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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第四次邀请了。经过反复考虑,钱正林最终还是答应了赴宴,时间暂定在下周三晚上。
前些天,钱正林陆续收到沙洁的信息,说一定要请他单独吃个饭,有专业方面的问题要请教,无论如何给个面子。态度非常诚恳。可难就难在单独。对方是位肤白貌美的熟女,面对面吃饭喝酒有些别扭;倘若被单位同事看到,也不大好解释。钱正林心里很纠结,但又难以拒绝。对沙洁这个人,他的印象和感觉比较特殊,第一次见面就有某种预感。
那是一个月之前,市委办公室的黄主任安排他参加一个活动,人不多,却多是领导:开发区管委会的戴局长,住建局的魏局长,政府办的陈秘书长,开发商王总。这几位都认识,与自己的工作也有联系;还有两位是第一次见面,其中就有沙洁。其时黄主任站起来,向钱正林介绍:这位女士叫沙洁,浙江人,做供配电工程的,现在是区域经理,我们开发区戴局管的工程就是她公司做的,目前正在施工中,以后请钱总多多关心指导。又侧过身向沙洁介绍:这位是我们市供电公司的副总经理钱正林,电力工程专家,分管工程招投标和施工,沙经理要多向钱总学习噢!沙洁笑着向前一步,双手递出一张名片:“钱总,小女子初来乍到,请多多关照!”
钱正林打量着眼前这位女人,眼睛大而亮,皮肤白皙,看上去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条时尚牛仔裤,裹住饱满而性感的胴体。她笑起来有一颗糯米牙,让人感到顽皮讨喜。那天吃的都是地方特色菜,菜做得好,规格也很高,开席不到一个小时,两瓶五粮液就光了。第三瓶酒开下来,沙洁端着满壶酒走到钱正林旁边,脸上漾着酡红:“钱总我敬您——我喝干,您随意!”
钱正林见美女专门过来敬自己,只好端着酒壶站起来,有些不知所以。戴局长过来,对钱正林耳语:“你抿一口算了,她酒量大,你喝不过她的。”
钱正林看沙洁笑眯眯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撩人心魄,感到有些晕眩,突然觉得她特别像自己年轻时的初恋对象。
三十年前,钱正林是一位生活贫窘的安徽农村青年。自从高考落榜,他一直在丹阳北郊砖瓦厂打工。打工妹伏小静是四川巴中南江人,在他们出窑班食堂做饭。伏小静生得苗条,水灵灵的,特别爱笑,做事很勤快,深得工友喜爱。那天下午,天下大雨不好出工,伙伴们都跑到附近看录相去了,他一个人留在工棚里看书,伏小静急慌慌地推门进来,说灶间的火柴不知道被谁拿走了。钱正林不抽烟,连忙跑到制砖车间,向姓刘的师傅借了一盒火柴回来送给了她。后来两人便慢慢有了接触,附近的永顺桥成了他们晚间约会的地方。攀谈,牵手,也拥抱结吻过。那时,伏小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嗳,不早了,你回去看书吧,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哦!”
临近春节,在窑厂放假前的一天晚上,钱正林和伏小静在永顺桥见面。她问钱正林明年还来吗,他说来。“难道你不来吗?”她说不知道,呜呜哭了,很伤心。两人拥抱了很久。分别时伏小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和一块手帕塞给了他。回到工棚,钱正林打开火柴盒,发现没有火柴杆,里面躺着一张她的一寸黑白照片;白色手帕带有蓝色镶边,中间绣着一朵殷红的小花。他便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这是分手的礼物?
过了春节,伏小静果然没有来。很多年来,钱正林偷偷珍藏着她的照片和绣花手帕,那是他初恋的信物啊!
一周后,沙洁到供电公司办理施工手续,趁便来到钱正林办公室,从包里取出一盒牛皮纸包装的“西湖龙井”放在桌上,说是新茶,请钱总尝尝,说完就匆匆走了。望着沙洁曼妙的背影,钱正林有些恍惚。自此,她的身影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而沙洁却像是强调她的存在似的,几番电话邀约他单独吃个饭,他都以开会和加班为由婉拒了。但这一次,他决定践约。反正见面吃个饭,聊聊闲天,又能有多大的事呢!
2
这天是星期三, 配套工程协调会一直开到七点才结束。钱正林回到办公室,匆匆进卫生间洗脸、梳头,还擦了点润肤霜。临出门前又返回照了照镜子,心里不禁自哂:唉!都五十出头的人了,还这么有好奇心。
沙洁打电话给他时,特地提示不要开车,因为要喝点酒,省得酒后喊代驾麻烦。于是他打了个车,来到明湖路上的“如意酒屋”。
进了包厢,钱正林顿时感到春意盎然的感觉。今天的沙洁显然刻意打扮过了,施着粉黛,穿一袭红色低领长裙。小圆桌上四个冷盘已经摆好了。“让你久等了,正好有个会,不好意思啊。”钱正林边说边脱下西装,沙洁自然地接过去,挂到包厢一角的衣架上。
沙洁示意服务员通知上热菜, 跟着亲自打开一瓶茅台,包间里立刻弥漫着醇厚的酱香味。一阵客套过后,沙洁郑重其事地进入主题,说她从浙江到丰城工作不到半年,公司要求管好项目,还要拓展新业务。
“今年春节后上班第一天,老板对我说,你的工作任务是把现有的工程按期完成,再拓展一到两个新业务。如果拓展新业务三千万以上,本岗位不变;如果拓展业务达到五千万元,提职为区域副总,工资翻一番;如果到年底没有落实新业务,工资发到十二月底。这话说得非常明白了,让我感觉压力山大。请钱总帮助指导,怎样拓展新业务?”
说完,举杯敬钱正林。
钱正林喝了这杯酒,说:“这年头,你想开展工程业务主要靠投标。现在招投标程序越来越规范,你们看合适的工程项目可以参与投标,具体的招标信息和要求,我们网站上都能查到。只要是合理低价,技术方案不出问题,中标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可我老板告诉我,要想中标,最好能了解到每次投标的单位是哪些,标底是多少。”
看沙洁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语气十分恳切,钱正林微笑着放下筷子,点燃一支烟,看来要认真解释一下了。
“早前是有这样的情况,但问题比较多。如果有人知道投标单位是哪些,容易串标和围标,那样会增加建设单位的投资费用。至于标底,又称标底价,一般是建设单位的工程投资预算底价,那是商业秘密,绝对不能泄露的,尤其现在,管得很严,一旦被查出来,不得了,要处分的。”
钱正林慢悠悠地说,把香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
沙洁站起来,咯咯笑道:“钱总你可别吓我呀!来来来,我拿壶敬你——我喝干,你喝一半!”一仰脖子,真的全干了。
这下弄得钱正林有些窘迫,他酒量不算大,喜欢细酌慢饮,但既然对面这个女人都干了,他也不能示弱,只好也干了壶中酒,眉头不由轻轻皱了一下。
但沙洁神采愈加飞扬,笑得更开心了:“钱总,帮帮我一个弱女子吧!请你相信我,这种事情我绝对保密。我老板也说了,中标后可以申请三到五个点的感谢费,我单独给你,没有其他人知道!”
钱正林摇了摇头,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在嘴里,咀嚼着。沉默了片刻,他说:“我们暂时不谈业务好不好,聊聊别的吧。”
“也好。”沙洁知道钱正林已经听进去了,但一时不好表态,因此也不能过分催逼,毕竟两人之间还不算特别相熟,但她相信只要感情真正到位,一切会水到渠成。事实上,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某种准备。
她忽然叹口气,语气变得有些幽怨。“钱总,你从表面上看我,很乐观对吧?其实内心是很悲催的。我出生在城市,自小家庭条件还不错,学习成绩却不如人,后来总算考上一所大学,但专业不投胃口,稀里糊涂毕了业,好不容易找份工作,又跟所学专业不对口,工资又低,上班总提不起兴趣。这些年我换了几个单位,眼下觉得这份工作倒是挺有挑战性,不想再换了。就是离家远了点。”
钱正林问:“你在江苏这里工作,孩子怎么办?”
“我离婚三年了,孩子归他。”沙洁倒了一小杯酒,独自喝干。
“你单身?为什么要离婚呢?”钱正林不禁有些惊讶。
“要说为什么离的吧,就因为平时一些小事,他老爱跟我磕磕碰碰的。这不,那天早晨,他说我牙膏挤多了,浪费钱财。我说大清早的这么啰嗦真来气。他竟把毛巾扔到我脸上,我自然不能饶他,把水杯砸到他头上。打完这一架,我们觉得实在互相不能容忍,就离了呗!”
说到这里,沙洁替钱正林和自己满上酒壶,两人又碰了一杯。沙洁苦笑道:“感谢钱总听我诉苦,不要介意啊!我们80 后的人,婚姻观念与你们60后不同,离婚的闪婚的多的是!”
说到这里,沙洁突然掉转话头:“哎,不好意思问问钱总,您是怎么谈恋爱的?情路一定很顺吧?”
钱正林说:“要说谈恋爱,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不行不行,说来听听,我都如实跟你坦白了,不要欺负我嘛,说说吧,哪里讲哪里止!”沙洁发起嗲来,热切地催促道。
五十三度的茅台真是有劲,钱正林感到胃里发热,情绪有点亢奋起来,说道:“要说我们这一代人,感情问题肯定比你们更曲折,甚至遭罪更多。你想象不到,我的恋爱不在大学里,而是在工地上!”
“工地上……”沙洁有些听不明白。
钱正林便大概地讲述了他当年在砖瓦厂打工认识伏小静的事。
“哎呀呀,这简直是美丽而伤感的爱情传奇哎!”沙洁听了咋舌不已,问道,“那钱总,你现在还偶尔想起这位初恋情人吗?甚至比如说,你现在还要见一见她,重续一回旧梦吗?”
钱正林坦白说:“偶尔还会想起,毕竟初恋只有一次,是刻在心上永远不会磨灭的。但旧梦重圆,那是不可能的,相隔千里从无联系,还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子呢!”
“钱总真是情种,好样的!”沙洁赞道,看着钱正林,若有所思。
钱正林忍不住道:“今天我过来,确实有个原因,就是你长得和伏小静相像。”
“真的?哪里相像?”这下子沙洁激动起来,双手捧着脸蛋,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钱正林。
“眼睛,鼻子,还有嘴,还有笑起来看得到的小虎牙……”钱正林看她那可爱的样子,毫不掩饰地回答。
“哦,你也喜欢小虎牙,咬人可疼呢!”
“咬过,我不怕疼。”钱正林哈哈大笑。他已经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说说笑笑之间,一瓶酒竟然喝空了。沙洁提议再开一瓶,能喝多少喝多少。钱正林坚决不让她开,感觉眼前的桌椅都歪了,心想这些年来单独和一个单身女人吃饭,喝得醉醺醺的这还是头一次,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喝醉了人就把控不住自己,会说错话,会做错事。
“钱总果真不能喝,那我们就结束。这样吧,我陪你到附近的明湖公园走走,吹吹风,头脑就清爽了。”沙洁站起来诚恳的说。
钱正林同意了。
明湖公园是个开放式公园带。此刻,形态各异的乔林灌木,傍水而依的亭台轩榭,花木相间的石雕小品,都悄然地沐浴在半轮月光映下的夜色中。风吹在脸上,确实惬意。沙洁自然地挽起钱正林的手臂,悠闲地漫步开来。
多年不曾有过的青春浪漫,如梦幻一般归来。
“钱总后来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又是怎么到供电公司当领导的呢?”沙洁接上了刚才酒桌上的谈话。
钱正林认真地回答道:“我是通过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接着专升本,最后又考了在职研究生,拿到了硕士学位。三十岁那年,省供电局公开招考,我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政审几道关。我工作是非常用心卖力的,上班早,下班晚,一边工作一边充电。我从普通科员提到部门副职,再到正职、副总。过程就是这样,在单位没有组织的培养和领导的赏识是不行的。”
边走边聊,加上喝了高度白酒,钱正林有点口干,东张西望看有没有售货亭,买瓶矿泉水喝。沙洁说不如到她屋里喝茶吧,她小区离这很近,走五分钟就到了。钱正林有点身不由己,他说那喝两杯茶就回去,不能搞得太迟。
出了公园,两人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不说话,像陌生人似的走进一个小区,一前一后进楼梯,来到三楼。
沙洁租的房子三室一厅,里面的装修比较新潮。她说这是公司租的,就一个人住,有点浪费。客厅的沙发是布艺的,很柔软。茶几、洗衣机、冰箱、彩电、饭桌、橱柜,样样都有。沙洁从保温壶中倒出一杯水,不太热,钱正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觉得畅快多了,吐了一口酒气,摸出香烟点上。
沙洁边烧水边跟他继续聊天。“钱总,我还没问,你夫人是城市还是农村的呀?”
“农村。”钱正林说,“我们订亲时我还没考上,家里穷得叮当响,但她一点也不嫌弃。虽然先天有点驼背,但人勤劳善良,我当时哪有选择的余地,就那么匆匆忙忙结婚了。”
“以后你事业渐渐发达,就没想到后悔夫人配不上你?”沙洁笑着问。
“这倒没有。”钱正林说,“我们夫妻三十年,没红过脸。去年我从省城调到这里来工作,她是支持的。”
“你在这上班,一个人晚上不寂寞吗?有几个情人啊?”沙洁用狡黠的眼光瞅着钱正林。
“工作忙,倒也感觉不到寂寞;至于情人,一个也没有,也不敢找。”钱正林感觉沙洁似乎有故意挑逗的意思,佯装看手机,却发现手机没电了,已自动关机。
“现在几点了?我该回去休息了,沙经理帮我打个车。”钱正林欲站起身。
“您忙啥呀,水就要烧开了嘛,我泡点正宗的杭州龙井茶给您喝,喝过了回去好睡觉!”沙洁伸手把他拦住。
钱正林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已经明显感到困倦,意识也有些恍惚起来。他猛吸着烟,下意识瞄了瞄旁边的垃圾桶——有四颗烟蒂。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来过?算了,不去琢磨那么多了!钱正林脱下皮鞋,和衣躺平在沙发上。他想歇会儿,可是不一会居然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钱正林被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和轻柔的低语声惊醒了:“哎,钱总你没事吧?”
“嗯,没事,我没事。”他从迷糊中睁开眼睛,在梦境般的光线里,看见沙洁穿着浴衣,弯着身子,深情地望着自己。
钱正林一骨碌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打到出租车了吗?”
“没打到。你就睡我这儿,明早再回去。”她也坐到沙发上,扶着钱正林的肩膀,脸靠得很近。钱正林喘着粗气,身子一滑,又躺了下来。
“睡沙发会着凉的,来吧,我扶你到床上睡,没关系的!”沙洁低头牵他,乳香直扑钱正林的鼻孔,发丝撩得脸上痒痒的。
“不行!”钱正林还有残余的理智,挣扎着说:“今晚我实在走不动了,就睡沙发。”硬扭过身,面对着沙发的靠背,一动不动。沙洁摇摇头,叹了口气,在他身上盖上一件厚厚的毛毯……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带着犯罪感,钱正林狼狈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迫不及待地刷牙、洗澡、换衣服,开始新的一天。
3
连续三个月,沙洁忙得不可开交。有苦恼,也有喜悦。苦恼的是,接连投了两个标,一个都没中,还枉花了不少投标费,公司老板非常恼火,批评沙洁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投标信息,也没有协调好关系。喜悦的是,在建的供配电工程顺利竣工验收,确保了按期供电。不过,这过程中也经历了一阵子焦虑:由于公司预算部测算错误,现场发现240平方的铜芯电缆长度少96米,电缆的订货周期一般是半个月,工期眼看就来不及,幸亏钱正林出面协调,从供电公司仓库中借调了现材,救了她的急。否则拖延工程交付,那就问题大了。
然而,工程结束了,还没有接到新业务,压力可想而知,何况年初有了任务约定。现在,沙洁必须按照公司老板的指示,利用中秋节的习俗,对几位领导重点攻关,确保第四季度至少承接一个工程业务。
上次见面之后,钱正林跟沙洁的联系少了许多,他不想与她走得太近。一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钱正林就感到羞愧,自责不已,喟叹自己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不够成熟。
不想轻易见面,却事与愿违。星期一下班路上,钱正林看到沙洁在路边朝他招手。他只好停下车。
“你在这干嘛,等谁呢?”钱正林问。
“等你好久了,钱总今天下班这么迟啊!”沙洁边说边从自己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一盒东西。
“上次电缆的事,多亏你帮助协调。中秋节快到了,给你带了一盒水蜜桃。”沙洁走到钱正林的车后,打开后备箱放进去。路上车多,钱正林怕熟人看见,说声谢谢,急忙开车走了。
回到单身公寓,钱正林要把水蜜桃放进冰箱,等到周五下班带回省城家中。当他掀开第二层包装纸的时候,大吃一惊: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叠叠现钞,点了点,整整二十叠。钱正林立即掏出手机,找到沙洁的电话号码。但一想不妥,打电话如果退不回去,岂不更难办?得想个稳妥的办法。眼前这些钞票,就像炸弹一样放在身边,钱正林非常害怕。想到公司张书记在大会小会上都说过,金钱和女人往往是干部腐败的罪魁祸首。这两个条件倒是都符合了,钱正林越想越担心。他决定,这东西必须尽快处理掉,不是退回去,就是上缴纪委。当然,最好是退回去。关键怎么退,是个问题。钱正林一直想到深夜,抽了大半包香烟。
第二天下班,钱正林到农贸市场买了三斤螃蟹,开车到沙洁住的小区。找到了她住的楼幢和单元,看到三楼的窗户没有灯光,估计没有回来。然后,确定她回来的必经之路,停好车,熄了火,耐心等候。
小区的电瓶车、自行车、行人、小汽车,接踵经过,一个小时过去了,没见她的踪影。老小区的景观灯散放着呆滞的光,钱正林盯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错过。快到九点的时候,沙洁的车子出现了。等她车停,钱正林准备下车,他想把东西放到她的车上,打个招呼立即离开。但突然间他呆住了,发现车上是有两个人。沙洁先下了车,挎着包,拎着一袋东西上楼了。过了一会,车上又下来一个人,是的男的,有点眼熟,像是市委办的黄主任。此人带着口罩,关了一下车锁,朝同一个方向走去。这男人是不是黄主任?他和她什么关系?他来干什么?这些问题钱正林顾不上多想,他现在迫切需要将东西退回去。原计划被打破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等明天再处理?想了想,不行,这玩意儿放在手上,风险太大了。
焦急之下,钱正林有了新的发现:她与车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应该可以遥控到。于是,编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沙经理你好!今晚有朋友送了我好多螃蟹,太多了吃不了,我来送点给你。现在我就在你的车旁边,麻烦你在楼上开一下车门,我把螃蟹放你车里。
一分钟过去了,没回信息。三分钟过去了,仍然没回。钱正林盯着手机屏幕,心里忐忑不安。十几分钟过后,手机响铃了,一看,果然是沙洁来电:
“钱总,您怎么这么客气!不好意思啊,刚才我洗澡没看到信息,让你久等了,谢谢啦!”
话音一落,沙洁的车灯瞬间闪了一下,车门“嘣”地一声解锁了。钱正林迅速把东西放进她车的后备箱,转身看看三楼的窗户,沙洁正探头遥望这边。钱正林朝她摇摇手,如释重负般地开车跑了。
次日早上八点十分,钱正林的手机又响了。一瞧,还是沙洁。钱正林没有接,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不一会,钱正林的手机上亮出一条信息:“钱总早上好!你真是把我当外人呀,想不到你把礼品退回来啦。你这样做何必呢!”(微信表情:捂脸)。
钱正林回复:“沙经理早!工程上的协调是正常的,谈不上帮忙,那是我们的服务,不用谢,更不用客气。你的心意我领了。”
“好吧,那再说吧。”沙洁秒回,似乎很惆怅。
钱正林将以上信息截屏收藏,或许,这是依据。
近日,万福城项目的供配电工程开始招标了。这个工程的造价比较高,标底是3700万元,包括土建、设备采购和安装。目前,报名参与的单位有21家,竞争会相当激烈。在招投标平台上,钱正林看到沙洁的公司也报名了。从投标资格、工程业绩和技术方案上评判,沙洁的公司确实具备实力,但关键是下一步的商务标报价,要尽量接近标底,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这天钱正林刚吃过中饭,准备在办公室午睡一会儿。沙洁却来电话了,说邀请钱总吃饭,时间安排在明天晚上。
“我这段时间很忙,天天加班,谢谢啦!”钱正林婉言拒绝。
那边沙洁轻笑道:“钱总,你别急着推辞嘛,明天晚上有你想见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仨!”
这女子,卖什么关子!钱正林有些不耐烦:“是谁啊?是谁我也不参加。”
“暂时不告诉你,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不告诉我无所谓,反正我不参加!”钱正林挂了电话,打开折叠床,展开床单,准备躺下,手机却又响了起来。
“好吧,那我就透露一下:来客姓伏,四川巴中的,明天下午到。”沙洁说。
“什么?!”钱正林惊诧到了极点。
那边传来轻笑,显然非常自得。
“难不成是伏、伏小静……”钱正林忍不住,嗫嚅问道。
“正是!真的不骗你,我找到伏姐了!”沙洁朗朗地说。
钱正林头脑轰轰作响,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那……在哪个饭店?”
“不在饭店,就在我租住的房间相聚!”
沙洁说完,倒先挂了电话。
这个午觉钱正林根本没法睡着。整个中午都在胡思乱想:沙洁是怎么找到伏小静的?他把伏小静千里迢迢找过来究竟想干什么?伏小静现在怎么样?三十年不见面了,到时会不会尴尬?
为了防止沙洁是开玩笑,钱正林下班后拨通了她的电话,问个究竟。沙洁说不是开玩笑,是通过户籍查询找到伏小静的。“那晚你不是告诉我伏姐是巴中南江人吗?”
到了这个时候,钱正林不得不信了。他到街上理了一下头发,做好明天见面的准备。
4
今天的心情很异样。期待,急切,喜出望外,诚惶诚恐。下午开始,钱正林陆续收到沙洁的信息:“我接到伏姐了……”;“……我在川味饭店取菜,大概还要半小时。”;“有点堵车……钱总您出发了吗?”;“我们到家了,钱总你快过来吧,伏姐在恭候您哩!”
实际上,钱正林早已在楼下不远处等了。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沙洁领着一个女子有说有笑地走向楼梯口,一眼就认出了是伏小静,只不过是个“中年版”。钱正林心跳加快,有些激动。
钱正林估摸她们进了屋,下车拎着水果,镇定了下心情。在上楼的过程中,他在寻思,面对伏小静的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
“来来来,钱总你快确认一下,是不是伏姐?”沙洁一开门便欢快地笑起来。
走进屋,伏小静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没有握手,更没有拥抱,两人互相望着,内心都似翻江倒海。
“小静!你还好吧,三十年断了联系,想不到今天还能见面!”他想和伏小静握一下手,却见她的手交叉在一起,轻轻搓动。
“还好,都还好!”伏小静说话了,声音带着羞怯和欢喜,“该谢谢沙洁小妹,是她找到了我,我就来了。”
沙洁在旁边用开酒器开着一瓶红酒,看着这对老情人寒喧,眼里满是热心的笑意。
钱正林端视着伏小静,棕色的浅跟鞋,藏青色的风衣,脖子上围着紫色的小纱巾,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牙齿还是那么洁白。头发不再是原来的短发内卷,而是散烫后扎向脑后,显得端庄大方。
钱正林说:“你没怎么变,只是稍微胖了点。”
伏小静笑笑:“都老太婆了,孙子都四岁了。”
“你还好,是我老了,男人老得快。”钱正林由衷地说。伏小静现在的模样气质超过他来之前的预期,看来她并不是在农村单纯务农种地的女人。
“好了,酒开了,你们上桌坐下,慢慢聊。”沙洁招呼道。
三个人的饭局挺有意思。桌子靠墙,正好一边坐一位。摆好的六个菜,都有辣椒,是四川风味。
“沙经理费心了,我和小静久别重逢,不容易啊,你有功劳,来,敬你!”钱正林端起酒,伏小静也跟着表示谢意。
“不用谢,”沙洁说,“好不容易见面了,以后不能再失联了。今天路上,我和伏姐商量,往后我们俩在一起做业务,她工资待遇和我一样,钱总你看呢?让伏姐在这附近租套房子,我们经常聚一聚,不是超级好嘛?”
提到工程业务,钱正林似乎想岔开话题。他沉思了一会,搁下筷子笑着说:“今天我们在一起吃饭,确实不容易,而且是三个年代的人。我是60后,小静是70后,沙经理你是80后的,可以概括为3678。虽然我们的价值观可能不同,但是好比商品,都是以底价发挥最大作用的。”
喝完一瓶红酒,沙洁还要开一瓶,钱正林挡住:“不喝了不喝了,明天是周六,我一早要去工程现场检查安全。明天上午,你带伏姐到景区转转吧,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沙洁只好停手,不过顺便提出了一个恳求:请钱总和高新区开发商王总打个招呼,他们是外资企业,下面有商业供配电工程,不用公开招投标,内部比价,同等条件下优先照顾就行。明早先和伏姐去看看情况。这是合作的开始。
钱正林答应了。
吃完饭,沙洁收拾桌子,伏小静要帮忙。沙洁笑道:“别别,你和钱总多年不见,就坐到沙发上喝茶聊天吧!”
茶几上有现成的凉茶。钱正林为伏晓静倒了一杯,自己点上一根烟。
沙洁说下楼倒垃圾,刚带上门,伏小静扑到钱正林的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腰,低声抽泣起来。钱正林赶忙摁掉烟头。他抚摸着伏小静的头发,三十年前的熟悉情景似乎又回到眼前,心中涌起一种物是人非的感伤。
隔了会儿,伏小静坐直身体,用纸巾擦干眼泪,问:“你和沙经理是什么关系?”
“只是工作关系。她为了工程业务,经常与我联系,没有别的。不过,她人挺热情的。”
正说着,手机来了信息:钱总,我去住宾馆了,晚上你们俩就住我房间吧!(微信表情:调皮)。
钱正林有些惊讶,想不到沙洁有这样的故意安排。他告诉伏小静:“沙经理不回来了,她说去宾馆住了,让我们多聊聊。”
“嗯。”伏小静脸上腾起一片羞涩。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钱正林攥住伏小静的双手。
伏小静认真地讲述起来,说当年从砖瓦厂回去后,父亲得了中风,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借了一些外债,总算保住了命。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没成家。母亲四处托人说亲,总算找到一户人家,可人家有个条件:换亲。为了爸妈不伤心,伏小静同意了,十一月份结的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以后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原来的老房子拆迁了,住上了楼房。农村变化真的很大,柏油路修到家门口,家家都有小汽车,生活真是好得翻天。可惜爸妈都去世了,他们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公公婆婆倒还在,帮着带孩子。不过婆婆的身体老生毛病,我经常陪她去医院。
“婚后幸福吗,他对你怎么样?”
“没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就是搭伙过日子呗。有时候难免吵吵闹闹,但为了孩子又能咋样?”伏小静抬起一只手搙了搙钱正林有些花白的头发,感叹地说:“还是你有本事,我当时就知道你好强,肯定能考上大学。你看,现在还当这么大的官!”
钱正林笑笑,说考大学这件事,还要感激伏小静和妻子两人的鼓励。他现在并不是当官,只是一名企业的管理者、服务者。工作要客户满意,要领导满意,要大家满意,还不能犯错误,压力也很大。他问伏小静:“你真的答应和沙经理一块做工程生意啊?”
钱正林现在觉得真有点小觑沙洁了。实在想不到,这次她竟然把伏小静找来跟他相见。
“哪里有答应啊!”伏小静否定了。“她讲你现在是供电公司的大干部,有权力,能管全市的什么电工程。她叫我跟她做业务,做得好,一年能挣几十万。你说我没上几年学的人,能做什么业务?再说我家里怎么办呢,上有公婆,下有孩子,都要照顾的。我这次来时间不能长,想到原来的那个砖瓦厂看看——那个永顺桥,还能找到吗?”
钱正林说三年前,他开车去过一趟。原来的砖瓦厂变成了现代化的商住区,楼房林立,绿树成荫,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永顺桥也拆了,代之以宽阔的公路大桥,河岸的风光带非常漂亮。时过境迁,过去的东西荡然无存了。
伏小静脸色有些黯然,轻声说不奇怪,这世道变化快。跟着问:“嗳,你和你老婆是大学同学吗?你们过得咋样?”
钱正林笑着说:“我老婆不是大学生,也是农村的,也没念几年书。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挺可爱的。她对我父母很好。我们感情还可以。我毕业以后,找的单位不错,工资年年加,在城里贷款买了房子。她在省城的一家商店上班。我来这边工作之后,她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相当不容易。虽然现在聚少离多,但都能相互理解包容,毕竟老夫老妻了嘛!”
沉默,两人都不吱声了。钱正林紧紧搂着伏小静,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像猫一样把头贴在他胸前,感受着温暖和心脏的搏动……
5
第二天早上,沙洁带着伏小静,准时来到王总办公室。这办公室好气派,面积比套房还大,装饰豪华,摆设精致。王总身材魁梧,气度不凡。一见两位美女进来,便笑哈哈地请坐,倒茶,递名片,非常热情。
“你们是姐妹吧?说吧,找我什么事?”王总直奔主题,“钱总打电话给我了,但没说具体事情”。
沙洁恭恭敬敬地递上做得很精美的文本:“向王总汇报,我们俩不是姐妹,是同事。今天来,主要是请王总关心一下你们大酒店项目的供配电工程,能不能让我们参与投标报价,同等条件下给予照顾。前不久,我们刚完成一个项目,工期质量都没问题。工程给我们做,您尽管放心。”
王总翻看着资料:营业执照、资质证书、工程业绩、企业荣誉,都是彩色复印件。他笑道:“实力还行!钱总的关系,我会重点安排,你们放心。但这事最终是我们集团总部定标,你们的报价不能高,我们是民营企业,往往是低价中标。”
沙洁笑嘻嘻地问:“那底价是多少?到时候请王总帮我们指导一下,中标了我们要感谢呢!”
王总说:“是低价,不是底价。底价是有底线的,而低价是相对的,但也不能明显低于市场行情。至于感谢嘛,意思我明白,不用考虑。再说像我这个年龄,现在只追求三无,无忧无虑无病。”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都是沙洁在与王总交流,伏小静没说一句话。这些事情她是不懂的,也不想知道,但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办完正事,两人来到著名的三水湾景区,走走停停,唧唧咕咕说着不停。说到家庭,伏小静劝沙洁尽量复婚,为了孩子委屈一点就算了。不能要求过高,天底下找不到没有缺点的男人。要以心换心。人生短短几十年,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沙洁认为伏姐讲得有道理,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她不太能接受。这几年工作压力太大,希望伏姐从侧面帮帮忙,跟钱总说说,当前的工程业务是头等大事。
午餐钱正林安排得很是讲究,江苏菜、浙江菜、四川菜,三种风味兼备。只可惜下午要开车,他不能喝酒。不喝酒容易冷场,钱正林不停地找话题活跃气氛。
“这次聚会,首先要感谢沙经理,当然了,也要感谢现代通讯和飞机高铁,感谢我们的时代。现代科技发展很快,也许再过几十年见面,我不请你们吃饭,干嘛?请你们做梦!到美梦馆,把电子设备戴到头上,闭上眼睛躺上那儿,想当皇帝、明星、富豪、大官,都行啊!”
伏小静打趣道:“光做梦不吃饭,饿得慌。”
钱正林笑道:“不会饿,请你们吃营养片,有酸甜香辣的各种口味,也许感觉更好。”
沙洁却出奇的话少了。她拿着化妆镜在端详自己的脸,最近长了痘痘,用手抚摸,有的变成了硬的包块。“都是工作闹的。”她心里叹息道。再看看伏小静,笑语盈盈,容光焕发,似乎比自己还年轻。
吃完饭伏小静就要返程回巴中了,相聚匆匆,何日再相逢。此时此刻,三个人都有着复杂的情绪。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沙洁送伏小静上了钱正林的车,频频挥手。伏小静坐在副驾驶位上,看到沙洁的眼睛闪着泪花。车轮转动,城市的一排排绿树、一幢幢楼房向后移去,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钱正林说:“小静,你看这新新旧旧的楼房,说不定还用过我们当年的红砖呢。”
伏小静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再说做砖瓦的人多呢。”
“小静,当年临别时,你送我手帕和装有照片的火柴盒,究竟是什么意思?”钱正林边开车边问道。
静默了一会儿,伏小静说:“我俩是从火柴开始认识的。送你火柴盒,是希望你每天用到火柴的时候,都会想起我;照片是我特意去街上照的,希望你永远记得我的模样。手帕是给你擦汗的,你又要上工,又要看书,太辛苦了。那手帕上的小红花是我亲自绣的,不小心戳破手指,我把血迹涂在花的中间。”
回顾往事,好像时间过得更快,不知不觉到了站点附近。车子停稳,两个人转到后排座,紧紧拥抱。钱正林拿出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说:“小静,当年你送给我一方手帕,今天我还你一部手机。”
伏小静啜泣着,依偎在钱正林的怀里不想离开。
依依不舍,依依惜别。伏小静进站了。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钱正林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两天来和伏小静在一起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就像一场梦一样。
6
一周后,评标工作结束了。非常遗憾,沙洁的公司没有中标。其它方面没问题,唯有投标价高出标底96万元,而中标价比标底高65万元。不知道为什么,钱正林觉得这一次非常可惜,他猜沙洁的心情一定很难受。已经十二月份,今年再没有招投标的项目了。
两周后,伏小静打电话告诉钱正林,说沙洁跟她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聊了很多很多。她说那天晚上在沙洁屋里吃饭睡觉的现场,被她装在家里的探头录下来了。
钱正林像触电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难道沙洁这次把伏小静找到这边来就是精心设的一个局?如果把自己和伏小静在一起的录像交给纪委,那后果不堪设想!
伏小静说,沙洁今天接到公司行政部的电话,她被公司辞退了。她的心情糟透了,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劝她什么事要想开,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世上没有人随随便便成功的,就是不成功做个普通人也很好。她说前几天让同学去男方沟通过了,他愿意复婚,但是,提出一个生二孩的要求。
“她有没有说录像下一步咋弄?”钱正林焦急地追问。
“没讲。简直羞死人了!”。伏小静在那边甜蜜蜜地说,“沙洁觉得我们在一起很般配,那时为什么就没谈婚论嫁呢?她很羡慕我们的感情,录像如果我们要,就传给我们留个纪念。”
钱正林终于松了口气,问:“她真这样讲的?这女子,吓人呢!她这次没中标,有没有怨我啊?”
伏小静说:“没说怨你,她说只怪自己没用心,工作不细,大好的机会没抓住。她还说其实你已经把什么工程的价格告诉她了,那天晚上,你说的3678是最接近标底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