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安好！便是春天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刻骨铭心的暗伤，这个伤口不轻易对人显露，而自己也不敢轻易触碰。总希望掩藏在心灵最深的角落里，让岁月的青苔覆盖，不见阳光、不经雨露、以为这样有一天伤口会随着时光淡去。也许，有些暗伤在时间的荏苒中，岁月的洗礼中，忙碌的节奏中，或淡化、或残缺、或模糊、或治愈。而有些暗伤却恰恰相反，在时间的洗涤下，岁月的沧桑中，清净的闲暇中，伤口会在不经意间被撕裂，又会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时间的车轮倒回到二十年前的春天，我刚从大学毕业 ，很荣幸地被分配到山区一所中学任教。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我满脑子都是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我热爱我的职业就像热爱这万物复苏的春天一样，教室似春天的舞台，学生似各种含苞待放的花朵，裹紧的花蕾里又隐隐约约投射出一星半点的红，无不彰显着春天的希望和未来，甚至我在书本上都能闻到泥土和种子的芳香，窗内朗朗的读书声，窗外燕子的呢喃细语，春风透过玻璃窗掀起讲桌上的书页，哗啦啦地奏响生命的赞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在蓄意待发。

傍晚散学后，伴着轻抚的微风和落日黄昏，我回到宿舍，打开作业本，开始批改作业。“报告……报告……报告”几声怯声怯气地报告声传来。

“请进。”

我抬起头一看，是班级第一排的那个小男孩。

“你有事吗？”

我一边批阅着作业一边亲切地问。

“我……我……”他支支吾吾。

“别紧张，有事说呀！”

我放下手中的笔，真诚地看着他。 他越来越紧张，我看见他的腿和手都在微微颤抖，嘴皮哆嗦。

“你这是怎么呢？”

我提高嗓门大喊。他战战兢兢地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然后从笔记本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小纸条。 我一把夺过小纸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亲爱的张老师，我爱你，我很爱你，我不敢说……”

看到这几个字，我彻底气糊涂了，青筋暴露，火冒三丈，失去理智地教训起来：

“小小年纪，不知道好好读书，再有一个月就要中考，这么关键的时刻，你竟然不抓紧复习，却学会了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你不知道父母在田地里苦死苦活的干活供你上学多不容易吗？”

我一边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一边将纸条撕碎丢在垃圾桶里。他一直在哭，我看见他倒反没有刚开始那么紧张了，反而更多的是泪水，泪水顺着整个面颊直流，他用肮脏的袖口反复揩着。我有种胜利者的喜悦和庆幸，看来他彻底知错悔改了，我终于把他从深渊边挽救过来。我也冰消气化，心平气和地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小男孩。一寸来长的头发乱蓬蓬地竖立在头顶，又黑又瘦的小脸上镶嵌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丹宁圆融的眼睛，如同被柔光照耀过的琥珀一般，融合了青春的清明和可爱的活力。他的蓝色裤子早已褪色成黄褐色，白球鞋很脏，右脚大母趾戳破鞋面暴露在外面。

“别哭了，早点回家 ，家里人会着急，还有现在是冲刺的关键时刻，一定抓紧学学习，咱们贫困山区的孩子，除了上学，再无出路，去吧！”

我嘱咐完他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可谁曾想到，这一转身就是永别，这一离别，却在我内心深处留下了深深的伤痛和悔恨的烙印。

第二天他没有来……

第三天他也没有来……

第四天，我给同村孩子稍口信，他依然没有来……

一周后，我找到他的家，他已经去外地务工了……

生命中有一种错误只能犯一次，并没有改正的机会，命运中还有一种并非是错误的错误，但这却是不被原谅的。那段日子，我内心每时每刻都在自责、悔恨煎熬着，尽管身心疲惫不堪，但我依然鼓足勇气，强打着精神带好毕业班。时不时上完课，我会静静地伫立在窗口翘望，奢望那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书包出现，时不时批改作业，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笔，奢望听到那怯声怯气地报告声，可最终这一切再也没有出现……从此以后，在我的教学生涯中，我不仅认真的教学，而且也开始仔细研究琢磨师生关系，谨慎认真、小心翼翼地妥善处理着师生关系。尽管如此，这一辈子的懊悔和伤痛我没有一丝办法忘却。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而今，年过半百的我在冷暖交织的光阴中，历尽人生千帆，道尽岁月风烟，半生归来，在内心波澜不惊的从容和淡定中，依然情不自禁地去遐想，遐想那个在春天离我而去的男孩，他已经长大。或许他过得很好，在异乡的某个著名的城市，陪着娇妻，抱着孩子正漫步在高档的小区门口，这样我的心里就会踏实许多。也或许他正背着行囊，在陌生的城市里，拥挤在凌晨的早市，焦急地等待着招揽。这样的画面我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因为内心尘封已久的暗伤又被撕裂开，在嘀嗒嘀嗒地流血，血液渗进我永远的春天里。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人生中总有一些人，原本只是生命的过客，后来却成了记忆深处的常客。人生总有不期而遇的邂逅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希望一场久违的邂逅，邂逅那双丹宁圆润的眼睛，把浅浅的邂逅能够深深地珍藏，当然珍藏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段经历。倘若缘分能让我们邂逅，邂逅在春天的细雨中、邂逅在夏天的星空下、邂逅在秋天的黄昏里、邂逅在冬天的风雪中、邂逅在你拥挤的人潮里，邂逅在我的烟火人间里。当我在千万人之中邂逅我所邂逅的人，能轻轻地道一声：“你若安好，便是春天”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