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三声敲门声。郑志刚开门一看,是位女子。
“你找谁?”
“我找郑志刚。”女子轻声回答。只见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我就是郑志刚!你是哪一位?不认识。”郑志刚有点懵,他不认识这女子。来他办公室的基本上都是工程上的男人,像这样的年轻女子来得极少。再看这女子,体材弱小,身穿黑色连衣裙,神情漠然,甚至有点冷峻。郑志刚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仔细看了看还是不认识。除非以前在歌厅里唱歌认识过,若是那种风尘女子找上门来,岂不是遇到了麻烦?
“您好郑总!您肯定不认识我。”黑衣女子说,“我想请问一下,您认识顾建华吗?做消防工程的。”
郑志刚突然想了起来。提起顾建华,郑志刚一言难尽,也有难言之隐。不过,他后来怎么样,他与这位黑衣女子是什么关系?今天找上门来又是何事,郑总脑子里充满了疑问。
“顾建华我认识。”郑志刚说,“你进来吧,他现在什么情况,来,坐下来慢慢说。”
第一次见到顾建华是在五年前。那天市消防大队的许科长打来电话,对郑志刚说,我的战友顾建华是做消防工程的,想到江苏来发展,你这个工程副总帮他安排点活儿给他做做,他人很实在的,做工程不用担心。许科长是市消防大队验收科的,专门负责各个项目的消防工程验收。对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工程负责人郑志刚来说,这个招呼肯定是管用的。本来就想与许科长再拉近点关系,这不正合心意么!再说了,如果不是老乡,彼此相处融恰,人家许科长也不可能随便开这个口。
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消防工程的。在建筑施工中,消防工程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重要分项,不仅技术含量高,而且施工的规范性很强。它是系统化工程,涉及到消防水、通风排烟和自动报警等多项技术。这项工程一般都包含在总承包施工范围内,如果向总承包单位推荐分包单位,心里必须有底。万一推荐的分包队伍不行,拖了工程的后腿,那不是打脸的笑话么?为此,郑志刚想到顾建华的公司和施工现场实地考察一下。但他不能说考察,怕许科长知道了有想法,只说路过合肥顺便来拜访一下。
这一来,郑志刚第一次见到了顾建华。他不像是企业家,也不像传说中的大老板,如果走到大街上,他跟普通的农民工没有多大区别。瘦高个头,短发方脸,四十多岁比同龄人显得老气。相比之下,他的司机倒是更像大老板,郑志刚一下车就认错了,他先和司机握了手。然而,顾建华的讲话听起来很有军人气质。那天走到他公司的门厅处,顾建华停下脚步,指着墙上的一幅横匾,坚定而自信地介绍说:
“郑总,你看这四个字,诚信为本,这就是我们公司的经营宗旨,做人做事要讲诚信,诚信是立身之本,处世之宝。”
公司并不大,郑志刚看了,除了顾建华的办公室以外,还有一间会议室兼接待室,一间财务室,三间工程管理室。室内的装修也很平常。当时有三位管理人员陪同郑志刚,他们先后介绍了公司从成立到发展的基本情况。其中一位是顾建华的表姐夫,他说了一句有针对性的话:
“郑总,你别看我们公司不那么豪华,可我们的实力主要在工程现场,我们做的每一个工程,都是精品。”
随后,顾建华带领郑志刚参观了附近的一处工地,从地下室到楼上,都转了一下,与现场的工人简单聊了几句。郑志刚主要是了解工人的薪资发放情况和工程质量管理如何。走出人声嘈杂的工地,郑志刚又找到建设单位和监理单位的相关人员做了交流。至此,郑志刚对顾建华及其公司,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顾建华退伍后想干点事情,他利用在部队学到的消防知识,选择了做消防工程施工。开始的时候没有条件,只是带几个工人从小班组施工做起。也正是因为消防工程的专业性比较强,他的施工优势有了突出表现,每到之处,口碑和信誉都不错。那一年,市场材料和设备价格猛涨,工地上的其它分包班组怕亏本,直接停工了要求调价。只有顾建华的班组一直不停地在施工,默默地承受着市场涨价的风险。由于担心工程停工会影响交付,甲方领导找到顾建华,请他帮助把其它班组停下来的工程接过来全部做掉。他居然同意了。关键时候逆势而为,让甲方领导非常感动。为了弥补顾建华的损失,甲方决定后面的几个项目,所有的消防工程全部交由顾建华施工。于是乎,顾建华的小班组一下子扩大到了几百人的施工队。有了人,又有了钱,他成立了公司,租了现在的一层办公楼。现场人员反映,顾建华这个人做事很认真,很讲信誉,他答应的事肯定能办到,从来不忽悠人。他也是个朋友人,讲义气、爱帮人。他的缺点是抽烟喝酒,容易听信别人的话。
考察之后,郑志刚心里有底了。他把总承包单位的项目经理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
“我推荐一个专做消防工程的单位,分包你们的消防单项工程,有资质有实力,管理费你们扣掉,剩下给他们。”
项目经理怔住了,蹙着眉头为难地说:“郑总,消防工程这一块有人做了,早就谈好了,就差合同没有签。”
“退掉他,用我推荐的单位。”郑志刚果断地说。这就是甲方领导的口气,直接了当,带有命令式。
“不好退啊郑总,这家队伍是我们总公司老总的亲戚呢,退不了啊,怎么办?”项目经理急得直挠头。
“告诉你,我推荐的队伍,你用也要用,不用也要用。这是政府领导的关系,具体我就没必要说明了。”郑志刚态度强硬,他从转椅上站起来,大声地说:“你回去协调,实在不行各做一半。我让这家公司负责人明天过来与你对接。”说完一挥手,意思是你走吧,就这么定了,不听项目经理多解释。
项目经理是工程项目上的权威人物,是施工总承包单位安排在工程现场的主要负责人,对工程进度、质量、安全、成本等全面负责。尤其在工程款支付环节上,各班组和各工种的工作量计算和付款,项目经理有绝对的话语权。在工地现场,基本上都称项目经理为“总”,什么陈总王总之类的。只有开发公司的管理人员称之为经理。在房地产和工程建设领域,开发公司是投资方,又叫建设方、甲方,相当于出资盖房子的东家。总承包单位是施工方,从理论上讲,这两个单位是平等的,而实际上,建设方的地位要高出很多。
第二天下午,顾建华风尘扑扑地赶来了,还带着他的表姐夫吴传洪。
项目经理领着姓金的老板随即到场,在郑志刚办公室,五个人一会儿抽烟,一会儿喝茶,谈话的声音忽大忽小,足足谈了三个小时,最后才签订了消防工程合作协议。
问题的焦点,并不是消防工程给金老板承包一半,而是施工主体要以金老板的公司名称,工程款也是要先支付到金老板的公司帐户。工程量变小了可以接受,但是顾建华对这种合作方式很犹豫。他对金老板不了解,他的公司信誉好不好也不清楚,工程款先打到他的帐户,能不能及时转付,他无法控制。看到郑志刚热心帮忙,顾建华不好意思当场拒绝。但是吴传洪很积极,他对顾建华说,没关系,这个工程我个人承包了,利润三七开,自己拿30%,剩余70%给顾建华。
看到吴传洪信心满满,顾建华说:“今天当着甲方和总包单位的面,我们说话要算数,说定了这里的消防工程由吴传洪全权负责,包括材料设备的采购和施工人员的安排。施工利润是第二位,摆在第一位的是把工程做好,不能拖了进度和质量的后腿,更不能发生安全事故。”
吴传洪不停地点头,他表示:“这个请你们放心,虽然是我个人承包的,但会按照顾总的要求,圆满完成任务,诚信为本,不掉链子,我签字我负责。”
其实顾建华不太高兴。他觉得表姐夫今天讲话有点内外不分,自己想单独承包工程也可以理解,偏偏要说什么利润不利润的事儿,还把三七开这种话抖出来了,感觉有点叛逆。以致于晚上喝酒的时候,他心里郁闷,忘了吃药,也忘了打胰岛素。
对于郑志刚来说,今天可算是完成了许科长交给的“任务”,不论他们的合作是什么方式,自己算是尽到帮忙的义务了。一想到顾建华还带了那么多的烟酒放在办公室,他的酒兴更高了。心想,既做了好事,又从中得利,谁不希望这种事越多越好啊?饭后,郑志刚交代吴传洪,一定要把顾老板送到宾馆,让他喝点水再休息,感觉他今晚喝多了,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走路有些踉跄。
郑志刚躺在床上睡不着,仔细想来,今天下午的情况,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自己推荐的消防工程,转眼间变成了吴传洪个人承包了,关键是合作协议上没有顾建华的签字,也没有他公司的公章。顾与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件事如果往坏处想的话,吴传洪没有实力把工程施工到位,一旦出了问题,他不负责任怎么办?再一想,金老板的实力也不知道如何,会不会连累吴传洪?总之,这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自己都会受到牵连。当然,工程进展顺利,不出差错那是最好不过了。但愿这些担心是多余的。
消防工程施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主体结构施工时的预留预埋,第二阶段是设备和管线的安装,第三阶段是消防系统的调试和试运行。应该说,第一阶段吴传洪的班组施工是及时的,施工质量也很好。但是一年后,到了第二阶段,郑志刚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材料和设备进场迟缓,严重影响工程进度,土建和装修等其它工序因此难以推进,现场叫骂声一片。吴传洪在会上答应的完成时间,多次不能兑现。无奈之下,项目经理来找郑志刚求助。
“工期拖延三个月了,再拖下去,工程无法按时竣工交付。”项目经理愁容满面,急得瞪大了眼珠子。
“什么原因?是采购问题、技术问题,还是运输问题?”郑志刚问。
“说到底,是资金问题。”项目经理对郑志刚反映说,“吴传洪缺钱,厂方不发货,或是给一点钱,发一点货,大批的材料设备一拖再拖。”
郑志刚握起拳头在办公桌上使劲砸了一下:“你把姓吴的叫来!”
“没用,找他来没用,我们找过他几十次了,他答应想办法解决,可就是不解决,态度很好,就是不办,拖着。”项目经理的声音有些沙哑。
看来只能找顾建华了,如果还不能解决问题,那得找许科长,一个找一个。最怕的是找了他们都解决不了问题,那这个锅就背大了,后果不堪设想。郑志刚产生了担忧,甚至恐惧。本来,郑志刚不想打这个电话,过去的一年中,他和顾建华通过几次电话,还称赞吴传洪的工程做得不错,这会又要说出现问题了,这话儿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不说又确实不行。
电话打通了。还好,尽管顾建华迟疑了一会,但最终没有推辞,他答应抽时间过来了解情况,尽快处理。
仅隔两天时间,顾建华就来到了工地,他上上下下跑了所有的楼层,检查了现场的工程量。他对郑志刚说,主要问题是缺乏材料和设备。吴传洪没有资金购买,他原本想把名下的一套房子卖了,但一时没有人买,家里有点钱都拿出来了,但解决不了大问题。顾建华告诉郑志刚,虽然这是吴传洪的事,但是这事不能不管,兄弟们帮忙,不能让你们为难。这一次来,把材料和设备清单核对好了,立即安排采购,一周内可全部进场。吴传洪答应了,下一次工程款到了,把顾建华垫付的货款付清,这一次,算是借了顾建华的钱。
顾建华说,这一趟是抽时间过来的,不在这儿吃饭了,回去还有其它事情要处理。最近又开了几个门店,卖消防器材和水电管材的,遇到的问题也不少,忙得很。他临走时唉声叹气:“唉!亲戚朋友找到我,都想找个事情做做,开一个门店,能解决几个人的就业。但是,事情多了精力跟不上。”
顾建华整天奔波,司机闲不下来。很不幸,就在回去的路上,驾驶员因疲劳驾驶撞上了高速公路的护拦,胸腔大出血当场死亡。所幸顾建华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身体严重受伤。
谁都没有料到这一起交通事故,更没有料到一周后他安排的消防材料和设备,如数抵达现场。整整三大卡车,包括消防主管、烟感器、喷淋头、风机、清防箱、消防柜,按照清单一个不少,而且都是正规厂家的合格产品。吴传洪说,这些货的总价值是120万块钱,都是顾建华全款垫付的。原来,在出事之前,顾建华已经安排好厂家发货的事了。
有了足够的材料和设备,工地现场像注入兴奋剂一样活跃起来。工人们拉的拉,扛的扛,抬的抬,电锯声、锤击声,不绝于耳,大家干得热火朝天。项目经理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在工地现场检查时,郑志刚遇到了吴传洪,他问顾建华现在怎么样,吴传洪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你应该抽空去医院看看他。”郑志刚说。
“最近抢工期,没空去。”吴传洪说。
“再忙,你也要抽时间去一趟医院,看看顾总。”郑志刚指着旁边的一堆消防材料,感慨地说,“顾总是为了你的事情来这里,回去路上发生车祸的,你看这些材料设备,多亏他的鼎力相助。”
吴传洪摘下安全帽,抓了一下头发,不以为然道:“他这个人,如果那天不急着回去就没事了,出事完全是他自己找的。做老板的应该坐在办公室才对,可他整天在外面跑,帮这个亲戚,又帮那个朋友,出力出钱不讨好,瞎折腾!”
“你这个人讲话,”陪同的项目经理接过话茬,“人家助人为乐,怎么能说他是瞎折腾呢,切!”
郑志刚白了吴传洪一眼,没吱声抬腿走了。他心想吴传洪这个家伙,好像人品有点问题。
郑志刚了解到,顾建华受伤,主要是脑振荡和脑内两处血管破裂。第一次手术成功,脱离了生命危险,第二次手术要等身体恢复到一定状态之后才能进行;其次是腰部和左大腿有三处骨折,需要卧床治疗三个月以后才能下床。幸亏现在的医疗技术高度发达,加上抢救及时,不然他早已命归西天了。在院期间,来看望顾建华的人络绎不绝,送鲜花的,送水果牛奶的、送营养品的,东西一大堆。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顾建华的妻子整天在为医疗费发愁。说来话长,前年一位朋友到银行贷款两千万元,需要一个公司做担保,本着对朋友信任,顾建华在他的担保书上盖了章、签了名字。不料这位朋友生意失败无力还款,最近银行通过法院查封了顾建华的公司帐户和个人信用卡。下一步,法院判决后会直接划扣他的资金,拍卖他的房产。即便这样还有差额,因为顾建华所担保的金额,超过了他当前可变现的资产。
真是祸不单行,无钱难倒英雄汉。顾建华非常窘迫,他现在靠变卖亲戚朋友的礼品和借款来维持高昂的医疗费。这种日子非常痛苦。更让他焦虑的是,还有那么多员工和工人需要工资和生活费,此时的困境,只有顾建华自己最能体会。
半年后的一次见面,证实了郑志刚了解的情况是真实的。
这一次见到顾建华,郑志刚感到十分震惊。他是杵着拐杖来的,一拐一拐地,拖着沉重的脚步。他揭开深灰色的鸭舌帽,头上手术留下的长长的蜈蚣状伤疤,谁看了都瘆得慌。顾建华面如土色,目光凝重,损坏的牙齿尚未修复,讲话有气无力。
郑志刚说:“你应该在家休养身体,还出来干什么,有事电话联系也是可以的。”
“前天才出院,我不出来亲自跑,不行啊!快春节了,要把能收的款项,赶快收回来,要发农民工薪资。”顾建华缓缓地说,“我刚才找了吴传洪,他的货款至今没有给我,电话打过多次都没用,只好亲自来一趟。”
“你说上次那个货款,他至今没有给你吗?”郑志刚很诧异,“那老吴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半年前,如果不是你帮他垫资采购,总包单位肯定取消他的施工资格,让他滚蛋,前面的工程款作为违约金赔偿,可能还不够。”郑志刚愤愤地说。
“是的,没给!他一毛不拔。不到无奈的时候,我真不愿意跟你讲出这种丑事,本来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这次来,还请郑总帮忙协调一下,劝他把前面的货款钱给我。年底了要用钱,工人们都盼着呢。”顾建华颤微微地抖动着嘴唇,声音渐渐变小。
顾建华对郑志刚说,没想到给朋友害了,他对朋友贷款做生意失败这件事,有点怀疑,多半是不想还钱硬是把他拖下了水。现在法院不仅冻结了他的所有账户,还把协助执行通知书传到了他承包工程的甲方。唯有这个项目,是吴传洪个人承包的,不然的话,工程款一样被法院查封扣留。之前开的几家门店,有一半以上已经关门了,生意实在撑不住,实体店被网购取代是不争的事实。剩余的门店,生意倒是马马虎虎,但合伙人以各种理由,不按合同约定返还投资款。
临走时,顾建华握着郑志刚的手,艰难地说:
“这些事情,你不要告诉许科长了,免得丢战友的脸。郑总,我最相信你的为人,你也要相信我的话。”他哽咽了一下,“唉,本来身体就有严重的糖尿病,这下搞得更不行了。请郑总多费心了,等年后,第二次手术做过了,我再来拜访你。”
望着顾建华的背影,郑志刚的心里五味杂陈。时隔一年多时间,他竟然落泊到这种地步,这反差也太大了,几乎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
第二天,郑志刚把项目经理和吴传洪约到办公室,三个人面对面坐下来。郑志刚毫不客气地对项目经理和吴传洪责问:“我们开发公司是不是按合同和工程进度付款的?不差钱对吧?你总包单位有没有按合同和施工进度,对班组足额支付工程款?”
“付了,按协议足额支付了。”项目经理肯定地说。
“好,吴老板,”郑志刚指向吴传洪,“你收到工程款了,为什么不支付顾总的货款?我昨天才知道,你至今一点都没付呀!”
吴传洪沉默不语。
郑志刚接着讲:“吴传洪你这个人真差劲,不要说是远房亲戚,即使是普通朋友,你也不应该这样。当时说好的付款节点,你不讲诚信是不是?何况人家顾总现在落难之时,你好意思么你?”
吴传洪埋头抽烟,像个囚犯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说。
“老吴你说话,为什么不信守承诺?”郑志刚怒视着,声调提高了。
“没钱付。”吴传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钱呢?付给你的工程款都到哪里去了?”郑志刚追问。
一阵缄默。
“他买了一辆宝马车,又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款。”项目经理说,“估计是没钱了。”
“我说老吴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啊?顾建华到了这种地步,你不但没有帮助他,欠他的钱都不肯给,你当初怎么说的?诚信是第二张身份证。”郑志刚一脸的愤恨,他用两根手指头点了点吴传洪。
“这样吧,你们两个听好了,”郑志刚严肃地说,“咋天顾总杵着拐棍来跟我讲了,他年前要支付农民工薪资,他的公司遇到了官司拿不出钱来,年底急需用钱,下一笔工程款,一定要把他的120万付掉,没问题吧?”
郑志刚又补充道,“资金如有欠缺,吴传洪你把车卖了。”
吴传洪点点头:“好的,知道了。”
“一言为定。哦,还有,”郑志刚对项目经理说,“这件事,你负责督办。”
在房地产开发建设管理过程中,类似这样的事情,绝不是一次二次。郑志刚处理这类经济纠纷还是积极的,不说社会责任感,只是凭良心办事,为人公道。因此,感激他的人很多,但也有人恨他。
春节前,是郑志刚最忙的时候。这个工程副总可不好当啊,找他算帐的、要款的人,天天在排队。对于总承包单位来说,下面有十多个班组,而对于开发公司的郑志刚来说,有六十多家单位:土建安装、景观绿化,供水供电、装饰装修、人防安防,你说哪家单位不要钱过年?所以说年关年关,这个关真的把人搞得焦头烂额。而今年,房子不好卖,公司资金很紧张,为了妥善处理好春节前的农民工薪资发放,郑志刚做了大量的工作,一直忙到大年三十。
许多当老板的,尤其是做工程的包工头,一到了年底,他就把手表脱了,金项链、金戒指下了,豪车也不开了,换上朴素的旧衣服,一副穷酸样。过了春节立马大变,有钱有势的企业家形象和老板派头,无不彰显十足。在春天,一般来讲,没有什么人追要工程款了,倒是追要业务的情况比较多。
然而,周六上午,郑志刚正在和妻子愉快地散步,一条信息让他惊停了脚步。
“郑总您好!医院急需用钱,向你借伍万块钱好吗,谢谢您!”。信息后面附有一串帐号,收款人是另一个人的名字。郑志刚疑惑地再看看手机,没错,确定是顾建华发来的。为了排除电信诈骗,他拔通了电话。但顾建华只讲了两句话,被别人接过去了,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顾建华的老婆,医生不让他多说话。明天要做手术,需要钱,请郑总帮助借一下。前几天他突然犯病了,头痛得厉害......年前把钱都用光了,实在没办法,谢谢啊!”话声凄惋,显得很无助。
当了这么多年的工程副总,从没有施工方跟自己借钱的,这是第一次遇到。来不及多想,挂断电话,郑志刚没有兴趣散步了,他跟妻子简单地讲了几句,连忙打上出租车,去办理汇款。
再见到妻子时,郑志刚发现她绷着脸很不高兴。妻子说,你不要那么天真,姓顾的根本不是病重需要借钱,实际上他是做完了业务,要把给你的东西要回去。商海无情只认钱,看你以后还敢收人家的东西吗?郑志刚不这么认为。但即便如此,他收取顾建华的烟酒和茶叶也值不到伍万元,难道还要加上利息吗?怎么加也没这么多啊。被妻子一顿数落,郑志刚倒是觉得,不是没有一点可能性,毕竟有过许多镜子在那摆着呢。不论如何,这事反正过去了,郑志刚不再多想了,也不愿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就当没发生过。
今天,黑衣女子问郑志刚,是否认识顾建华,让他惊讶不已,往事沉渣泛起。
“我是顾建华的女儿,我叫顾小玲。我爸他临终前交代,一定要把伍万块钱还给您,并且要我当面向您表示感谢!”
“啊!他,顾总他?”郑志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但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天而降。
“我爸上一周走了,”顾小玲低下头,从包里掏出纸巾,擦着眼泪,“还没过五十岁生日......他不光是车祸造成的,也是给朋友气死的。”顾小玲啜泣着说。
“气死的?”郑志刚不解地问,“吴传洪的钱,去年底都给了吧?”
“没有全给,只给了一半。”顾小玲说,“我爸和他闹翻了,听爸说过,跟这个人从此绝交,不再联系他了。”
“不对吧?”郑志刚疑惑,“当时说好的,春节前付清120万,吴传洪答应好好的。”
“真的,只给了60万,吴传洪说做这个工程亏本了,没钱给了。所以我爸跟他吵呢。算了,我爸生前对我说过,不要再找他了。”
顾小玲对郑志刚说,春节前,顾建华为筹集资金使尽浑身解数,但有的钱款就是追不回来,他又急又气又累,糖尿病恶化导致综合症愈发严重,心脏和肾脏衰退,加上车祸造成的大脑损伤,颅内再次出血,住进医院,医治无效离开人世。
“吴传洪这个狗日的,太不守信用了。”郑志刚骂了一句。
“算了郑总,只怪我爸的命不好。”顾小玲将包好的伍万块钱放在郑志刚的桌子上,向郑志刚深深地鞠了一躬,连说“谢谢!谢谢!”,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擦着眼泪。
郑志刚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抓着一叠现金追向顾小玲:“这钱我不要了,你先拿着用吧。”但是她头也没回,越走越远。
郑志刚咽不下这口气,真不相信自己这点能力都没有,做人做事太失败了。他绝不相信吴传洪说的这个工程做亏了,更不能容忍应付的款项没有着落。他决定,非要把这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事不宜迟,郑志刚组织召开了一个小型专题会,专门协调分包队伍的经济纠纷。他通知手下的工程部经理、预算部经理,总承包方的项目经理及其吴传洪,一起参加。
“你是什么项目经理?”郑志刚听过汇报,开口就指责项目经理,“你和吴传洪联手欺骗顾建华,还敢欺骗我是不是?”转脸对吴传洪说,“你的欠款至今还有一半没付,什么意思?你是老赖是不是?说工程亏本了,我才不相信你这种鬼话呢。”
一顿叱责之后,郑志刚努力平静下来。他说:“我要求你们对本次消防工程进行清算,我方预算部经理和工程部经理参与,三方对消防工程的完成量,包括材料费、设备费、人工费等,进行全面核算,一周内完成。一个月之内,你们必须把顾建华的钱,给到他家属手上。否则,你们休想再支付任何工程款。”
几个人像塑像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郑志刚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散会!”
......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郑志刚的手机收到了顾小玲发来的信息,他看了之后,感到一阵悲喜。
“郑总您好!刚才吴传洪来我家了,给我妈送来了80万块钱。太感谢您了郑总,跪谢!!!”
三年后,郑志刚得知,顾小玲继承了父业。在原来的基础上,公司有了新的发展。但愿她秉承父亲“诚信为本”的经营理念,事业旭日东升,兴旺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