准备礼当。”我笑道。

“我掂掇得来你那人品,走了也是白走,不如夹紧。”说时他把头伸出门口喊道:

“小雨,提水壶过来。”

不过二分钟,一个身材高挑、身著粉红色外衣黑色裤子的女子提着暖水瓶进来了,她看了我一眼,招呼道:

“你来了!”

“哦,来了。”

“从乡上来的?”

“嗯,乡上。”

只见她从炕对面三斗桌上的瓷盘内拿出玻璃水杯,掐出暖水瓶塞,倒入开水涮两圈,急忙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水杯在桌面上打转,她急忙把手指送到嘴唇边吹凉气。接着又拉开抽屉,拽出一个塑料包,伸手捏小撮茶叶入杯,注开水,翼翼地把茶杯递到我面前,落下,又急忙把手指送到嘴唇边吹凉气,她的这些动作被我看成视角艺术上的一次欣享。

“你喝茶!”说时带着一缕茉莉花香,也带着婷婷嫋嫋的背影出门了。

多年后,那副微瘦的脸庞上的那双晶莹的大眼睛,还有两顶略高的颧骨、两股纤细的手指以及那柔润的声音,牢固地根植在我的记忆中。

就在小雨出门的同时,一个中年女人迎到了门前,与我搭讪后又朝主任问道:

“吃啥饭?”

“炒黄酒吧!”

“喝黄酒吗?”主任又朝我问道。

“你不是说吃苜蓿菜面吗?”我反问。

“咱这阴山的苜蓿刚露芽,对面阳山上能吃,今儿可来不及了,明天。”他解释道。

“就说,喝不喝黄酒?”他继续追问。

“没量,尝一点也行。”我说。

“我们后山人吃酒不用点计,用碗计。”我笑,他不笑,同时坚定地对女人说:“就黄酒泡饼子。”

中年女人是主任妻子,二十出头的女子是他胞妹。姑嫂俩依主任的吩咐回屋做饭去了。我坐在炕沿上一边和主任聊天,一边扫视窑里的陈设:炕上铺着两页毛毡,毛毡上铺着果绿色床单,平展。炕角摞着两床折叠得四棱着线的绸被,搭着白色网格绣花苫面;窑掌的木架子上搁着两只枣红色木板箱;炕对面挨着一张桔红色三斗桌,桌的两旁各配一把木椅------。

“家里收拾得挺整洁的!”我说。

“农村人泥里来水里去的,不比你们城里人。”他回应说。

“你这地方真好,给人感觉舒适。”

“好就常来,食宿都方便,不收伙食费。”

“那以后就不好意思再来了。”

“收了,我就不好意思再叫你来了。”接着又不无诚恳地说:“我们后山人都爱人,尤其像你们这些上面来的干部,老百姓都瞧得起,随你进谁家门,吃喝没问题,只要你不嫌弃。”

“家里就三口人?”

“还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初中,小的读小学。父母都下世了,家里平时就我和老婆、一个妹妹。”

“哦---哦---”

“妹妹没上学?”

“念完初中回来了,跟着她嫂子学针线茶饭。今年二十三岁了还没找上对象。”

“哦---哦---”

傍炕的窗台上摞着几本书,书上盖着报纸,报纸里夹着正在刺绣的针头线脑,我侧身拿过书来,有钱钟书的《围城》、路遥的《人生》、曲波的《林海雪原》,还有《雪莱诗选》,除《林海雪原》外,其它三本封面簇新。

“你喜欢看书?”我侧身从窗台上拿过那些书问道。

“我哪来的时间,都是小妹买来看的。”

“哦---”

我顺手翻了翻,发现里面勾勾画画处颇多,我仔细地看过那些句子,然后合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回原处,随向主任提议道:“咱们出外面转转吧。”

我们来到门边。整个山坳间就这一户人家,沟沟岔岔杏花开遍,到处白花花一片,万千杏枝都在争春,无一辜负春的情意。山谷里传来鹁鸪鸟的叫声。炊烟中掺和着油炝葱花的香气。

“到这里方知啥叫山大沟深,岁月静好!”我笑着说。

“啥岁月静好?山里人养儿娶不进媳妇能叫岁月静好?我们村里年过三十岁的小伙子就有五、六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光棍,父母愁得睡不着觉,这样的岁月静好吗?男有室,女有家;山上有牛羊,厨房有炊烟,老少相安,这才岁月静好。”我说了一句,他竟倒核桃似的一大堆。

“这问题也太现实。”我说。

“何止现实,揪心!要说,这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计划生育‘平茬’带来的负面效应。想想,当时农村人为了养儿传代,多少女娃就未曾见世,那时期出生的男娃现在不正进入了婚育年龄?男多女少,男女性别比失调了,也就是说,一定范围内人类自身生产平衡打破了,‘剩男’出现了。这现象在落后山区很明显,当然也与贫困有关,是各种因素叠加的结果。”我震撼于他的见解,继续勾引他的话题。

“如此说来,像你村里的几个大龄青年只有打光棍了?”

“两种办法:一是走出去;二是光棍打下去。人是靠希望活着。你要是光棍,你的希望在哪里?”

“呵呵,我还真的是光棍呢!”

“你做了光棍,那光棍真的还成了山里人的渴望。”

片刻间,他竟话锋一转:

“拜托你一件事,能在前塬给小妹托个对象------”正说时,小雨突然在门前喊道:

“哥,叫人洗一下,吃饭咧!”声音宛转。

我们进到窑里,洗面水盆已搁在盆架上,我简单地洗了一下,转身一看,饭盘已落在炕前,盘内摞着一沓油汪汪的死面饼子,一蝶黄亮亮的腊猪肉,一碟嫩闪闪的炒鸡蛋,一碟脆生生的炒土豆丝,一碟咸唧唧的大蒜瓣,人各一大碗用鸡蛋葱花炒过的黄酒。何主任再三促我上炕,我说炕上坐不惯,得到应允后,我才安稳地坐在炕沿上进餐。 一碗黄酒泡饼子过后,不由得骨软筋酥、面烧心跳,何主任端过第二碗说:“后山人吃酒有讲究,三碗不认怂,你吃过三碗我就不敬让了。”我说:“一碗已是放量,再吃真得就醉了。”他见我不从,将满碗黄酒顺手瀽给我少半,留自己多半,说:“你没量,我也没量。就这少半碗,你也别嫌吃亏。酒么,就这么个喝法,接下来,有谁说饼子夹腊肉夹鸡蛋也醉人,那我可就不依了。”这顿午饭怎么吃结束的,我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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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后离开时,我对小雨说:“我想借你那本《围城》看看。”她说:“你拿去看吧,我在上面乱画了,你别笑话。”她从窗台上把那几本书都拿了过来,说:“这几本书都好看,你要,都拿去。”我说:“《人生》和《林海雪原》我看过,《围城》和《雪莱诗选》没看过。”她说:“那你就拿去看吧。”说着从木箱盖上拿来一张报纸将书包好递我。她嫂子笑着说:“我妹妹心细,见我撇撒她的书,她就跟我急。”小雨笑道:“嫂子胡说呢,没有的事。”

一家人把我送至门前,何雨川又向前了半里地,路上他又接上了昨天午饭前的话题:“我这妹妹脾性好,针线茶饭也都看得过眼,离我娘母早,我牵心她,昨儿托你的事,记着,不是玩笑。”

那年端午前后,因工作关系我离开了牡丹坬,从此也就与何雨川中断了联系。一次,从一个熟悉何雨川的人那里得知,他的大儿子外出务工,在河北一地当了上门女婿,小儿子年近四十,还没媳妇,妹妹何小雨嫁给附近一姓路人家,结婚不到二年患白血病去世,没留下孩子。

就这样,在前塬给小雨找个对象的嘱托未能兑现,她的《围城》和《雪莱诗选》至今还插在我的书架上,我取下来,分别在其扉页上写下了李商隐的诗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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