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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小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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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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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 岸 情 谣

 

那天,天空像是被泼了墨似的,特别的黑又特别的沉。雨淅淅沥沥,从早上一直下到傍晚。我打着伞离开学校正往里赶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奶奶病危,念叨你,速归。说完,急急挂了电话。我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一刻也不敢耽误,携妻自驾车直奔五十里外的老家长田村。

到了长田,夜色已完全降临,稀疏的灯光象萤火虫一样扑闪着,加上远处隐隐传来的狗吠声,更让人感觉到乡村夜晚的苍凉。我把车停在了离家一百米远的一棵百年山楂树下,然后摸黑向家走去。远远的,我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好像是踮起脚跟在张望,她的身后,暗淡的灯光里蠕动着一丛又一丛的人影,这些人影肯定是赶来见奶奶最后一面的亲戚乡邻们。

母亲见我和妻子回来了,满脸的兴奋、激动。她一边向我俩招手,一边擦拭着泉水一样汩汩流淌的泪水。

妈,奶奶她、、、。我的喉咙突然像被闸门堵上似的,也说不出一个字,眼泪倏忽间漫出眼眶,顺着鼻梁往下淌。

快,奶奶等着你呢!母亲拉着我的手,往奶奶的卧室走去。

我几乎是一路跌撞到了奶奶榻前的。奶奶闭上眼睛,十分安详地躺着。父亲揉着她的一只手,不停地搓着,见我来了,说了声,回来啦!

嗯,我应了声,点点头,问了一句,奶奶情况咋样?父亲嘘了一声,轻言轻语,刚刚好转一些,睡了。

谁说我睡了,我等着我孙儿唠嗑呢!奶奶极其微弱的声音。

父亲站了起来,指着自己刚坐过的凳子。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坐下和奶奶作诀别谈心。这种生离死别的话别,对我来说是何等的残忍。我强忍泪水,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视着奶奶。一会,奶奶睁开她那满是伤痕的眼睛,目光虽呆滞,但仍闪烁着一种希望的光泽。她微微动弹了一下左手,看似费力,可终究没能举起来。我一下就揉住了她的左手,搁在自己的胸口,又慢慢上移,将她几乎冰凉的手贴在了我的脸上。

孙、、、儿。奶奶好不容易叫响了我的名字,不是名字的名字,几十年了,她都这么叫。

哎,奶奶。我应声,声音悲切。

奶奶转过脸来,茫然地看着我,又冲着我笑,笑无声,但笑容里满是痛苦、是坚强、是对人世的眷恋和对人生不圆满的慨叹。她颤抖着手,抚摸着我满是须渣的脸。

孙儿,奶奶要走了,以后不能和你闲嗑两岸的事了。

奶奶,你不会走的,你说了今生没见到两岸团圆,你是不会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的。

傻孙儿,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奶奶是一介凡人,岂能改变规律。奶奶并不怕死,怕的是带着遗憾离世。

奶奶说的遗憾是、、、

奶奶打断我的话,说,我三十四岁那年,知道了你爷爷被国民党残军掳去了台湾。从那时起开始了对爷爷的思念开始祈两岸团圆。盼了大半个世纪,愿望也未能成真。但是,我始终坚信一点,只要身居两岸人彼此心存念想,两岸就分不了早晚必合

倏忽间,奶奶的形象像泰山巍峨挺拔、伟岸高大,在我眼前晃动。原来,在奶奶的生命轨迹里一直在祈祷、在两岸团圆,在为两岸的团圆尽绵薄之力,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也没有放弃。

我慢慢站起身,向奶奶深深地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以表达我对奶奶由衷的敬意。

奶奶向我微微地扣了一下手,我俯下身,几乎和她脸贴着脸。奶奶说,去驰念亭吧!我不敢做主,回头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没啃声,只是很沉重地点了下头。于是,在亲戚乡邻的帮衬下,我背着奶奶向驰念亭出发。

驰念亭是建在屋后一个蘑菇状小山坡上的一间小木屋,屋形如亭,是奶奶亲手设计、聘请乡下专造亭子的土专家建造起来的,已有六十余年的历史。虽然经过了几次的维修加固,但主体风貌没有变,年代愈久,其历史价值愈大,被村里的后生们公认为古董、村宝。从建成的那天起奶奶风雨无阻每天都要到驰念亭去,眺望太阳升起的那片天。我记得我五岁那年,奶奶每次去驰念亭时都会带上我,我每次都问她,奶奶在看什么呢?每次奶奶都说,我站此岸驰念彼岸的人呢!

奶奶是念过私塾的人,这在她那一代女性中,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文化女性,她知道台湾与大陆隔着一条长长的海峡,海峡的一边是台湾,一边是大陆,奶奶分别称它们为彼岸和此岸有时又合在一起叫两岸。那时,我还是个娃,根本不懂奶奶话里的意思,但喜欢拿奶奶的话当歌唱,看见奶奶就说,我站此岸驰念彼岸的人呢。奶奶听了挺高兴,一高兴干脆把小木屋取名为驰念亭。后来,奶奶就叫村里的一位能写一手好字的私塾先生把这名儿刻在了木梁上,还涂上了红油漆呢!

我气喘吁吁把奶奶背上了驰念亭。父亲、母亲先我一步到了,已经把奶奶常用的折贴躺椅放在了亭子的中央。几位亲戚从我背上接过奶奶,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了躺椅上。

经这么一折腾,奶奶反倒更显精神了。她挺挺身想坐起来,但力不从心。我赶紧托起她的上半身,父亲随即把躺椅的上半部支起。奶奶半坐半躺,目光投向了她眺望了几十年的、离这很远很远的彼岸的那片天空。黑魆魆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长长的闪电。

你们都回吧,我跟孙儿唠唠嗑。奶奶下起了逐客令。

父亲是有名的孝子,对奶奶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他拉着我母亲的手,又吊着嗓子向随行的亲戚邻居们说了句,走吧!

父亲在走出亭子的刹那间,又回眸看了眼奶奶。在他的目光离开奶奶的那刻,我发现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滚出,又沉甸甸地砸向地面。我向父亲抱了抱拳,暗示他,有我在,奶奶没事。

亭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昏黄的灯孤零零悬挂在横梁下。奶奶朝几条老旧的木凳努努嘴,又冲我无力一笑,提示我,坐下,咱孙俩慢慢唠。

我很顺从地坐下,搂住奶奶的手,心里嘀咕,奶奶肯定是要告诉我大秘密的。

果然,奶奶孱弱地叹息一声,把目光又移到了很遥远很遥远、忽闪忽闪的那颗星星。

我站此岸驰念彼岸的人呢!我想起了奶奶常说起的这句话,并模仿着说了出来。

奶奶激动了,用满是老茧的手拍打着我的脸,边拍边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跟小时候一个德性。这下好了,奶奶要走了,以后奶奶听不到你学说奶奶的话了。

我的心好像被锥给扥了一下,刺痛难忍。

咋?都大老爷们了,还哭。

我擦了擦眼眶,手润润的,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哭了,无声地哭了。

奶奶用她的指背为我揩擦泪水,轻柔的动作,配上慈祥的笑容,把我的心彻底击碎。我不再掩饰,打开喉闸,猪嚎牛叫般哭出声来。

奶奶没有安慰我,更没有制止我,而是仍然面带着笑容,静静地注视着我。

等我将压制在内心的伤悲倾泻磐尽、停止哭泣时,奶奶说,龟孙儿,奶奶还没死呢,你就哭丧啦!

这是奶奶的调侃话,也是奶奶的说话风格。想不到在生命将要画上句号时,她依然那么乐观。

我无言以对,却报之一笑。我也断不定这一笑是对她乐观人生的肃然起敬,还是激励她坚强地活下去。

奶奶说,孙儿,你是老师,也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奶奶有些话压在心里一辈子了,今儿咱就把它全抠出来,兴许能成就你写一本好书呢!

我问,是此岸和彼岸的故事吗?

算是吧!奶奶迟疑了一会,才点头。

我说,从我懂事时起,你常给我讲奶奶和爷爷的关系其实代表的就是此岸和彼岸的关系,你这话听似简单,但是从童年到中年,我愣是明白你这话的真正意思。

奶奶说,那不没到时候吗。今天是时候啦,你、我,咱孙俩、就咱俩最后一次好好唠嗑唠嗑,把没唠的唠完,把不明白的整明白。

我担心自己心情过于压抑、悲恸,听不清、记不住奶奶说的话,于是拿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之后,我捧起奶奶的手,轻轻地抚摸、揉搓。

于是,我被奶奶那气喘、微弱的声音带入到了被奶奶珍藏了一辈子的一件件往事之中。

民国二十八年深冬的一个下午,长田村,远处隐约传来隆隆的炮声,近处迎亲回来的队伍吹吹打打进了村庄。奶奶就是这天坐着花轿嫁到爷爷家来的。当时,爷爷家算得上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之家,奶奶呢,是当地一个商人的女儿,又读过私塾,算得上是个窈窕淑女。可是,结婚才三天,奶奶和爷爷就遭受了厄运。

那天,村子里忽然乱了套,村民们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神色惊恐,脚步慌乱,大呼小叫,鬼子来了,快向后山跑呀!可是,等爷爷和奶奶收拾好了行囊,正准备和曾祖父母离开家时,鬼子已经进村了,而且把村子给围了起来。看来逃是逃不出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躲藏起来。于是一家四口便躲藏到了牛栏下面的地窖里。可是,没能躲过去,第二天就被搜索的鬼子发现,逼出了地窖。鬼子见奶奶长得端庄秀丽、有姿有色的,便要强暴她。这时,曾祖父母为保护奶奶挺身而出,最后惨遭杀害。就在奶奶再次面临被鬼子侮辱的危险时刻,一支队伍突然像天兵天将一样降临,同鬼子激烈交火,奶奶和爷爷趁机逃走,躲进了大山里,第二天爷爷又回到了村里,处理完曾祖父母的后事后,带着奶奶离开了长田村,在外居无定所漂泊了五,鬼子宣布投降后才回到了长田村。不过,离开时就奶奶和爷爷俩人,回来时已经是四个人了了我的父亲和姑姑。那时父亲已经五岁,姑姑也是三岁的小女童了。

回到长田村后,爷爷很快恢复了曾祖父时的家业把被日本鬼子捣毁了的杂货铺、爆竹厂和榨油坊重新开了起来。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到了1949年又成了长田村远近闻名的富贾。可是这年,长田村却闹起了土匪,这土匪不是本地人,是外地流窜来的,仗着长田村得天独厚的地形扎了下来。起初,这帮土匪并不扰民,可好景不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们却一反常态,打着火把,把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呼小叫,让村民们有钱拿钱、有粮献粮,没钱没粮的献婆娘。村民们不肯,与土匪对峙。土匪便下了最后通牒,三个时辰内不献出钱粮者,抄村,带走所有婆娘。爷爷为保护村民们,建议大家粮消灾。结果,到了第二年开春时,很多人家揭不开锅。爷爷哪忍心让村民们挨饿,于是把家里多余的粮食都分发给了村民们。不料,这事让土匪知道了,土匪反口一咬,说爷爷私藏粮食,欺骗了他们,要抄爷爷的家。爷爷哪抗得过土匪,结果,一家四口被赶出了家门,杂货店、爆竹厂、榨油坊全被土匪给占了。

好在爷爷在村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经常帮助、救济村民们,又颇得村民们的敬重。眼下村民们看到爷爷一家落难了,纷纷伸出援手,有钱的给钱,有粮的给粮,保长还把自己家多余的几间房子给了爷爷一家住。就这样,在村民们的帮助下,爷爷一家得以在村里继续住下来,免受了外出逃难之苦。在失去家业后,爷爷改行当起了猎手,整日在大山里转悠,每天都能满载而归,奶奶呢,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女人,所以每天就免费教村里的孩子写文识字,日子虽过得苦,但整日跟孩子们在一起,虽苦犹乐。

不料,有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一伙兵,从军服和青天白日勋章就可以断知,这是一伙国军。他们跟土匪没什么两样,队不成形,纪律涣散,一进村就开始抢夺老百姓的财产。他们把抢来的粮食、米酒、鸡鸭猪牛集中到了村里的大祠堂,然后又抓了几位年轻漂亮的婆娘给他们烧火做饭,奶奶也在其中。爷爷怕奶奶受到伤害,于是找到了国军中的一位军官,告诉他,奶奶是村里的老师,孩子等着她给上课呢!军官说,党国都不保了,还上什么课。爷爷见这位军官正吃着豌豆下着酒,灵机一动,说,长官,你看你都军官了,还吃豌豆下酒,多寒酸,你要是把咱婆娘放回家了,我天天给你送野鸡野猪野兔野羊、、、总之全是野味。军官听了,还真来了兴趣,瞪眼问,你真能弄到那些玩意?爷爷说,你让我婆娘平平安安回家照顾孩子,我今天就给你送来。军官当即拍板,你现在就把婆娘领回家去。爷爷高兴得点头哈腰,连连说,谢谢长官,晚上我一定给你送来野味。军官又放下脸来,说,你胆敢骗我,我把你婆娘先奸后杀。爷爷听了,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猛地抖了几下

奶奶一回到家,就开始收拾行囊。爷爷问她要去哪里?她说离开长田村,去北边,听说北边解放了,农民还分得了土地。爷爷拦住她,并悄悄告诉她,长田村离解放的日子也不远了,村里驻扎的那帮国军马上就要走了。

奶奶担心说,我就担心他们离开时会做出谋财害命的事来。

爷爷安慰道,你放心,我已经跟他们的长官说好了,每天送他一点野味。让他吃饱喝足了,我估计他也不会下令把我们怎么样?毕竟咱们是老百姓,与他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

奶奶又说,我看他们跟土匪没什么两样,只要他们呆在村里,我就觉得有危险。

爷爷说,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咱们就算是离开了长田村,也会有危险,而且危险更大。

最后,奶奶还是听从了爷爷的建议,呆在长田村,哪也没去。爷爷每天傍晚点钟,准时给军官送去野味。送的次数多了,爷爷和那位军官也便成了朋友。听说,这位军官姓夏,是国军的师长,在渡江战役中被打败打散,带上一些残兵败将,一路南逃到了长田村。

爷爷和这位夏师长的关系,一方面保护了村民免受来自国军的伤害,另一方面又给自己、给家庭造成了天大的伤害。

在国军进驻长田村满半个月那天,夏师长突然下令,撤出长田,向南转移。哪是什么转移,分明是向南溃逃。基于朋友的面子,爷爷前为夏师长送行。孰料,这一送,成了爷爷和奶奶的永别。

原来,夏师长喜欢上了吃野味,怕离开爷爷后再没人给他送野味了。于是,密令他的部下以抓壮丁的名义把爷爷抓走。就这样,爷爷连见奶奶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就被迫随溃逃的国军一路南逃,最后夏师长强迫上了一艘轮船。

国军走后,奶奶一直未见爷爷回家,心里不免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因为她是知道爷爷是去给夏师长送行的。难道、、、她不敢往下想,于是走村串户向村民们打听,可村民们都说没看见爷爷。

难道去打猎迷路了?不会吧,这一带地形他可比谁都熟悉。抑或得罪了国军,被国军杀了?也不可能呀,就凭他和夏师长的关系,杀谁也不可能杀他。奶奶这么想着。

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奶奶一咬牙,决定继续寻找爷爷,没找出结果,决不罢休。可是,去哪里找呢?正当奶奶迷茫之际,一村民跑来告诉她,说国军离开时,有两名士兵押着一人上了一辆马拉车,这人的头部被布袋套住,但从身形看很像爷爷。奶奶的脑海中马上闪现一个很不好的想法,爷爷一定是被国军抓了壮丁。她决定沿国军逃走的方向找下去,哪怕只有万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决不放弃。第二天正当奶奶整理好行囊要出发时,村里传来敲锣打鼓的欢呼声。

七岁的姑姑还以为是谁家娶亲呢,拽着奶奶的裤腿,噘起小嘴巴村里来新娘,赶紧去抢喜糖喽!

这时,已经九岁看起来挺成熟像个小男人的父亲,跑进家来,嚷嚷,村里来了解放军,咱们解放了解放了。

话说,童言最真。奶奶一听,就信了父亲的话,心头一喜,笑容上脸。放下跨在肩胛的行囊,拉起姑姑的手蹦跳着走出了家门。

村里早已热闹得炸开了锅,村民们倾巢出动,云集到了村里一条百米长的石街上。一支队列整齐、纪律严明的队伍正雄赳赳气昂昂打街上经过。奶奶父亲姑姑并排站在街的西头,向冲着她微笑的战士们招手致意。突然,她冲上前,拽住了一个士兵的胳膊,说着我爷爷的名字,问他见着没有,那士兵冲她一笑,拨浪鼓似的摇头。此时,从队伍的一侧过来两个兵,一个像官,另一个像他的警卫员。像官的见了奶奶,远远招呼,嫂子,嫂子。奶奶一眼就认出,是以前在咱家榨油坊干榨油工的阿喜。我听奶奶说阿喜和爷爷的关系很好俩人一直以兄弟相称。榨油坊被日本鬼子破坏后,阿喜爷离开了长田村,加入了当地的一支抗日武装,新四军的一个独立团。现在他已经是解放军的一个旅长了。

奶奶见了阿喜爷就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激动、兴奋、喜笑颜开,别提有多高兴。她热泪盈眶地迎了上去,揣着阿喜爷的双手,端详了一会,突然神经兮兮地问,看见你哥没?

阿喜爷一愣一皱眉,疑问,哥去哪了?

奶奶说,被国军抓了壮丁,向南逃去了,我正准备去找他呢!

阿喜爷眉头深锁。从他表情看,爷爷肯定是凶多吉少。但很快他又眉开眼笑,说,嫂子,你不用去找哥,我正要南下,追击这帮残兵败将。我估计他们还没逃多远,如果追上了,我亲自把哥送回来给你。

奶奶突然阴下脸来,担忧道,万一打起来,你哥现在又被迫成了国军,子弹是不长眼的,我怕、、、

阿喜爷说,嫂子,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哥的。

奶奶说,那就好,我就把你哥的事拜托给你了,你可得把你哥活灵活现的给我带回来。

阿喜爷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这时,通讯兵急匆匆跑来,立正敬礼,报告旅长,师部急电。

奶奶赞道,行啊,都旅长了。

阿喜爷看完电文,长叹一声,以遗憾的口气道,嫂子,真对不起,今天没时间跟你絮叨了,部队接到新任务,得马上出发。这样吧,哥的事我会全力关注,一旦有什么情况,我马上派人告诉你。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嫂子,你听我一句劝,呆在长田,哪也不要去。

奶奶感动涕淋,我听你的,一辈子守在长田,等着你的消息,等着你哥的回来。

阿喜爷漠然地看着她,一声保重,转身就走。其实,他清楚,爷爷要回到长田,几乎是可能

奶奶又搬回到了自己的家,这得感谢新生的人民政府,把房屋从土匪手里夺过来后,马上还给了房屋主人。接下来,好事一桩桩落到奶奶的身上,政府又把原来被土匪占据的爆竹厂、榨油坊还给了奶奶,而且还分给了奶奶三人的土地,更为可喜的是村里办起了学校,奶奶成了学校的第一位老师。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可奶奶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她每天忙里忙外, 越来越觉得家里没个男人还真不行。于是,她开始盼望着爷爷的消息,有时幻想着爷爷突然回家的情景。终于,在阿喜爷率领部队南下半年后,奶奶收到了阿喜爷写给她的一封信。见信如见人,她高兴得心扑扑直跳,可当她拆开信,聊聊的几行字展现在她眼前时,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信内写道,嫂子,从离开长田南进开始,我一直都在寻找哥,可一直杳无音信。就在前几天,从一位被捕的国民党俘虏口中得知,哥被一名姓夏的国师长强迫、挟持去了台湾。

奶奶泪喷了,仰天长啸,苍天啊,你不公、不公啊。她撒腿就跑,一口气跑上了屋后的小山坡,站在坡顶,脸朝东方,太阳升起的那个地方。她知道,那地方离这地方很远很远,中间隔着一条大海峡,海峡的彼岸是台湾,此岸是大陆。在台湾,站着爷爷,眺望、思念此岸的亲人;在大陆,站着奶奶,眺望、思念彼岸的爷爷。从那天开始,奶奶风雨无阻,每天清晨和傍晚,准时爬上山坡,默默注视着很远很远的彼岸的那片天空,想着那片天空下让她朝思梦想、魂牵梦绕的心上人爷爷。

很快,奶奶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了。村民们很受感动,凑钱要在山坡上为她建亭立坊。奶奶不许村民们的好意。可是半个月后,奶奶家却来了一位神奇的人物,这人村里没人认识,很多人还以为是专门跑来告诉奶奶关于爷爷的事的。所以关心的、好事的乡邻都跑来打探。奶奶也不隐瞒,告诉大家来人是肖师傅,是她托人请来建亭子的专业师傅。

奶奶把榨油坊给拆了,用拆了的木料建亭。从立夏到立秋,时断时续,整整用了一个夏季,亭子终于建成。奶奶自己给亭子取了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叫驰念亭,她说亭子就像连着两岸的一艘船,我站在船的这头看彼岸,他站在船的那头看此岸,总有一天,我们会通过这条船相聚团圆在一起。

从驰念亭建成的那天起,奶奶一有空就去,一呆就是大半天,有时候黎明时分去了,直呆到日挂中天;有时候傍晚时分去了,没到夜深人静时她不回。有几次,她竟然忘了家里还有我的父亲和姑姑,把他俩撂在家里饿的哭爹唤娘的。邻里看着可怜,便带着他俩到亭子里来找奶奶,并劝告安慰奶奶,爷爷是回不来了,把孩子养大,将来有个好前程,就是对爷爷最好的思念。奶奶觉得邻里说得在理,此后她便带着父亲和姑姑一起去亭子,这样亭子不仅成了奶奶思念爷爷的地方,也成了父亲和姑姑特爱玩耍的地方。于是,奶奶又雇人在离亭子不远的地方搭建了一间小木屋。小木屋内做饭亭子里吃饭、歇息。一家人倒也过起了桃花源一样的生活,虽然条件艰苦但也安然无恙、其乐融融然而,这种平静的日子并没享受多久就被打乱了。

那天,县公安局来了几名警察,其中有两名女警察,荷枪实弹的,像是抓坏蛋的样子。警察直接来到了驰念亭,奶奶沏茶倒水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满以为他们是来告诉她有关爷爷的消息的。可是,高个警察一开口,她几乎崩溃

高个警察说,接群众举报,你有特务嫌疑。

奶奶愣了半晌,突然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高个警察重复了一遍刚才他说的话。

奶奶问,证据呢?你这样说有证据吗?

高个警察从提包内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晃了晃,说,这是一位被捕的国军士兵揭露的你老公逃往台湾的证明材料,要不要看看。

他不是自愿的,是被逼的。奶奶几近咆哮。

早就听说你造了这么一个亭子,还命名驰念亭,不会是你们特务的接头地吧?

你放屁,你这是在污蔑我玷污我。

带走。高个警察一声令下,两名女警察上前,一人拽她一胳膊。我父亲和姑姑见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冲上前狂抓乱撕两位女警察的衣服。

这时,村长带一帮村民赶来,把父亲和姑姑抱走后,村长以略带责怪的口气问高个警察,你们会不会搞错,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是特务?

高个警察把被捕国军士兵揭露的材料拿给村长看,村长看后,无奈地摇摇头,安慰奶奶,你好好配合调查,相信政府是不会冤枉你的,至于你孩子暂时搁在我家,放心,我会像待亲闺女一样待他兄妹俩。

谢谢!奶奶声泪俱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随警察而去。

两个月后,奶奶被放了回来。送她回来的除了几名警察外,还有一位大人物,阿喜爷。当时阿喜爷已是某师师长,正好负责了我们县的肃特剿匪任务。在审查特务名册时,发现了奶奶的名字,他死也不相信奶奶会是特务,还以为是同名呢!后来在听县公安局的同志介绍时,才确定此人确实是奶奶。

阿喜爷当场就冲公安局的同志发火,她怎么可能是特务呢,抗战时,她的父母惨遭日本人杀害,家产全被日本人占有。抗战结束后,家产又落到了土匪的手里,自己一家人寄宿在村长家里。老公又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强迫去了台湾。一家人受尽了三座大山的压迫,怎么可能成为特务呢?

公安局的同志说,不管怎么说她老公是以国军的身份去了台湾,她有特务嫌疑也是很正常的。

阿喜爷颐指气使,愤懑道,照你的意思,我有特务嫌疑也是很正常的,因为她老公就是我哥,是我打小就敬仰的拜把子兄长。

公安局的同志一时瞠目,哑言。

阿喜爷继续说,你们不是调查了将近两个月了吗?结果怎样,不是什么证据也没找到吗?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她是特务,那就赶紧放人。

公安局的同志略显底气不足地说,可也没证据证明她不是特务啊!

阿喜爷冷笑一声,口气硬硬,你的意思是人还得关着?

不是这意思。

那是啥意思?

我是担心万一她真是特务,人又放了,怕牵连师长您。

你是怕牵连自己吧?你放心,我写一份保证书,保证我嫂子不是特务,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兜着,不会牵连你们。

有部队首长担保,县公安局还能说什么。所以,当日下午,公安局就宣布放人。

奶奶一回到家,就来到了驰念亭。一个人独自坐在亭子里,痴痴望着很遥远的那片蓝蓝的天。

傍晚,阿喜爷在村长的陪同下,带着我的父亲和姑姑来到了驰念亭。父亲、姑姑扑在奶奶的怀里,三人哭成了一团。阿喜爷和村长也掉下了眼泪。

阿喜爷在离开时,对奶奶和村长说过的话,被父亲和姑姑听到,而且几乎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后来父亲又把这些话告诉了我,我又把这些话刻骨铭心地记在了心里,成了永不磨灭的记忆。

那天,阿喜爷对奶奶说,嫂子,哥是被逼走的,他不是坏人,你更不是特务。他走的是人,心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山山水水,留在了你和孩子的身上。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嫂子,你必须认清形势,哥去了那边,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这辈子,你们都不会有团圆的机会,你要从深深的思恋中解脱出来,别为难自己、折磨自己,把自己照顾好,把孩子抚养教育好,你就对得住我哥啦!

听父亲说,奶奶听了阿喜爷的话,泪水就像不断链的珍珠往下掉。

阿喜爷又对村长说,村长,你是我哥在村里最敬重的人,如今我哥离开了长田,但他把最亲的人留在了这里。我代表我哥拜托你,无论形势怎么变化,请你一定要保证他们娘儿仨的安全,给他们一条活路。

听父亲说,村长当时是拍着胸脯、发着毒誓向阿喜爷作保证的。

十天后,阿喜爷的部队突然接到命令,一夜之间就开拔走了。走时,奶奶不知道,后来奶奶托人打听,阿喜爷的部队开拔去了哪里?打听的人告诉她,去了朝鲜战场。再后来,奶奶又多次托人打听,但再没打听到新的消息。

时间荏苒,转眼过了五年,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到处是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景象。奶奶也成了村办小学的公办老师,父亲和姑姑去了县城的中学读书,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身边没了孩子,奶奶突然觉得挺孤单、挺可怜、挺无助。于是,她又开始把自己的思想寄托在驰念亭。一开始,她只是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的在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到亭子走一走,以寄托自己的思念。到后来,她干脆一放学就直奔亭子,吃住在亭子。每天的清晨、傍晚、特别是月色皎洁的夜晚,长田的村民们都能远远地瞅见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地立在亭子的东门,这东门的正朝向便是爷爷去的那个地方。

一天,村长带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婆娘来到亭子。这婆娘一见到奶奶便叽里呱啦唠开了,哟,人果真跟仙女似的,你看看,多上眼,说身板有身板,说面相有面相,说气质有气质,还挺有文化的,老师。可惜就是命薄了点,和初婚丈夫缘分浅,要是能再婚,再找一个扛过抢、下了战场的硬兵,那日子注定过得红红火火、和和睦睦的。

奶奶听她唠叨便知道了她的来意,但她不点破,任由她说,自己只是陪着笑默默的沏茶倒水、搬凳赐坐。

你也坐吧,村长拍了拍身边的空座,说,我和尤婶来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改嫁的想法?

尤婶接过话,现在县里来了位副县长,是从战场下来的转业团长,人挺不错,四十来岁,没有婚史,也是个文化人出生,可就是左腿负过伤,走路有点跛。人家可指名道姓说要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婆娘结婚呢!

村长说,长相是逊了点,配不上你,可人家是老革命,凭这身分,能很好地保护你。你嫁给他,我这心里踏实,也算对得起你爷们,还有阿喜的托付。

说真的,奶奶听尤婶说时,还以为这老革命是阿喜爷呢!心里还咒骂阿喜,有悖伦理,居然想娶哥的女人为妻。听村长一说,才知道是自己误会阿喜了。于是,她问了一句,有阿喜消息了?

村长摇摇头,没有,他呀,八成是进烈士陵园了。

奶奶满脸伤悲地重重地叹了一声。

村长也跟着叹了一声,说,去了的回不来,你又何必牵肠挂肚、没完没了呢!多为以后想想,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让自己每天都活在记忆里吧!

尤婶说,不是吗,你现在条件好,还有选择的余地,等人老珠黄了,你想嫁,也未必嫁的出去呢!

、、、

村长和尤婶你言我语,一呼一应,就跟说相声似的,一逗一捧,合作得倒也精彩。可奶奶偏不领他们的情,一句话让村长和尤婶没了下文。

奶奶说,如果两位是专门说媒来的,那就请回,别在这乱搅舌根子,就是你们把舌根搅断了,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再嫁。三国演义不是有句话吗?且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也是两岸关系发展的必然趋势,两岸团圆的那天,也是我和孩子他爹重圆的日子。

村长冷笑一声,你这是幻想,等到猴年还是马月?

奶奶说,猴年也好,马也罢,总会有那么一天。

村长叹息一声,恐怕到那时,这世界早就物是人非啦!

奶奶仰望蓝天,满怀希望地自言自语,今生今世,我就在这里等,我等不到那一天,儿子等,儿子等不到那一天,孙子等,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村长慢慢起身,也许是被奶奶的痴情所感动,他朝奶奶的背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拉着尤婶的手蹑手蹑脚、悄无声息的走出了亭子。

此后,再没人向奶奶提出过相亲改嫁的事。

就这样,奶奶孤守着日渐老旧的亭子,日复一日,等待着爷爷的归

转眼间过去了五个春秋,父亲和姑姑都已成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奶奶决定,同时给父亲和姑姑张罗对象。

父亲和姑姑都是高中毕业,这在当时的条件下,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加上家庭基底原本就不薄,奶奶又是老师。所以,俩人找对象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奶奶托尤婶做媒。第二天,尤婶就乐踮乐踮报喜来了。说村里有十几位姑娘闹着要嫁给我的父亲,其中一位是村长的小女儿。她是我父亲的同学,读书时,就爱和我父亲粘在一起,内心深处似乎相互都有好感,但俩人一直把这份好感珍藏于心,谁也没向谁表露过。

听说村长的女儿要嫁给父亲,奶奶别提有多高兴,当即就对尤婶说,回去告诉村长,我认定他这个亲家啦!

尤婶自然高兴,但也不乏担忧,问,你儿子同意啵?

奶奶嚷道,他敢不同意吗?他能不同意吗?他比我还乐意呢!

其实,奶奶早就知道父亲和村长小女儿的关系,而且早就垂涎俩人能结合成伴侣。但碍于家庭成分,一直不敢向村长提及,只好把这份心愿埋藏在心里。她深信,父亲肯定会答应这门亲事。事实也即如此,当奶奶把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冲出家门,大喊大叫,你终于嫁给我啦!

一个月后,父亲和村长的小女儿在一片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走进了洞房。一年后,产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带着把儿的小后生,这人就是我。母亲在我懂事后告诉我,在我满月的那天,奶奶抱着我去了驰念亭,而且在亭子里呆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居然一声也没哭。奶奶抱我去亭子的目的,是告诉爷爷,他有孙子、有后了。奶奶在我八岁那年跟我说,她那天上午抱我坐在亭子的中央,痴痴地眺望着爷爷的那个方向,没一会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奶奶将我抛向很高很高的天空,我在天空中飘啊飘啊,突然一双巨人一样的手把我抱住,随之响起如雷的咆哮声,天不灭我,我有孙子了。是爷爷的声音。奶奶踩着云团在后面追赶,嘶喊,把孙子给我,你不能带走孙子。爷爷并不理会她,像闪电,眨眼间无影无踪。奶奶一跺脚,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猛睁眼,原来是南柯一梦。我躺在奶奶的怀,高兴得一伸一缩猛踹着小脚儿。

奶奶轻轻拍着我的小脸蛋,说,看见爷爷了吧,幸亏你爷爷没把你带走,要不又多了一份两岸情思。

姑姑的婚事可没我父亲那么顺利,农村爷们她看不上眼,不愿嫁。城里的小伙虽然看过几个,但没一个同意娶她,要么嫌弃她是农村人,太俗气。要么忌讳她有一个当国军的爹,怕牵连。为此,姑姑便赌气,这辈子谁也不嫁、就做个妮子。可是,在我周岁那天,家里来了一位英俊帅气的小伙,这人是我母亲舅舅的儿子,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而且还是吃公饭的,在县供销社工作。姑姑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他见面,后来在奶奶的威逼之下,答应可以见上一面,但决不嫁给他。

女人的心,果真是秋天的云,说变就变。姑姑一见到小伙,眼睛一亮,心头一喜,暗道,非他不嫁,非他不嫁。她原来萌发的什么妮子、谁也不嫁等等想法,顷刻间灰飞烟灭。当奶奶问她中意啵?你猜她咋说,娘,你就快点把我嫁了吧!奶奶戳她一手指,戏道,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个星期后,姑姑就被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接进了城里。第二年,产下一女婴,我的表妹。

在我八岁那年,奶奶的厄运再次降临。她被那些乳袖未干的红卫兵拉去批斗,说她是间谍臭老九台湾特务等等,罪名一个套一个,并强制她与爷爷划清界线,奶奶不依,他们就无休无止地批斗她,跪板凳、戴高帽、游村落、、、眼看奶奶快撑不住的时候,一位特殊人物的出现,挽救了奶奶。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奶奶一直在托人打听,却一直杳无音信的阿喜爷。

阿喜爷当时刚上任县革委会主任,可他心里一直牵挂着奶奶,所以上任的第二天就来到了长田大队。一到队部,就遇上了批斗奶奶的场面。造反派的头头满以为他是指导批斗工作来的,忙不迭地迎上前,向他介绍起了批斗奶奶的情况,那头头本来是要讨功的,没想到讨了个没趣。阿喜爷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板下脸来,颐指气使,咆哮如雷,你给我马上把人放了。

那头头一时懵了,愣在那,酷似严寒里的冰雕。

阿喜爷语气缓和,说,她不就是一个老师,一个长年扎根在长田的婆娘吗!你说她是特务,证据呢?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泄了密还是通了敌?没有吧,没有就是好人,好人咋可以挨批挨斗呢?你们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头头嘀咕了一声,她老公是、、、

这话虽说得很小声,但顺风,被阿喜爷听了个正着。所以没等他说完,阿喜爷一声喝,放肆,爷们的错能算到婆娘的头上吗?照你话说,你爷爷是土匪,你也是土匪喽,也要拉出去批斗。

那头头突然脸色铁青,吞吞吐吐辩驳道,我爷爷是土匪,可我不是,我不是。原来那头头的爷爷解放前真是土匪,被阿喜爷无意言中。吓得他两腿发抖,亲自把奶奶从批斗台上扶了下,当众放人。又和阿喜爷一起,把奶奶送回了家。

那天,奶奶把阿喜爷留下吃饭,父亲把家里偷偷养着的唯一的一只大母鸡给宰了,弄了一桌在当时来讲还算很丰盛的酒宴。母亲把外公也接来了,毕竟他是村里的老村长,跟阿喜爷也有不浅的交往。三位同辈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往事,直到太阳傍西,方曲尽宴散。那次交谈,奶奶知道了阿喜爷在朝鲜战场立下大功,也身负重伤,差点搁在了异国他乡的烈士陵园。他回国后,先后在大东北的医院、疗养院治疗,今年才申请转业,回家乡来当了县革委会主任。奶奶也从阿喜爷的口中,听到一些两岸形势,勾起了她对爷爷的担忧,更激起了她对爷爷的深深思念。

奶奶重新回到了讲台,而且还被提拔为学校副校长。父亲则破格从一位普通农民升迁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就连姑夫也从一位普通售货员连升三级成了县供销社主任。我的家庭也成为了长田的名望家庭。然而,就在这家道中兴的时候,奶奶却提出要和父亲分家生活。这可让父亲犯迷糊了,问奶奶为啥分家?奶奶竟说,是你父亲要分家。

父亲?我的父亲大吃一惊,以为奶奶疯了。

你梦见父亲了?我的父亲问。

奶奶思绪沉重,颔首道,昨天晚上,你父亲来到了驰念亭,说要跟我单独度过余生,我答应了他,并约定每晚子时在驰念见面,他便高兴的踩着云团走了。

你就因为一个梦而较真?父亲觉得可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

奶奶却很认真地说,人有所思,梦有所托,你父亲肯定是想我们了,日思夜想,感动了上苍,苍天怜悯,把晚上黄金档时间给了我和你父亲。你父亲千里迢迢而来,我能不去会他吗?不然,将来相会黄泉世界,我怎么向解释。

父亲不再反对,答应了奶奶的分家要求。就这样,奶奶移居到了驰念亭,开始跟她思念中的爷爷生活。

在我少年时期,也即在我外出求学之前,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去驰念亭见奶奶,有时干脆同奶奶一起吃睡。

奶奶在驰念亭上画了一张海峡两岸地图,海峡的东岸画了一个亭子,取名“思乡亭”。亭子里坐着一个老,抽着烟,凝神地望着海峡的西。我总是问奶奶,那亭子是啥地方?奶奶总说,是爷爷的地方。我又问,那老是谁?奶奶说,是你的爷爷,奶奶思念的人。就这样,爷爷的轮廓开始走进我的脑海,成为我的记忆,我也像奶奶一样,开始思念活在记忆里的爷爷。

在我离开家乡长田进城读高中那年,奶奶退休了,从那时起,奶奶便像钉子一样钉在了驰念亭。我也开始从奶奶的生活圈子里一步步走出来,随着时光的流逝,奶奶和她的亭子慢慢地走进我的记忆,成为我闲暇时生活的一段美好回忆。

在我十九岁那年的国庆,阿喜爷来到了我家,带来了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他先递给奶奶一张斑驳的报纸,报纸上刊载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的《告台湾同胞书》。奶奶看后极度兴奋,压低声音问阿喜爷,两岸关系是否要缓和了?

阿喜爷说,现在可向台湾打电话、发电报、写信了。

奶奶喜上眉梢,但很快皱下眉头,说,那又能样?我现在就连孩子他爹具体在哪个地方都不知道。

阿喜爷摸出一个信封,封面上写上了地址和收信人姓名。你认识这人吗?他指了指信封上的名字问。

奶奶直盯着信封上的名字,冥思苦想,自言自语,1949年咱村来了一支国军,有一位军官就姓夏。

阿喜爷说,不错,就是这位军官,他是国军师长,哥就是被他挟持去了台湾。我从被俘国军士兵那里了解到了这位夏师长的名字和他原来部队的番号。

奶奶说,你的意思是把信寄给他,通过他来找到你哥?

阿喜爷点头。

奶奶疑惑,都过去几十年了,那位夏师长人还在不在都不清楚。这样贸然写信,有用吗?

阿喜爷笑道,那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试试,这是找到我哥的最好途径。我有预感,这位夏师长应该还健在,找到他,就能找到我哥。

奶奶沉默了一会,说,那我去给夏师长写几段话。

阿喜爷打手势制止,夏师长的信我已经写好了,你就给我哥写几句心里话吧!

这时,一直站立旁边谛听的我和父亲,同时提出要给爷爷写信。奶奶乐不可支,连声说,好好好,大家都写,让老头子知道,家里人都好,都想着他呢!

信是由阿喜爷挂号寄出去的。从信寄走的那天起,奶奶每天都要跑去问父亲,收到回信了吗?有几次她还跑到城里的邮政局,说自己是来取从台湾来的信,邮递员告诉她,没从台湾寄给她的信。她不信,叫邮递员给她找。邮递员无奈,只好叫奶奶自己找。就这样,奶奶开始时急切地盼望来信,可三个月、五个月、八个月、、、都过去了,寄出去的信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于是,奶奶不再关注来信了,而在亭子的中央添置了一个香炉,每天烧香点蜡祈祷。有一次我回家度假,偷偷问奶奶,是不是在给爷爷祈祷?奶奶的一句话突然让我背脊发凉,她说,你爷爷八成是归西了,我得为他祈祷,把他的魂魄召回来,不能让他成了大海里的孤魂野鬼。

爷爷到底是生是死?八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县中教书的第二年,表妹大学毕业南漂去深圳工作的当年,一个特殊人物的出现揭开了真相。这位特殊人物正是传闻中把爷爷挟持去台湾的那位夏师长。

夏师长直接到县委找阿喜爷,可阿喜爷已经离休。县委办便专车直接把夏师长送到了我家,在驰念亭见到了已经两鬓斑白的奶奶。

夏师长没说一句话,直接往地上跪了下去,又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磕头。

县委送他一起来的同志欲扶起他,被奶奶喝住了。

谁也别扶他起来,他完全是罪有应得,不仅拆散了我夫妻,而且害得我孩子从小没爹的呵护。别以为你下跪磕头就能解我心头之恨,如果回到解放前,我马上剥你的皮、拆你的骨、抽你的筋。奶奶句句似剑,刺向夏师长。

我这次回来,就是专门向你负荆请罪来的。四十八年前,我把你男人带走,害得你们夫妻分别、骨肉分离。我不敢奢望你对我的原谅,但请你给我弥补罪恶的机会。夏师长声音、身体都有点发抖,毕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

奶奶向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明白意思,弯腰把夏师长搀了起来。

夏师长连说了几个谢谢。

父亲发问了,你赶紧说说我父亲的情况。

夏师长又犹豫了一会,卯足了很大的劲,才说,你父亲随我到了台湾后,被迫正式参加了国军,部队重新进行了整编,他被分配去了台南,而我留在了台北,职务也降为营长。从那以后,慢慢的我们就少有联系了。六十年代,两岸局势紧张,有一次你父亲被派去台海执行特殊任务,结果去的几十号人全部失踪,到现在我也没听到他们的消息。

奶奶已经落下了泪,我、父亲、母亲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泪水,是对爷爷的思念。

夏师长继续说,你们也别伤心,兴许他现在活得很好。

奶奶疑惑道,都失踪几十年了,还能有活下来的可能?

夏师长说,也许失踪只是个幌子,有可能他那时就秘密潜回了大陆。

奶奶说,你大白天说梦话吧,如果他那时大陆了,那就早回家了,咋现在还不见人

夏师长说,他可能就在你身边,但因为执行特殊任务,不敢回家,更不敢见你们。当然,也可能被你们的政府控制了,他为了保护你们,没说出和你们的关系。

特殊任务?奶奶眉头紧皱,突然她恍然大悟似地嚷道,他不可能是特务,姓夏的,你别侮辱人,他绝不可能成为那种人。

夏师长显得很无奈,摇头道,成为什么人,有些人有些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

是啊,就好像孩子他爹离开大陆去台湾,也不是他自觉自愿的行为。奶奶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对夏师长却不依不饶,姓夏的,我男人是被你持走的,你必须给我送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夏师长唯唯诺诺地应答。不管他怎么应答,反正对奶奶来说就是一份希望,一份可能与爷爷团圆的希望。

那天,奶奶用她积攒的退休金,在离长田村里地的镇子上的一家私人酒家,置办了一桌酒席,风风光光地招待了夏师长,而且还把阿喜爷也请了。夏师长别提有多高兴多感动,整个酒席反反复复说了几十次谢谢奶奶的话。奶奶没搭理他,任由他说,倒是阿喜爷回了他一句,你要感谢的可多了,首先你得感谢大陆好的政策,当然你也得感谢你们当局能认清形势,废除了38年的戒严令,使你们有了重返大陆的机会。

也许高兴,夏师长虽年事已高,但喝起酒来仍像当年的国军长官,霸道横秋,霸气十足。

酒宴结束,奶奶送夏师长上车。夏师长胆怯、拘谨地向奶奶提了一个要求,和奶奶握一次手。奶奶无声一笑,伸出手去。夏师长先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手,然后双手攥住奶奶的手,目视着奶奶说,你菩萨心肠,罗汉肚量,大仁大慈,大度大量,是个伟大的女人,再次谢谢你的宽容和热情。他突然立正,毕恭毕敬朝奶奶鞠了一躬。

奶奶扑哧一笑,回道,我原谅你,是因为我们都是华夏子孙,冤冤相报何时了,当让则让,当谅则谅,人和家和,家和国兴。我接待你,是想告诉你和像你一样的游子,我们欢迎、渴望你们的归来、来、来、来、来、、、

奶奶连说了十几个来,声音由强弱。眼眶里浸透了泪水、思念、祈盼。

阿喜爷咬着牙鼓掌,父亲、母亲还有县委的同志也都鼓起了掌。

夏师长突然跪了下去。他也许因感动而下跪,也许因汗颜而下跪,也许因、、、很多很多,他都觉得有下跪的必要。

客人们都走了,我朝奶奶高高地举起了双手,翘起了双拇指。

不久,我和同校的一名女老师结了婚。在我结婚后不到一个月,南漂深圳的表妹带回了自己的男朋友。

姑姑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去她家一趟。我估计,是想让我参谋参谋。这方面我不是内行,但我妻子是内行。所以,我携妻前往。

姑姑家在县供销社家属大院,因姑父是县供销社的老主任了,所以家里也算得上阔气。

门开着,我和妻子径直走了进去。见姑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的不高兴。看见我们来了,她勉强露出笑来迎接。姑姑素来是很开朗的人,从今天的表情看,她一定是遇上了烦心事。我估计,这事一定和表妹有关。

落座后,我问,表妹不是回家来了,去哪了?

姑姑生气道,还能去哪?去会她狗屁男友去了。

这话使我断定,姑姑对那位未来女婿肯定不满意不同意。果真,姑姑接着满口怨愤地说起了她那位未来女婿。台湾人,三十来岁,比表妹大了差不多十岁,深圳一家台资企业的副总。

挺不错嘛!我低声嘀咕一声。姑姑没听到,但被妻子听到了。妻子瞅准我的胳膊掐了一下,又瞪我一眼。

姑姑又说,你两位是文化人,又是教师,帮姑姑参谋参谋。

我说什么好呢?说好吧,跟姑姑对立,说不好吧,又跟表妹对立。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姑姑。

妻子见我为难,嫣然一笑,开口道,姑,我知道你是担心表妹嫁到台湾后,上演奶奶和爷爷的悲剧。

姑姑突然笑出声来,紧盯着妻子,说,对极喽,我最大的担心就是我母亲的遭遇被她重演。

妻子说,此前你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但从现在的形势分析,你的担心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

姑姑眨巴着眼睛,对妻子的话颇感迷惑,但又很感兴趣。愿闻其详,她说了一句。

妻子笑笑说,其实,两岸就好比俩兄弟,有吵口打架的时候,但终究会走向和好。就这几年,两岸关系不就在逐年好转吗?先是通邮,如今还可到大陆来探亲、投资办厂,将来两岸同胞一定可以穿越海峡自由往来。

姑姑听了摇头,你太理想主义了,反正我没看到两岸团圆,就不会同意她的婚事。

我认为,再跟姑姑谈下去已没有必要了。于是,我向妻子呶呶嘴,妻子是个聪明人,马上站了起来,骗姑姑说要赶回学校上课。姑姑没留我们,而是授予我俩一项任务,找机会劝劝表妹,我答应了她。

从姑姑家出来,我和妻子直奔英东宾馆。这地址是姑姑提供的,是表妹男朋友下榻的宾馆。

一进入宾馆大门,便见一男一女在接待大厅的沙发上亲热。我瞥了一眼,径直走向服务台,问服务员,今天刚到的台湾客商住在几号房。服务员指了指那对亲热的男女,哝了一声,他俩就是。

妻子低声嘀咕,咋那么不检点,下流。

我故意戏她,要不咱也亲热一下?

她抬脚重重地踩了一下我的脚趾头,我哎哟叫一声。没想到,这一叫,让忘我亲热的那对男女返过神来,停止了动作。

表妹已经发现了我们,挥手招呼,哥、嫂子,你俩够浪漫呀,也来开房的吧?

我摇手否定,迎上去,故意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他身边的男人。高个子、瘦消、表面看很帅气、老成。

表妹开始介绍,我男朋友,姓郭,名华融,大家都叫他老郭,台湾人,目前是我所在公司的副总。

我非常真诚、礼貌、热情地伸出手,欢迎你的到来。

表妹也把我和妻子介绍给了他。没想到,他以西方礼节先拥抱了我,再拥抱了我的妻子。看来他应该是留过洋的。

我提议,到宾馆的酒吧一叙,表妹欣然答应。不过,在通往酒吧的路上,她悄悄逗我说,客你请,单我买。

我点了葡萄酒和饮料,全是国产的。可当服务员盛上酒和饮料时,却全变成了进口的。天啊,我几个月的薪水可能就要全撂这儿了。我吓得看也不敢看一眼那满身洋文的酒和饮料瓶。表妹看出了我的窘相,故意把那些酒和饮料的瓶盖全打开,又挥霍地倒在杯子里。她捻起一个杯子,说,哥、嫂,我和老郭敬你们一杯!

事已至此,我只能豁出去了。我和妻子随之举起杯,一阵叮声响起,四个人痛快地喝下了第一杯酒。接下来,我和妻子敬表妹和未来的表妹夫,表妹夫敬我,我又敬表妹夫,表妹与妻子互敬,我和表妹互敬、、、就这样,杯来盏去,到后来,也闹不清谁敬谁了,反正见酒喝酒、见人敬人。喝得四人,头枕沙发,直喊爽、痛快。借酒壮胆,我问老郭,为什么想娶我表妹为妻?他说,我老爸是江西人,四九年去了台湾,他一直想回家来看看,可最终未能如愿,十年前他带着对家乡故土的思念离开了这个世界。临终时,他握着我的手说,儿子,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得记住,两岸同宗,分裂俱伤,统一俱荣,你学成后,务必回国,回到大陆,娶大陆妻,在大陆成家立业。

我、妻子还有表妹都被她的话深深吸引住了。

他继续说,所以,我没有选择在国外工作,一毕业就来到了大陆深圳。上班的第二天就遇见了我的女朋友、你的表妹。第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后来跟她接触,我发现她和我很投缘,于是我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

我说,有些事一厢情愿是没有好结果的。

他说,不是一厢情愿,而是两厢情愿,是吧,亲爱的?

表妹含笑、抿唇、点头,又搂住他的脖子,头斜倚着他的肩膀。

我又说,在大陆,父母的意见很重要。

他脸露难色,说,我知道,她的母亲目前还不能接受我。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点头,但没说出原因。

我解释,我的奶奶和爷爷,他们一辈子相聚不到十年,受尽了聚少离多的痛苦,我姑姑之所以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是不愿看到她的女儿重走我奶奶的路。

他埋下头,一会又抬起头,目视着我说,我很同情你奶奶和爷爷的悲剧,但我可以肯定,他们的悲剧一定不会发生在我俩的身上。两岸关系缓和,走向大一统是必然趋势、是历史潮流,谁也阻挡不了,改变不了。我一定会以我的诚心、真心、恒心、信心来打动叔母,我相信她会接受我的。

我突然感觉到对他有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好感,甚至我已经认定了他就是我最合适的表妹夫,于是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助他、成就他和表妹的美好姻缘。

我说,有一人能帮你。

他闪动着希望的眼神,急问,谁?

妻子抢先道,你是说奶奶吗?

我答,对。

表妹又惊又喜,哇啦哇啦叫了起来,是啊,我妈最听姥姥的话了,我咋就把这么个皇太后给忘了呢!走,马上去找姥姥,哪怕三顾茅庐也非得请她出山不可。

我暗示妻子去结账,妻子附耳说了声钱不够数。夫妻俩尴尬的表情,早就被准妹夫看的心知肚明。

他笑笑,说,单已经买了。

妻子有点不好意思,说,哪能你买单呢?

这时,服务员拿单过来,先鞠了一躬,后彬彬有礼说,先生,单已结,一共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我愣住了,妻子更是瞠目结舌,好像一尊木雕。谢天谢地,还好不是我买单,要不夫妻俩一年的年薪还不够买下这笔单呢!

宾馆老板听说我们要去长田村,便主动请缨要求亲自送我们去。我当然同意,关键就看老郭,因为老板醉翁之意不在我们,而在老郭这个台湾老总。老郭犹豫了一下,可能是不想欠老板的人情吧,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到达长田村时,太阳已经偏西。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奶奶则去了驰念亭。

见到我的父母,老郭跟着表妹左一声舅舅、右一声舅妈,叫个不停,直叫得他俩心舒气。母亲把家里的干货如瓜子、花生等全取了出来,父亲要求表妹吃了晚饭才可以回城。表妹犹豫了好一会儿,移目老郭,征求他的意见,老郭竟毫不迟疑爽快地答应了。

我带着他们爬上了屋后的小山坡,进入驰念亭,见奶奶正面向东方打坐祈祷。我嘘了一声,提醒大家禁声。

大约二十分钟后,奶奶出声了,回来啦,都坐下吧!

表妹扑向奶奶,姥姥长姥姥短叫个不

停,就是不向奶奶介绍老郭。弄得奶奶主动问她,这位就是你男朋友吧?

老郭连叫了两声姥姥后,便自我介绍起来。本来是我要介绍他的,可妻子阻止了我。事后妻子才告诉我,阻止我是想让老郭更有机会在奶奶面前展示自己。

表妹自小爱跟姥姥撒娇,这不一见到姥姥嘴巴就噘得老高,说话嗲声嗲气,姥姥,本来人家是我男朋友的,可有人硬是要把我俩拆散,眼看男朋友快要分手了,我马上就要加入剩女的队列了。姥姥,我好悲催哟,这辈子我不嫁人了,我要像您一样,立个贞洁牌坊,留得贞洁在人间。

奶奶仍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她的头,一边以指为梳帮她梳理乱发,一边闹着问,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拆散你们这对恩爱鸳鸯。

表妹说,还有谁呀,你的宝贝女儿呗!

你不说我都知道是你妈,她呀,年纪不老,观念比我还老。呃,你妈不同意是不怕你步我后尘?

姥姥,你都修炼成仙啦,一猜就中。

要不,这么好的女婿你妈她能不同意。你看看,要长相有长相,温文尔雅,风流倜谠,再看他文绉绉的样子,谁敢说他不是文化人。你妈是担心万一他回了台湾,而你又去不了,岂不跟奶奶的遭遇一个样。

老郭先是被奶奶吹得耳根发红,后又担惊受怕起来,万一奶奶也反对他俩的婚事,那事情就真的黄了。

他赶紧解释,其实叔母的担心,我完全理解。但是,我可以向姥姥保证,我的女人在哪,家就在哪;家在哪我就在哪。不敢世事如何变化,我都会负起家的责任。

奶奶啧啧赞道,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不过,有时候人会因为身不由己而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她姥爷,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人掳去那个宝岛,而且一去就是大半辈子,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表妹有些担心,急切问,姥姥,你不会跟妈串通一气,也不同意我俩的事吧?

奶奶缄口不言,眼睛在表妹和老郭间瞟来瞟去。

表妹突然揉住奶奶的脖子,又急促又讨好地撒起娇来,姥姥,我的大慈大悲的姥姥,您就可怜可怜我成全我和老郭之美吧,你要是站在妈的一边,成了妈的铁杆哥们,我和老郭的戏就没得演了。

奶奶无声地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里跳跃着表妹的影子。一会,奶奶揩了一下表妹的鼻子,说,姥姥想成为你和郭的铁杆粉丝,一直看着你俩把戏演下去呢!

表妹一下子激动起来,吧唧吧唧,在奶奶皮皱皱的脸上狂亲了几下。结果,奶奶的脸上留下了几个深红色的唇印。我和妻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表妹又拉着老郭的手朝奶奶鞠起躬来,一边鞠躬一边还说,谢谢姥姥,我妈那老顽固的工作就全拜托姥姥你了。

奶奶信心满满安慰她,你妈那没事,明天我亲自去城里一趟,给你妈洗洗脑,保证她高高兴兴答应你的事。

表妹又搂住奶奶,激动得又要给奶奶几个吻。奶奶用手挡住了,表妹怎肯罢手,蛮横地掰开了她的手,瞅住她的额头吧唧吧唧吧唧亲了三下。奶奶用手擦擦额头,整个额头成了红猪头。这时,父亲进入亭子来,见了奶奶额头上的红色,以为是弄伤了,吓得直奔过去,仔仔细细察看起了奶奶的额头。

奶奶推开他,笑道,别吓唬自己啊,我才舍不得流一滴血呢!

父亲不信,用手指抹了抹奶奶的额头,手指染成了淡红色,又闻了闻,耸了耸鼻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不是人体内流出来的。

啥东西?父亲问。

我想告诉父亲真相,于是先清清嗓子,但尚未开口,奶奶却抢先道,是你调皮的外甥女,嫌我脸上额上黄皱皱的,非得给我化妆不可,但又舍不得给我来点新鲜的,就从自己唇上分了点给我。

哦,原来是口红。父亲终于大悟。

姥姥,我有那么小气吗?表妹娇滴滴地嘟噜了一句,随即从包内取出一支包装极为精致的口红,说,姥姥,要不,我给您老润饰一下,让你再现青春美丽。

拿谁开刷不好,非要拿你姥姥开刷。父亲有点不高兴了。

我就爱拿姥姥开刷,怎么啦?表妹对我父亲做了个鬼脸。从小到大,表妹就爱撒我父亲的娇。

我满以为奶奶会拒绝表妹的要求,可出乎我意料,她竟然答应了。就一盏茶功夫,表妹给奶奶化好了妆,双唇涂红,双脸抹脂,双眉描黑,整得人鬼不分。我、妻子、父亲还有老郭忍不住窃笑,表妹故意给奶奶一面小镜子。奶奶瞄了一眼,双手一摊,长长的啊了一声。

父亲挥挥手,忍俊不禁说了声吃饭,便钻出了亭子。

那天,父亲把自己家的鱼塘放了、下蛋的母鸡宰了,母亲拿出了自己的好厨艺,整出了一桌丰盛的鸡鱼酒宴。刚要开宴时,我的姥爷、舅舅一家人也赶来了,正好把一顶大圆桌挤了个严严实实的。大家尽情地喝酒、吃菜、聊天,一家子倒显得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眼看酒宴快结束时,老郭的惊人举动出现了。只见他拉开随身大卡包,从里面抓出了一大沓大红包,每人一个,剩下一个又给奶奶加发了一个。随之大家纷纷拆包,嘘叹不已,呀,一千元。这在当时而言,一千元可是很多人忙碌一年也不敢奢望的收入。大家忙不迭的惊叹、赞美、感谢。可奶奶却瞅着两个鼓突突的大红包发起了愣。

姥姥,你怎么不高兴呢?表妹轻俏地问了一句。

奶奶突然醒过神来,脸露微笑,吱唔道,谁说我不高兴啦,看着外甥女就要嫁给一个这么优秀的男儿,我能不高兴吗!不过,我刚才正在寻思,怎么去说服我那鼠目寸光的女儿,圆了我外甥女的爱情梦呢!

接下来,大家你言我语给奶奶建言献策。有说,利用奶奶长辈身份强迫姑姑同意的,有说给姑姑大彩礼买通姑姑同意的,有说让表妹生米煮成熟饭逼迫姑姑同意的、、、奶奶知道大家都是说着玩的,也没记在心上。见大家都不说了,都把目光移向她了,她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把红包揣进了裤兜里,朝老郭笑笑说,明天我用你的钱给你未来的岳母娘挖个大陷阱,让她陷进去,到时看她还能说半个不是啵!

第二天,奶奶在父亲的陪伴下去了城里姑姑家。本来父亲是想一直陪着奶奶,可事不凑巧,刚到姑姑家坐下没一会,村里就来电话了,说乡里的陈书记专程到长田村检查指导工作来了,没有办法,他这个村支书只好匆匆赶回村里。

奶奶拉开了一个大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了四五个盒子。她一一将盒子打开,里面装的全是姑姑最爱吃的,而且都是长田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像芋苞子、糯米圆、发酵米果等,姑姑禁不住嘴馋,以手充筷粘着吃,狼吞虎咽地吃。奶奶看着她,不时提醒她,慢着吃,别噎着。一会,姑姑吃不下了,摸着圆突突的肚子直夸奶奶老当益壮,手艺好,整的吃的特别好吃。

奶奶呵呵笑道,哪是我的手艺好,是人家老郭的钱特别用,买的食特别合你口味。

啊!姑姑一脸的惊讶。

你咋不早说呀,要真是他的,就是天上的仙桃我也不会吃的。听姑姑的口气,是铁定不接受这位女婿的。

奶奶戏道,现在吃了,咋了?吐出来呗!

姑姑插两手指进喉咙扣了一下,还有了一点反应,可就是抠不出东西来。

算了吧,别折磨自己了。你不同意人家老郭做你的女婿,是不嫌人家是台湾人,怕将来结婚了,回台湾,把你那宝贝千金撂在大陆?奶奶瞅着姑姑,一字一顿地说。

姑姑点着头,说,我是担心她走你的老路啊!我五岁那年,爹甩下你,也甩下哥和我去了台湾。我是看着你忍着泪水一路走过来的。我真不希望将来你的外甥女重蹈你的覆辙。

奶奶只是笑,一点担心、忧伤的痕迹也找不到。

姑姑疑问,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她可是你的亲外甥呢!

奶奶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说,来来来,咱母女俩好久没推心置腹地唠过磕了,你坐下,今天咱俩好好聊聊。

姑姑很顺从地贴近奶奶落座。

奶奶抓过姑姑一只手,轻轻地摩挲。一边摩挲一边自语,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可爱情是大海分隔不了的,你以为你真能阻拦得了你那闺女。万一你把她逼疯了,她一狠心,一声不响跟人家跑了,你岂不人财两空。

姑姑听得脸色发青,但嘴上仍是不依不饶,跟人家跑比我把她嫁给人家更好,这样,万一将来人家真把她扔在了大陆,自己一拍屁股回了台湾,她也不敢怨到我头上。

你这是杞人忧天,现在时代在变,两岸关系也在慢慢好转,我估摸着我和你父亲那时候的两岸老死不相往来的年代,必定要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

世事难料啊,两岸冰冻了三十八年,现在虽然冰在溶化,但指不定那天又突遇寒暴,再冰冻它几十年,闺女的一辈子岂不给毁了。

所以我们得保证溶化的冰不再冻结。

我们?我们就一小老百姓,两岸问题是政治问题,我们哪左右得了。

咋就左右不了啦?小老百姓好小老百姓的事情,比如处理好两岸人的关系,关系和睦了,就不会闹矛盾,更不会闹分家。

你说得倒顺溜,我一妇道人家,整日大门不出小门不迈,我连接触那些人的机会都没有,谈何处理好关系。

真没有吗?

真没有。

眼下不就有一人,等着和你认亲呢!

你是说那位姓郭的?

不是他,难道还有别人?

可他是想娶我闺女为妻,这点我不能接受。

奶奶定定地注视着她,半晌,低声问,听过文成公主进藏的故事吗?

姑姑是老牌高中生,这故事对她来说当然是耳熟能详的。

哪又能咋样?姑姑不屑道,我闺女又不是文成公主,再说他姓郭的也不是松赞干布。

奶奶说,效果是一样的,文成公主入藏,密切了唐藏关系,你闺女嫁给老郭,为改进两岸关系注入了一份民间力量,也算得上是一份贡献。

家事归家事,国事归国事,你别把家事国事参杂在一起。要我牺牲女儿的幸福,为改进两岸关系做贡献,恕我做不到。姑姑口气强硬,态度坚决。

唉,奶奶重叹一声,举起右手,食指戳在了姑姑满是皱纹的额上,表情很是无奈。

这时,我受表妹的密托来到姑姑家,向姑姑报告了一个令她魂飞魄散的消息,表妹正站在英东大酒店楼顶准备跳楼呢!

姑姑的脸色马上变成了猪肝色,奇怪的是奶奶竟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奶奶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到了英东大酒店门口,姑姑仰视站立楼顶的表妹,吓得两腿直抖,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啼,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表妹。奶奶把我拉到宾馆侧边的一个凉亭里,我故装糊涂问她事。她揪住我的耳坠,低声说,行啊,两兄妹还演上了。

我故作糊涂,演啥呢,奶奶可别胡说。

没想到,奶奶却翘起拇指,夸道,演得好,演得好啊!我正愁拿你姑没办法呢,你表妹这一闹,我看你姑准没辙,一定会答应她的婚事。

我想,既然骗不过奶奶,那就把奶奶拉过来,一起演好这出戏。于是我就把实际情况跟奶奶和盘托出,告诉奶奶,表妹跳楼是诈跳,这馊主意还是我出的呢。表妹当初还不同意,后来想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加上整个过程被我设计得非常完美,她也就同意了。刚开始她站在楼顶时,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后来我在她的身上套了一根很隐蔽的微型钢丝绳,她立马来了胆量,直挺挺像木头一样钉在了房顶。

奶奶听我说完,敲了我一指头,佯骂道,长着脑袋设计骗人了,亏你还人民教师呢!

话虽这么说,可接下来奶奶和我合作得天衣无缝她迈开老腿,颠着步子走向姑姑。姑姑已经停止了哭泣和劝说,斜眼迷茫地注视着表妹。就在这时,楼顶上传来老郭的声音,你等等我,我陪你一起跳。

声音一停,楼顶上便出现了老郭搂着表妹纤纤腰肢、欲纵身跳下的情景。顷刻间,酒店门口人流如潮、人声鼎沸。就在这时,警笛响起,两部警车随即停在了酒店前,几十名警察跳下车,又从车上拖下几床气垫,铺在了表妹可能下跳落地的地方。一名中年警察拿着扩音喇叭朝房顶喊起话来,房顶的人给我听着,不管你对人世有多厌倦,不管你遭遇了多大的挫折,不管你对生命有多漠视,请你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帮助你的机会,我叫夏骄阳,是刚上任才三天的公安局长。今天算是我上任局长后,第一次出警,就算你们有天大的事我也给你们办定了。

奶奶连喊了几声好好好,算是对夏局长的附和。场上响应的附和声也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可是,事与愿违,表妹不但不给夏局长的面子,反而拉着老郭的手又往前移了一步,几乎站在了房檐边沿,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

夏局长又喊起话来,不过这次他不是对表妹喊,而是对警察们喊,把人和气垫都撤了,马上回局里。

这下可把大家弄糊涂了。有人还责问夏局长是什么意思。

夏局长笑言,咱们被耍了,没看出来,房上那两人在演戏,我们可没时间陪他们演戏。

有人又问,万一他们真跳,我们撤了,岂不落下见死不救的骂名?

夏局长不屑道,放心好了,你瞅瞅那两个,象要死的人吗?

他一挥手,警察们抬起气垫就撤。这时,姑姑冲上去,拽住夏局长的手,请求夏局长不要走、警察不要走。

夏局长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不是系铃人,在这不但救不了人,还可能逼他们真的铤而走险。

姑姑低声嘀咕一声,谁是系铃人呢?

夏局长笑道,看此阵势,恐怕救她的只能是她的父母了。

我就是她母亲。姑姑又嘀咕一声。

夏局长瞅了姑姑一眼,犹豫片刻,说,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碍着你女儿什么事了?

姑姑没犹豫,很直率地说,是、是我不同意她的婚事。

夏局长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包办婚姻,非得包出人命来你才回心转意。

姑姑说,天下那么多男人,她非得、、、

夏局长无心听她解释,拿话打住了她的话,你甭废话,要救你女儿,只有一个办法,取消包办,给她自由。

姑姑犹豫,木视着夏局长离开的背影。

看着姑姑的表情,我知道她心里很矛盾,下不了改变主意的决心。人在最犹豫的时候,恰好也是最脆弱、最容易改变自己主意的时候。于是,我趁热打铁向姑姑进言,姑,局长说得对,表妹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句话,同意,或者不同意。

姑姑看着我,目光诧异。我稍顿一会,接着像说仙幻故事一样把表妹从七层楼高的房顶跳下的惊险一幕,描述得既形象又恐怖。姑姑听得目瞪口呆,我铁定主意要对她继续实施心理攻击,直至她心理完全崩溃,答应表妹的婚事。熟料被奶奶抢了先。她眺一眼房顶,对姑姑阴森森道,你非要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快醒醒吧,再犯迷糊,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此时,场上有人惊叫起来。原来,表妹的一只脚已经悬在了空中,摆出纵身一跳的架势。就在此千钧一发之时,姑姑的防线终于被击溃。她看看奶奶,又看看众人,仰头,嘶哑着嗓门朝表妹喊,下来吧,别傻了,妈拗不过你,答应你了。 

姑姑答应了表妹的婚事,承认了老郭的女婿地位。奶奶也为此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到了长田村,又一头扎进了驰念亭,过起了思念、祈祷的生活。

可是,谁也没想到,姑姑口头上是答应了表妹的婚事,可心里还是一万个不同意。但又不好反悔,怕女儿再以死来威胁。于是,她心一横,要了个天价彩礼,一百万元终生不离不弃保证金。这个数在当时来说,确实是个比天还大的数字,一般人哪能承受得起。可老郭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五天就把一百万元的存折给了我姑姑。姑姑满以为,老郭不可能有这么多钱,拿不出钱,当然娶不走表妹。可眼下彩礼也拿到了,再阻拦就说不过去了。

一个月后,表妹和老郭在土城仙缘国际大酒店隆重举行了婚礼。参加婚礼的除了双方亲朋邻里,还有土城县六套班子领导,无一缺席,全都参加,这在土城可是前所未有的。我不知道领导们倾巢出动来参加普通百姓的婚礼,是姑爷的面子,还是老郭这位台商的魅力。听姑姑说,这些领导不是请来的,而是自己找来的。不知道姑姑说的是不是实话,若是实话,真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也。果然,结婚后三日,县委潘书记只身来到了姑姑家,一进门就问,大嫂子啊,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你那台湾女婿?

这下,姑姑总算恍然大悟了,原来领导们不请自到参加女儿的婚礼,打的是老郭的主意,老郭才是他们喜爱的山水呢!

找他啥事?姑姑本来很热情地接待,一听是找老郭的,热情立马减半。

大嫂子,看来你对你这位女婿还是不满意吧!潘书记呷了口茶,说话的口气、态度十分和蔼。他继续说,你女婿可是我们土城今后发展的希望啊!

他就一外来的,咋是土城发展的希望?姑姑是不太关注政治的人,显然不清楚潘书记话里的意思。

潘书记没想跟她说太多,只是一再要求要会会老郭。

姑姑老岔开话题堵他的嘴,潘书记不落她的套,反复追问,老郭去哪了?我会会他

姑姑生气了,我又没绑他腿上,他去哪,我哪知道。

潘书记乐呵乐呵笑着,起身告辞。第二天,姑父奉命去了潘书记的办公室。潘书记就对他说了简单的一句话,明天,在仙缘国际大酒店,你把你那台湾女婿带来,我单独会会他。姑父是公家的人,平时要见一次书记得排上半天的队,今天书记召见又给下派任务,而且这任务还是要见自己女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所以,潘书记一说完,他就喘着粗气说,用不着明天,潘书记如果想见,马上我就把他带来,也用不着去国际酒店,就在这办公室。

潘书记当然高兴,但还是坚持在仙缘国际酒店召见。

姑父直接来到英东大酒店找老郭。刚进酒店门就撞上了表妹。表妹啥话也没说,把他引到了酒店的一个会务室。室内坐着十几个人,老郭正说着话,见岳父大人来了,马上收口,宣布散会。

姑父疑惑又好奇地问,开什么会呢?

表妹抢先道,他呀,正野心勃勃筹备在土城投资办厂的事呢!刚才那几个是从深圳来的,和他一样台湾人。

老郭说,那只是咱一厢情愿,还不知道当地政府欢不欢迎呢!

姑父拽老郭的手,说,走,欢不欢迎,你亲口去跟潘书记说。

老郭置疑,我能见吗?人家县委书记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

姑父说,现在不是你要见他,而是他要见你。

老郭盯着姑父,脸色由惊转喜,以拳击桌道,太好了,我正想去找他呢!他找我,投资土城的事就稳操胜劵了。

姑父说,走吧,人家在国际酒店等你呢!别让人等急眼了。

仙缘国际大酒店是土城县最具档次的酒店。潘书记选择在这个酒店会见老郭,可见事情的重要,老郭的重要。到达酒店时,已是临近吃午饭的时候,本来姑父已作打算,要借此机会宴请潘书记,拉拢拉拢关系。可是,事与愿违,潘书记在酒店大门口亲迎老郭,并把老郭直接迎进了最豪华的一个餐厅莲花厅,把姑父做东的权力给剥夺了。

菜已上齐,全是土城老祖先发明的老牌名食。客气入座后,酒宴开始。听姑父说,那次吃得特开心,潘书记毫无官人的架势,就跟朋友一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酒到中旬,潘书记开始慢慢转移话题,一开始谈论土城的落后,次谈土城发展的出路,再谈土城县委县政府即将出台的一些政策,最后紧着老郭,又拍着老郭的肩膀说,你总算是半个土城人了,土城的发展你也有半个主人的责任,怎么样,有没有到土城来发展的想法。这句话,正是老郭所祈盼的。

老郭是个爽快人,一点马虎眼也没打,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想法全倒了出来。

这下,可真正的和潘书记对上路了。潘书记见老郭爽快,他表现得更爽快,擂着胸脯子表示,只要是真心实意到土城来投资,真心实意促土城发展,要土地咱给土地,要人力咱给人力,要政策咱给政策。

老郭也擂着胸脯子表示,只要土城真正欢迎我,我将倾其所有助推土城发展。

就这样,俩人一拍即合,在合作事宜上初步达成了许多一致看法。

半个月后,老郭与土城县政府在仙缘国际大酒店签订了合作协议。根据协议,县政府把城南的一块面积约五十亩既宽阔又平坦的土地划拨给了老郭,并冠名为台商创业园。

台商企业落户土城,这可是土城史无前例的大好事,消息象插上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全县。城里、乡下,许多闲着没事干的人,开始打听企业会不会招工?招多少工?表现出了对该企业的极大热情。看到政府的热诚、民众的热情,老郭哪敢耽误。他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建厂房,一边争分夺秒地成立公司,并取名曰土城通盛鞋业有限公司,任命了表妹为总经理;然后,临时租赁了原县食品厂的厂房作为临时厂房,正式投产运营。

公司一上马,就声势浩大,来自全县不同地方、不同家庭的五名工人分布在三个千余平米的车间紧张地忙碌着表妹也因为台湾媳妇、台资企业总经理等多重身份,成了土城县人人羡慕的红人。

老郭是公司事实上的老板,但他表现很低调。凡公司涉外涉人事务,只要不是技术方面的,他几乎不闻不问,全权交付总经理表妹去打理。这样,无形中就把总经理表妹的地位名气给树了起来。所以很多人都翘指高赞表妹有眼光、嫁了位好老公。这话后来传到了姑姑的耳朵里,姑姑为此闭门自责了好几天。从那以后,他开始转变对老郭的看法,由冷淡他转向主动接近他,甚至向讨好他。

正处如日中天的表妹,并没忘了我这个当表哥的。可以说,没有我的帮助,她和老郭的婚事即使能成,也至少会有几年的磨合期。那天是周末,表妹和老郭到学校来找我,恰巧我和妻子回了长田看望奶奶和父母。于是她俩也来到了长田。这次,表妹和老郭不仅受到奶奶和我父母的最高级别接待,而且还被当着名人被村民围住。村民们围住俩的目的,一是新鲜,听说老郭是台湾人,大家都想一睹他的容;二是求助,大家都知道老郭在城里办了家土城最大的企业,想抓住机会到她的企业谋份事干。

老郭很感动,说郭氏企业的大门永远向长田人开放,他承诺只要是长田村的人,一概来者不拒。表妹反应更敏捷,拿出一沓报名表,嚷嚷,只要有意想到通盛公司干的,先把表填了,填了表,就意味着你已经正式被公司录用了。于是,大家争着拿表填表。交表时大家都朝表妹和老郭微微鞠上一躬,然后拘谨又礼貌,请董事长、总经理今后多多关照!

那天,长田村特喜气,长田村的村民们特喜悦,就连那些扑闪着翅膀在田间地头、房檐瓦梁嬉耍的燕也叫特别的欢畅。

十一

老郭不仅仅给村民带来了喜悦,更让奶奶高兴得老眼弯成了一条缝。原来,老郭在摆脱了村民的纠缠后,找到我,说准备专门回台湾打听爷爷的下落。我一听,高兴得蹦出一句话,走,找奶奶去。

奶奶一吃完饭就回到了她朝夕不离的驰念亭。当我们进入亭子时,发现奶奶安详地躺在竹椅上睡得挺沉挺香。我招呼老郭在一条木板凳上坐下,表妹则拿起搁在奶奶身旁一把很老旧的,轻轻地给奶奶扇风。

我们静坐着,谁也不说话,深怕一说话把奶奶吵醒。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忽然听到了奶奶的说话声,都哑巴了,不会还是不敢说话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表妹一跳。只见她脸色泛红,手摁着胸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我一个大活人,咋就把你吓得心慌气喘的。奶奶扑哧笑出声来。

姥姥,不是你吓我,是我太笨,一下子没适应过来,让气儿给呛着了。表妹还真会说话。

奶奶坐直了身子,指了指墙角儿的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我立马拿起刀,先把西瓜放在方桌上,然后几刀下去把西瓜均匀地分成了几分。我捧起最鲜最红的那块给奶奶,奶奶却瞪我一眼,说我都快做父亲的人了,还不知道待客之道。无奈,我只好把西瓜给了老郭。老郭一点也没纠让,接过西瓜,转手又把西瓜给了奶奶。奶奶哪里肯接,以生硬的口气命令老郭吃了。老郭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张口嚼了起来。

我递给奶奶一块、表妹一块,自己捻起了最小的那块。奶奶不依,把自己那块大的塞给我,又从我手上抢去了小块的。大家相视一笑,吃了起来。边吃,奶奶边说,味道行吗?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家乡瓜,是我自己种的呢!

听说西瓜是奶奶种出来的,表妹的食欲马上上来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咬,还不停地哼哼,好吃,姥姥种瓜的技术就是好,鲜甜,瓜汁就跟蜜似的。老郭也说起了奉承话,说姥姥的瓜就好比天庭里伊甸园种出来的仙瓜。

奶奶乐了,说,尽拿话哄我,说吧,找我说啥事来的。

我附耳把老郭跟我说的事,轻轻告诉了她。奶奶似乎不相信,愣愣地瞅着老郭。老郭低下头,搓着脚,也不说话。奶奶突然从口中喷出一股气流,随即乐呵呵笑道,外甥婿就是孝道,知道给奶奶圆梦。

表妹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姥姥想圆啥梦呀?

我瞪了表妹一眼,表妹却甩给我一个鬼脸。

奶奶唠开了,我盼了四十年,如今两岸冰冻渐渐在溶化,许多人从岸回到了岸,亲人团圆啊,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打心眼里高兴。可我依然日复一日在这里盼啊盼啊,盼我的人能突然回来,圆了我此生唯一残缺的梦。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兴许他在那边早就儿孙满堂,把我给忘了;兴许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兴许他也和我一样,在某个地方守着一个苍老的亭子,兴许、、、奶奶停住口,不说了。

我见奶奶的眼眶里布满了泪水。于是,安慰道,奶奶,记得小时候你常跟我说,爷爷最擅长创造奇迹,兴许他要在你最失望的时候冷不丁出现在你面前,给你一个比天大比地大的惊喜。

奶奶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含笑敲了我一手指。显然,我的安慰对她发挥了作用。我向老郭使了个眼色,该他说话的时候了。

老郭连呃了几声,似乎还没找到说话的入口。而奶奶却正襟危坐等着他说话了呢!我担心老郭变卦,改变他跟我说过的想法,因为我已经把他跟我说过的话悄悄告知了奶奶。奶奶现在就等他亲口告诉她。

空气一下子像凝结了似的,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表妹着起急来,催促道,老郭,说话呀,姥姥等你说呢!

老郭摸摸脑袋,在说与不说之间又犹豫了一会后,终于开口了,表哥已经把我的话告诉姥姥了,我不想重复。我现在就寻思着怎么给姥姥一个最好的交待,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姥爷还健在,人在哪?如果姥爷已经不在了,葬在哪?

这话奶奶喜欢听,她催促老郭继续往下说。

老郭叹息一声,阴郁的脸色忽然开朗,信心满满地说,姥姥,我坚信姥爷一定活着,这次回去我一定把他带来和您团圆。

这话奶奶更爱听了,她不住地追问,你听谁说的?是真的吗?

我发现奶奶笑得眼睛真的成了一条缝,那缝里闪烁着泪光,泪光里是爷爷年迈的影。

奶奶自言自语,但愿老头子还活着,这辈子还能睹上他一面,要不然到了黄泉路上,他来接我,我准不认识他呢!

表妹左一声姥姥,夸姥姥坚守爱情,孝节一生;右一声姥姥,怨姥爷无情无义,抛妻弃子。

奶奶不高兴了,拉下脸来,斥责表妹,不许胡说八道,你姥爷不是忘情人,他离开家、离开妻儿,完全是迫不得已的。他不回来寻亲,一定是有缘由的。

可怜奶奶几十年了,仍未改变对爷爷的感情。表妹嘟噜着嘴,还想说什么,被我的一个眼神给堵住了。

我说,奶奶和爷爷的感情是大海分割不开的,是时间淡化不了的。我相信,奶奶一定能见到爷爷。

奶奶扑哧笑出声来,你真会哄奶奶,不是今世就是来世,奶奶早晚都得见你爷爷的。

不愧是文化人,一下就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其实我一直认为爷爷早就不在人世了,我说奶奶能见到爷爷,是希望她俩能在天堂团聚,弥补今世留下的最大缺陷。

这时,妻子陪同着父亲、母亲也来到了驰念。亭子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父亲揉住老郭的手,又说了一大堆好话,说得老郭脸红脖粗耳根热,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逃之夭夭。父亲仍是长田村的党支部书记,算起来他当书记的时间差不多已到了而立之年。而且历经了文革、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不同时局,练就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有用之人说好话的本领。今天老郭在村里的表现,已经成了佳话,在村民中引起了很好的反响。父亲认定老郭将是长田村振兴发展的靠山,更是给自己创造政绩的帮手。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取得老郭的支持帮助,尽可能把他引进到长田村来,或发展现代农业或发展渐兴渐热的旅游业最好是农旅一体化综合发展。于是,他放下了舅舅的架子,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老郭。+

老郭对舅舅的热情颇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他心知肚明,舅舅一定有目的,如果没猜错的话,一定是想把自己引到长田来,若真如此,舅舅就帮自己大忙了。原来,老郭已经在心里萌发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在长田村创办分厂。只要父亲发出邀请,他会毫不犹豫答应。

父亲松开老郭的手,又同老郭坐在同一板凳上,继续说,乡亲们为答谢你,决定晚上在村里的祠堂设宴款待你,我就是奉村民的要求前来邀请你们去赴宴的。怎样,能给这面子嘛?

老郭和表妹对望着。

去吧,别辜负了乡亲们的一片情。奶奶说。

乡亲们把猪都宰了,不去,不好吧?母亲是很少说话的,可一旦她开口了,一般是没有回旋余地的。

是啊,乡亲们可热情了,说一定要把表妹夫、表妹招呼好。妻子也在一旁助力。

老郭点点头,说,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先谢过乡亲们啦!

那晚,村里的祠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划拳声、喝酒声、劝酒声、浪骂声、嬉笑声、、、声声入耳,把一个沉睡了几百年的祠堂搅得喜气冲天。我、老郭、父亲都喝得烂醉如泥,几乎不省人事。那晚,我们都留宿在长田,而奶奶、母亲、表妹、妻子一宿未眠,守着我们三个醉醺醺的爷们。

第二天醒来,老郭便对表妹说,快去告诉乡亲们,我决定在长田村开办分厂。

表妹不以为然,说,你昨晚喝酒时都说上几百遍了。

老郭说,酒席上话不算话,今天正式表个态,让乡亲们吃下定心丸。

在隔壁卧室睡觉的父亲,光着脚丫跑来,嚷嚷,我是村支书,这事由我来向村民宣布,你们就不用劳心了。同时,我提个建议,把厂办在村里的祠堂,那里接财气,是个发财的好地方。我已经征得了村民们的同意,决定把祠堂改为长田村台商企业园。

奶奶鼓掌,还翘起大拇指,直夸,好好好,你们都做得好!

我、妻子、母亲、表妹、老郭、父亲都先后鼓起了掌。一缕朝阳的光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给温馨的客厅增添了几分浓浓的暖意。 

十二

一个礼拜后,老郭回了台湾,是专为爷爷的事回去的。我一直在关注他的消息,可是直到第十天他才给我打来电话,说没找到爷爷任何蛛丝马迹,爷爷到现在仍生死不明。

我对老郭的话稍稍作了润色,告诉奶奶,爷爷活着的概率非常大。奶奶很淡定,没问为什么?但我给她作了解释,没人发现爷爷死了,言下之意就是爷爷可能还活着。

是真的还活着吗?我不知道,老郭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必须这么说,因为这是奶奶几十年的盼望,是她留存内心唯一的念想,我们不忍心把她的念想掐灭。

半个月后,老郭回来了。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学校找我,我第一反应明知故问,找到爷爷下落没有?他摇头说,没有,但已经托人继续去找了。我又问他,能找着吗?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不肯定,也许十天,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永远找不到下落。当天,我和老郭又去了趟长田村,告诉奶奶已经托人在打听爷爷的下落。奶奶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和老郭淡淡的傻傻的笑。我真闹不准她的笑意味着什么?也许她看出了我们根本就是在安慰她,也许她对爷爷的事早就心中有数,不想点破罢了。

此后,我们没再论起爷爷的事,奶奶也像往常一样,每天与亭为伴,想她所想之事,念她所念之人。就这样,岁月一天天耗去,时光一点点流逝。

晃眼到了公元二零零八年,这年,两岸海运直航、空运直航、直接通邮全面启动,宣告两岸“三通”时代来临。这年,奶奶已经九十六岁高龄,但仍身体硬朗。这年,老郭的事业蒸蒸日上,县城的鞋业公司和长田的制衣公司如日中天。这年,我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沿海城市的对台办工作;表妹的一儿一女也已长大成人,儿子接替了表妹的工作,当上了公司老总,女儿也读上了重点大学。这年,长田村的人气特旺,老郭投资建造的万亩台湾农业休闲观光园成了旅游亮点,吸引了一批批游客。这年,临近年关,一则消息飞越海峡,让我一家再次掀起波澜。那天,老郭给我打来电话,说有非常要紧的事,叫我速回长田。我估摸着是关于爷爷的事有了着落,所以一刻也不敢耽误,驾车直奔长田。

表妹家已在长田建了别墅安了家。果如我所言,一踏入表妹家门,老郭便迎了上来,口气匆匆地说,姥爷的下落有了。我问,在哪?他把我引到客厅,沏茶倒水后,取出一个小包裹郑重地递给我。

这是姥爷唯一留下的遗物。老郭说。

我听了一愣,问,你是说我爷爷已经不在了?

是的,你把包裹拆了,看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小心翼翼拆开包,包里只有一个大信封和一身已经很破旧的衣服,我猜这衣服可能是爷爷留下的唯一遗产。衣服折贴得很平整,我没有动它也不敢动它。我晃了晃信,犹豫了一下,实在克制不住自己,把它拆了开来,信是写给奶奶的,我字字句句、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读。一封不到两千字的信,差不多读了一个多小时。怪不得老郭埋怨我,背也该背下来了。读完信,爷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焕然一新,一个背叛妻子、背叛家庭甚至背叛国家的爷爷,变成了一个忧国忧民、心系天下、坚守正义、渴望和平、追求统一的爷爷。我不得不对爷爷的伟大而肃然起敬。

我和老郭把爷爷的遗物送给了奶奶。我以为奶奶看见遗物后,一定会嚎啕大哭。可恰恰相反,奶奶的表现却是惊人的淡定与从容。

我当着奶奶的面重新打开包裹,奶奶指着衣服说,这是你爷爷走时穿的衣服,整整六十年了啊!她拿起那件补丁扣子的衣服,抖了抖,一本存折掉落地上,我随即把它捡了起来,翻开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原来存折上有一大笔存款,是台币,我粗略地把它折算成人民币,大概是五十万元。

我把存折给了奶奶。她䁖了一眼,不惊不喜。

我问,奶奶一夜成富奶,咋一点都不高兴?

奶奶露出慈祥的笑容,说,五十万元给了我和孩子,可见他过得并不好。

我故意问,为什么?

奶奶说,他几乎把积攒的钱都留给了我和孩子,在那种社会,不去花钱能过得好吗?

其实,我从爷爷给奶奶的信里已经知道了爷爷生活的艰辛。爷爷把他从离开家到离开这个世界的轨迹都在信里描述得清清楚楚,奶奶虽然还没看信,但她却对爷爷的生活了如指掌。这就是夫妻,相处一起时捧在手心里,分离后装在脑子里的生死夫妻。我把信从封内拿出,缓缓递给奶奶。奶奶不接,转过身去,凝视着很远很远爷爷去的那个方向。一会,她说,我眼花,看不清字了,你念给我听吧!我不敢违命,于是挑起了爷爷和奶奶爱情信使的重任。

亲爱的老婆,我是你老公,五十年前被迫离开你、离开孩子,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满是硝烟、满是血腥的地方。刚开始,我想过法子要逃走,跳过几回水,几回都差点被淹死。后来就有大兵荷枪实弹守着我,并警告我再逃跑就一枪崩了我。我想,好死不如烂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保住命往后总有逃跑的时候,总能逃回家与妻儿团聚。我不知道船在海里漂了多久,最后到了一个一边靠山一边临海的地方,在那里驻扎了下来。我又开始谋划逃跑行动,可是,往哪里逃?当时我连自己所在的方位都不知道,盲目的逃,万一又被抓了回来,那肯定是会被枪毙的,所以我提醒自己,在没有绝对把握的前提下,千万不可莽撞。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一位当副官的同乡。在这种地方,老乡见老乡,免不了两眼泪汪汪。此后,我和他密切交往,从他口中得知,这里离家乡万里迢迢,而且还隔着大海。他可能是感觉到了我要逃,提醒我逃跑只有死路一条,好好活下来吧,兴许国共第三次合作,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我觉得他说的在理,便取消了逃跑的念,安分守己地住了下来,并且在副官老乡的要求下,我正式参军,成了一名国军士兵。我每天的任务不是站岗放哨,而是上山打猎,给军官们改善伙食。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六十年代,两岸关系仍处在绞着状态。台湾经常秘密向大陆派遣特务从事各种破坏活动,我身边有很多人去了,犹如石沉大海无音无信。不幸的是,有一次我居然也成了其中的一员。这本是回归家乡的一次绝好机会,可我能以特务的身份回来吗?不能,万万不能。幸运的是,那次出发后不久,遭遇到了台风,船在波浪中摇晃得厉害,随时有覆的可能。我因为经常在大海里洗澡,所以练就了一身潜水游泳的好功夫。我知道这种极端天气将是我制造海难逃走的好机会。当船行驶至一巨石不远处时,远远一股巨浪奔泻而来。我有意冲上船头上演保护船帆的假象,可尚未接近船头,巨浪已经压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随浪落入了大海,朦胧中我仿佛听见船上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在水中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接近了那块巨石。我趴在巨石上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风驻浪歇。这时,已是黄昏,大海被一层朦朦胧胧的夜色笼罩,船不知去向。这是逃走的绝好机会,隐蔽起来,让他们活找不见人、死找不见尸,不仅能让我获得勇士勋章,而且能与世无争度完余生。就这样,在黑暗完全降临前,我爬上了海岸,经过一番乔装后,我沿着海岸路一直南巡,走了六六三十六天,来到了一座茂密的大山,山上古木参天、遮天盖地;山下河流蜿蜒鱼翔浅底;山腰有一个石洞,洞内自然条件优越,是块藏龙卧虎的隐身宝地。我当即决定,隐居此山,居住此洞,以打猎捕鱼为生。于是,长达二十五年的隐居生活就此拉开帷幕。我白天打猎捕鱼,晚上坐在石洞前,看着西边那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想着很遥远的地方那很亲很亲的人。想着想着,就掉眼泪,有时还挺伤心地泣。就这样年复一年,到我六十五岁那年,不慎摔了一跤,就那一跤,使我没再能爬起来。好在有几位猎友,见我举目无亲,孤寡老人一个,便轮流照顾我。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和你们团聚了。我把打猎捕鱼的收入全存入了银行,寄给你,你交给孩子,就算是我给他们的一点补偿吧!我死后就埋在我居住的石洞的洞口,坟头朝西,因为西边有我日思夜想的故乡和亲人。

、、、、、、

我读得嗓子眼都发哑了,声音哑哑的、湿湿的。

奶奶眼眶湿润,虽然很淡定,但我看得出,她的心在哭、在流泪。

你爷爷哪年走的?奶奶知道信还未念完。

我继续念信,今天是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五日,闻悉已开放回大陆探亲一事,颇感兴奋,然兴奋之余抱憾万丈。病魔之躯,不能动身,苟延残喘,时限将至。我把自己走时穿的衣服寄回来,你把它埋葬在家后面的小山,人不能回故里,就让魂回故里吧!

信的后面几行字歪歪扭扭,我猜可能是爷爷最后时光留下的。而最后一行字是别人代笔的,我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卒于公元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奶奶没有啃声,无声地落泪。过了好一会儿,她捧起爷爷的衣服,闻了闻,说,老头子,等了你六十年,还是没等到你回来。也好,咱就遵照你的遗愿,按照咱长田的风俗,以衣代人,风风光光地把你葬在家乡。

十三

爷爷的衣冠冢就建在驰念亭的正前方五米处,坟墓由老郭和表妹出资建造,墓石为花岗岩石,整个墓地巍峨、壮观,十分气派。墓地的两侧竖立了两条巨石,巨石的对子是奶奶亲笔题写的,联为 炎王子孙不忘本联为 东西南北万里归,横联为魂归故里。

我以为奶奶此后便没了思念和牵挂,可不然,事后三天,她居然亲自到学校来找我,这让我很意外,因为奶奶几乎是不到学校来的,我工作都快三十年了,这还是第三次。我肯定奶奶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跟我说。果然,我还没安顿她坐下,她就开口了,我还是不放心你爷爷,我想你陪我去那边看看你爷爷。

这话太让我震惊了。我愣看了她足有一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奶奶继续说,你别担心我,我现在不就年龄大了点吗,可我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腿脚能走,身体还硬朗得很呢!

奶奶的身体条件确实不错,但即使我同意,父母也未必会同意。

奶奶,爸妈不会同意你去的。我说

我出去走走,他们有啥不同意的?奶奶不以为然道。

是啊,奶奶都这个年龄了,不抓紧时间去走走,那就只能等来生了。何况她现在腿脚灵活,完全能自我照料,我们没理由不满足她。可、、、不行,一定得跟爸商量这事,毕竟他是儿子,我是孙子。

我正犹豫时,奶奶又说,实话跟你说吧,是你表妹安排好了的,你一家三口,你表妹一家四口,还有我,一起到那边去,去看看你爷爷。我担心你会拒绝你表妹,所以先来和你通通气,就当陪奶奶去走走,去给爷爷上柱香。

话说到这份上,我能拒绝、敢拒绝吗?我只问了句,爸妈、姑姑姑父他们咋不去?奶奶嬉笑道,算了吧,他们比我还碍事呢!

在春节前三天,我们出发了,从上海坐飞机直达台北,在台北住了一宿,于第二天乘车去了台南,并下榻在香格里拉台南远东国际大饭店。第三天,我们去了老郭在台南的家,拜访了他家的亲人,并和他家人一道共度除夕。正月初一,参观了当地居民的拜祖活动。初二,我们捎上一大袋祭品,在老郭的一位远房表哥的带领下坐车前往爷爷的墓地。

爷爷墓地离我们居住的酒店有很远的路程,车子一路颠簸于下午一点才到了目的地。那里山高林密、水流潺潺,其情其景酷似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墓地坐东朝西,听说墓穴和墓门都是爷爷自己建造好的,墓门所指的方向就是家乡长田,墓门全是用碎石堆砌而成,虽简单但颇显古朴与庄重。老郭当即提出要重建爷爷的陵墓,被奶奶拒绝了。奶奶说,逝者为大,不必惊动他,让他安息吧!我说,把爷爷迁回故里,落叶归根。奶奶更是反对,她又说,青山处处埋忠骨,爷爷一生思念回归,而今两岸关系好了,遂了他的心愿,就让他守着这片土地吧,毕竟他在这生活了几十年,这可是他第二故乡啊!

我们一字排开,先朝爷爷鞠了三躬,然后点蜡上香焚钱。奶奶抓住几个金元锭,一边扔入火中一边絮叨,老头子,生前节衣缩食,清贫了一世,死后可要风风光光把日子过好,钱花没了,你托个梦,要金要银、要英镑要美元,你尽管开口。今天,我和你孙子、外孙女两大家子人一起来看你,本来想把你带回老家去,圆了你落叶归根的梦。可看到你拥有这么一块宝地,我改主意啦,决定把你留下来,永远留在这里。老头子,你不怨我恨我吧?如果你没意见,那就弄出点声响来,如果有意见、、、

突然,从山谷传来一阵阵沙拉沙拉的声音,一会声音从头顶掠过,向山顶而去。

奶奶说,老头子,你就安息吧,有空了你就腾云驾雾回到长田来,那里也给你建造了一个安乐的家。你到了那,托个梦给我,咱好好絮叨絮叨。

祭奠完后,我们来到了爷爷生前居住的石洞。石洞封存了几个大箱子,都是爷爷生前的生活品。老郭的表哥说,本来要把这些东西寄回给你们,让你们留下一点念想。奶奶淡笑,不必了,按照咱长田的风俗,把他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部烧掉,今世没用完,就让他来世再用。

从墓地回到台南市已是晚上八点。此时,被过年气氛所笼罩的台南市不时能听到烟花腾空爆炸的声音。当我们疲惫地踏入下榻饭店的大门时,一对男女很热情地迎了上来,说是已经在饭店设下宴席,等待我们赏光。老郭介绍,男的姓林,和他同村,且是村里的村长,那女的是他的小女儿,叫林如。我瞥了她一眼,长得挺高挑,也挺文静,是个美人胚子。我还注意到儿子的目光,从她出现开始一直没离开她,我估摸着他对她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宴席很丰盛,林村长不仅健谈,而且特别能喝,一个顶我们几个,硬是把我们给唬住了。喝到最后,他自己给自己倒满三杯酒,又一口气把三杯酒干了。完了,以掌抹嘴,醉醺醺地抱拳道,此三杯酒是我的拜托酒,我小女林如刚大学毕业,准备随她郭叔到大陆锻炼几年,长长见识,拜托各位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奶奶打量着林如,玩笑道,这么俊俏秀美的姑娘,去了,恐怕就回不来喽!

林村长一愣,随即哈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要是她能在大陆找个如意郎君,岂不了却了我的一大心愿。

林如撒起娇来,貌似害羞其实坦然。我注意到她和我儿子的目光几次碰撞,迸发出彼此渴望的火花。

奶奶拧眉,问林村长,说说有啥心愿?

不曾想话题被老郭抢了去,林村长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从大陆过来的,一辈子都在思恋故土,渴望落叶归根。知道自己不能如愿,便寄希望于后代,特别希望后代能跨越海峡成婚论嫁。村长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嫁人、、、

奶奶说,好啊好啊,村长小女儿嫁人的事我包了,我保证给她找个好郎君、好婆家。

林村长抱拳,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谢谢奶奶圆了我爸的遗愿,也了却了我的心愿。

我一直在关注我的儿子,当奶奶说要给林如找郎君时,他的表情比谁都兴奋。我估摸着,未来的儿媳八九不离十就是林如了。

果然,宴席结束后,儿子和林如很快从大家的视线内消失。表妹告诉我,林如带了我儿子去逛街了。

我哑笑,看了眼妻子,妻子也看着我,又莞尔一笑,摊摊手,意思是无奈。

待回到客房后,我、妻子、老郭、表妹都聚集到了奶奶的房间。

奶奶开门见山就问,大家说道说道,林如这孩子咋样?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奶奶想林如嫁给自己的曾孙,我的儿子。真要儿子娶一个台湾女孩为妻,我还真没有思想准备,我肯定妻子也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表妹先谈了她的看法,论长相,林如没得说,论学历,林如也没得说,论家庭,林如还是没得说。

没得说没得说,干脆点,两人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郎才女貌,牛郎配织女。奶奶说得有点上气接不来下气。

表妹翘起拇指,夸奶奶有眼力。老郭拧了表妹胳膊一下,提醒她,表哥表嫂还没同意呢!

表妹又望向我,哑笑。一会,悄声问道,哥嫂,你们没意见吧?

我朝妻子笑,妻子也朝我笑,无语。

奶奶催促道,成还不成,你夫妻给句话吧!

我确实还没拿定主意,于是把责任压给了儿子:“奶奶,这事我说了不算,得您的曾孙说,他同意我也没意见。”

妻子接过我的话:“奶奶,婚姻大事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都不干涉,嫁谁娶谁,由他们自个决定。”

妻子这话是顺了我话里的意思说的。这就是我的妻子,相依为命几十年了,还从来没逆着我说话做事。

奶奶听我和妻子说得在理,不时地点头。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她却唠开了,咱家和这个宝岛挺有缘分的,起先你爷爷被人逼着来到这,孑然一身的在这里度过了大半辈子,最后还长眠于此。后来,我外甥女放着那么多的大陆小伙不爱,偏偏爱上了郭。如今两人感情恩恩爱爱,事业如日中天,儿女前途无量,家庭幸福吉祥,令多少人刮目相看。现在,我估摸着我那曾孙是撇不下林如那姑娘了。我外甥女嫁到了台湾,我曾孙又从台湾娶回了一个,你们说,这是不是缘分?简直就是旷世奇缘。

奶奶呵呵呵自个乐着,我们也跟着乐起来。一会,奶奶继续说,两岸一家亲,不就隔着一条沟,沟里灌满了水。要是水干了,不就在一块地上了?有必要相互仇视、你争我夺吗?啥时候两岸闹别扭,啥时候百姓就遭殃;啥时候两岸和好了,百姓就得实惠。

老郭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奶奶还在说,你看看现在两岸关系好了,咱们可跑到这儿来欢度春节,咱曾孙还能跟这儿的姑娘约会谈恋爱,兴许还把她带回去成婚论嫁生儿育女呢!可是,奶奶还犯着心病,毕竟两岸仍各伺其主,还没走到一块,说不定哪天说翻脸就翻脸,又来个十年冰冻、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此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两岸能真正融合在一块,能真正成为一家人。二十三年前,我力主外甥女嫁给一个台湾人,现在我又力挺曾孙娶一个台湾人,就是想通过民间的联姻来促成两岸尽早走向统一。

奶奶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想不到奶奶的境界竟如此之高。

那晚,儿子没回饭店居住,夜里临近时才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去了林如乡下的老家回不来。第二天,天刚发亮,老郭便敲开了我的房门,兴冲冲对我说,好事好事、、、接连说了十几个好事。我疑惑,问他什么好事?他说,今天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十四

上午十点,我们坐着林村长派来接我们的车到了一个离市里大概有三十里路程的小山村,这就是儿子所说的林如乡下的老家。周围高山环绕,中间是一个小盆地,盆地中央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从其环境看,酷似我的家乡长田村。

车子在一幢小洋楼前停下,林村长从屋里出来,点燃了一串鞭炮,又非常客气地把我们迎进客厅。一进客厅,林如拉着我儿子的手蹦蹦跳跳从楼上下来,先是和奶奶拥抱,再下来依次向我、妻子、老郭、表妹鞠躬问好。然后,她随林村长进了客厅左边的厢房。

我心想,儿子八成是和林如好上了,今天叫我们来十有八九是宣告他俩的事。落座后,我附耳问儿子,人生大事咋不跟父母先通个气?儿子愣了半天,摩挲着脑袋,瞅着我,傻儿巴叽地笑。我又问,今天把我们叫来,是要宣布你和林如的婚事?儿子无语,只知道点头、点头、点头。我没再问他,而是撇过头去瞅着妻子,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一会她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尊重儿子的选择。嚯,还够民主的。我朝她一笑一点头,意思是我也尊重儿子的选择。

儿子不时瞟着我,我估计他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拿捏不准我和他妈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本来想把我和他妈的态度告诉他,可转念一想,不能这么便宜他,他在对待婚姻问题上胆敢先斩后奏,我为啥不能让他先忧后安、先愁后喜。

见我迟迟没有啃声,儿子主动向我发动攻击了。他靠近我,一副卑躬屈膝的表情,一双献媚讨好的眼神,我故意装出不在乎他的架势。

爸,我是怕你不同意,所以才不得已走了先斩后奏这一步。儿子几乎是趴在我耳廓上言语的。

我,呃呃几声,装作没听见。他急得一跺脚,又趴我耳廓上复说了一遍。

我眉头一挑,瞪他一眼,故意犹豫了一会,扔给他一句话,这事得问你妈,你妈同意我没得说,你妈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儿子的脸上霎时多云转晴,他知道他妈从小到大,没一件事不是顺着他的,婚姻大事她更不可能横插杠子。儿子冲我一笑,找他妈去了。一会,又耷拉着脑袋回来,对我嘟噜一句,妈说,你是家主,得你表态。

那我得和你妈交换一下意见。我压压他肩膀,示意他坐下,之后又弯下身,附耳道,一切都已注定,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无论怎么努力,也强求不来。

儿子茫然地望着我,琢磨不透我话里的意思。

这时林村长手牵着林如从厢房姗姗走来林如一身红绸略施粉黛光彩照人,再加上两瓣桃花一样灿烂的笑容简直貌若天仙

林村长微微躬身,又刻意清了清嗓宣布,非常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亲人前来寒舍参加小女的订婚仪式。

此话一出,奶奶乍呼开了,怎么就嫁了呢?嫁谁了?多好的姑娘,怎么说嫁就嫁了呢!到底嫁谁家了?谁家这么大福气呀?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儿子,嚯,这小子,人呢?我瞪大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客厅里搜寻,结果连个人影也没发现。

林村长又说,下面我把我的准女婿请出来,让大家评评,他们两位是不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就在大家屏声静气等待新人出现时,我突然大声呼喊,儿子,出来吧!

果然,儿子捧着一大束玫瑰,从客厅外走来。帅脱的身姿,矫健的步,外加两个迷人的酒靥,颇显阳光男孩的气概,又兼有娇羞女孩的矜持。经过我身旁时,他轻说了一声,爸,对不起!

我拍他一下,好好努力。他回头冲我一笑,信心陡增百倍。

到了林如身前,儿子单膝跪地,双手捧花,掏心掏肺地说,有多少遗憾因为错过,有多少错过因为误解,有多少误解因为隔阂,有多少隔阂源于距离,不想再有距离,只愿和你永远相伴不分离,林如,嫁给我!此生相依,好吗?

林如,一边接过花,一边说,你的帅气、大方、阳光、聪明深深地吸引着我,能与你共度此生是我最美好的事情,今生非你不嫁,亲爱的,平身吧!

儿子跳起来,先向林村长鞠了一躬,然后一把把林如揽入怀中,紧紧相拥。

场上骤然响起轰鸣的掌声。

我内心十分激动,因为林如在我心目中的影响是完美的,她能成为我的儿媳我无话可说。可是,我还是有担忧,毕竟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制度,毕竟两个人处在不同政党的统治之下,毕竟两个人从小到大接受了不同的教育和生活方式,毕竟、、、我不敢再想下去,总而言之,我必须在消除了一切顾虑之后才放心乐意地同意他们的婚事。

我说,有三个问题我要问问林如,如果林如的回答能让我满意,我这一关就算顺利通过了。接下来,我一口气抛出了三个问题,第一,如果两岸关系回到从前,你会不会丢夫弃子?第二,如果我儿子不幸出了意外,成了不能自理的废人,你会不会从一而终,不离不弃地守?第三,如果我儿子落魄了,成了穷光蛋,而恰恰在这时,土豪出现,并向你表达了爱慕,你会不会随他而去?

林如似乎对这三个问题很感兴趣。她搓着手掌,跃跃欲试,可几次张口都语滞了。她抓一把胸口,吐一口气,捋顺了,语音通了,话也来了。第一,丈夫是依靠,儿子是命根,无论天下局势如何变异,我都不会抛弃我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一个大男人我的丈夫,一个小男人我的宝贝。第二,如果我的大男人不幸躺下,我会给他信心、给他坚强、同他一起冲破人生的黑暗、险滩和暗礁,一辈子,不离不弃。第三、、、、、、说到这,林如扑哧笑了,盯着我儿子,低声问道,娘爱财来郎爱貌,如果我人老珠黄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闯入你的生活,求你娶了她,你会不会一脚把我给踹了?

儿子一下被她问住了。白眼珠滚来滚去,就是找不到话茬儿。而林如却装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儿子有个习惯,突遇新人新事,往往先表现为笨嘴笨舌,然后才思维敏捷、口若悬河。这不,迟疑了几分钟后,他拉开了话闸,酒越陈越香,情越处越深,我心里面装的、眼睛里看的、手心里捧的全是你,我还能容得下别人吗?就是你变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太太,在我心里眼里你还是最美丽最漂亮的,没有人能取代得了你的。

谢谢,你说的太好了。林如感动得差点哭了。她脉脉地注视着我儿,突然忘了所有的羞涩扑入了我儿的怀里。

亲爱的,这辈子你穷困你潦倒你是疯子傻子瘫子,我都跟着你,谁都别想把你从我怀里抢走,谁也别想把我从你怀里抢走。林如高兴得似哭似闹。

场面精彩感人,简直让大家看呆了听傻了。

奶奶首先从氛围中跳了出来,踮着老腿走到林如身前,打量着她,还吃吃地笑。

林如向奶奶鞠了一躬,忸怩地看着奶奶,嘴里不停地喊,祖奶奶、祖奶奶、祖奶奶。

奶奶翘起拇指,连声说好好好,能娶上你这位曾孙媳妇,是我家族八辈子修来的鸿福,我高兴我满意。她突然皱下眉来,移目于我,问,给句实话,林如做你儿媳妇,同意啵?

我能不同意吗?就凭刚才对我三个问题的回答就是我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儿媳。我看看奶奶,又望望妻子,妻子掩嘴轻声扔给我一句话,你快答应了吧,配咱儿子有富余。儿子把焦灼、急不可待的目光也抛了过来。我清清嗓子,扫了大家一眼,最后走向林村长,揣着他的手,带着感恩的口气说,谢谢你!为我家培养了一位如此优秀的媳妇。意思明了,我已经答应了儿子和林如的婚事。

此时,厅内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中,我和林村长握手拥抱在一起,相互客客气气叫了一声亲家。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和谐。

奶奶乐呵乐呵笑着,那笑容就好比浸透了酸甜苦辣咸的五味瓶。奇怪的是,表妹和老郭夫妇俩却一点也不惊讶,好像事情的发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后来我才知道,儿子与林如的事压根就是奶奶要求表妹和老郭给撮合的。

那次订婚酒宴很厚实,当地的传统美食、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可见林村长对我儿子这位女婿有多满意!当天傍晚,我们登上了飞往大陆的客机,林如以儿子未婚妻的身份和我们同行。

一个月后,儿子和林如的婚礼在长田大祠堂隆重举行。那天,长田村全村的人都汇集到了祠堂,就连县委书记、县长也都赶来了,还送来了一块匾,匾上写着“两岸联姻倍加亲”。在婚礼上,本来是没安排奶奶讲话的,可她硬是抢着话筒,说了通让人听了骨头里都感动的话。她说,我这辈子最忿恨的一件事是一条海峡把我和我那老头子隔离了大半辈子,直到他眠目九泉也没能见上他一面。可是忿恨之余,我又不乏欣慰,毕竟咱家为两岸走向大一统作了一点贡献。先是外孙女冲破阻力嫁给了台湾先生,今天咱孙子又把漂亮、温雅、贤惠的台湾女孩给娶了过来。咱老百姓干不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咱们可以让两岸通婚,以实现两岸民间互通,老百姓之间关系好了,两岸关系能不好么,两岸能不结束对抗、走向统一么!

奶奶的话博得了满堂的喝彩声。想不到的是,奶奶可能是过于激动,说完话便悄悄跟父亲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头晕头疼撑不住了。父亲怕冲淡了现场的喜庆气氛,没跟我说奶奶的事,不声不响叫了几位村民把奶奶送回了家。到了家,父亲见奶奶气色不对,执意要送奶奶去医院,奶奶摇手拒绝,说不碍事,躺一会就好了。没想到奶奶这一躺下,下半身便麻木了,没能再站起来。从那天起,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吃喝拉撒全都在床上,就这样熬到了第九九八十一天。 

十五

我和奶奶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很多次我都是哽咽着嗓子说话的,以致声音变得嘶哑。在说完儿子和林玉的婚事后,奶奶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有点上气接不来下气的感觉。我担心奶奶一口气上不来而驾鹤西去,于是我赶紧起身跑到亭子外叫父亲母亲。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又急冲冲回到了亭子里。

这时,亭内父亲、母亲、妻子、儿子、林玉、姑姑、姑父、表妹、老郭围着奶奶站着,以不同的称谓低声呼喊着奶奶;亭外摩肩接踵、黑压压站着的都是左邻右舍和奶奶在村里的学生,他们是闻讯赶来见奶奶最后一面的。

我看奶奶快不行了,于是对父亲说,赶紧把奶奶搬回家吧!母亲、妻子、姑姑一致附和,可父亲却皱着眉头,苦思幂想了一会才说,算了吧,驰念亭就是她最好的归宿。想不到父亲的话音刚落,奶奶便睁开微闭的双眼,朝父亲露出微弱的笑容,蠕动双唇,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父亲蹲下身,奶奶挺了挺身想坐直身子,无奈力不从心,父亲以求助的眼光看了眼大家,大家会意,同心协力把奶奶扶起坐直。

奶奶喘了一口大气,脸色霎时变得好看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皱纹里还活动着淡淡的笑。我舒缓了一口气,紧张的心理有了些许的宽慰,祈望奶奶能躲过此劫、死里逃生。我以为奶奶此生不可能再开口说话,但心理与现实往往不合拍,接下来全场的人都被奶奶的话吸引住了。

奶奶说,我要走了,但有几句话没说完,我是合不上眼的。

也不知道奶奶有什么重要话要说,大家都屏声静气竖耳谛听。

奶奶缓过一口气,又说,咱这辈子就做了三件令我惦记的事:第一件事是建了驰念亭,让我对他一辈子心存念想,一辈子为他保守贞洁;第二件事是促成了外甥女嫁给了台湾的郭;第三件事是成就了我的曾孙与台湾女孩林如的美满姻缘。咱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两岸世代友好下去,不要争吵,不要隔阂,不要战争,牵手连心,和睦相处。

我被奶奶的话感动,再一次对她肃然起敬。

奶奶还说,两岸统一,匹夫有责。咱老百姓大事做不了,但我有儿你有女,你有儿我有女,你嫁我娶,你娶我嫁,让两岸人越走越近、越近越亲,这点总做得到吧。能做到这点,也算是做贡献了。

奶奶说着,无力的目光望向表妹和我的儿子。我知道奶奶有话对他们说,于是、、、但我还未开口,表妹、老郭、儿子、林如就已经移步到了奶奶跟前,四双手同时揉住了奶奶的手。

奶奶静静地望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多了起来。一会,她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弱而吃力地说,好好相处,你们处好了不仅关系到家庭的幸福,也关系到两岸的团结、、、和统一。

奶奶拼尽全力、一字一顿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也是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她安详地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从心底叫了一声奶奶,然后忍不住大滴大滴落泪,忍不住哇啦哇啦哭出声来。随之,父亲哭了,母亲哭了,姑姑姑父哭了、、、场上所有人都哭了,此时从亭内到亭外听到的全是哭声。

奶奶走了,离开了我,离开了所有爱着她的人。

在奶奶下葬那天,阿喜爷专程从北京赶来,县委书记、县长以及有关部门负责人、两岸亲戚、村民、奶奶的学生,几千人参加了奶奶的送别仪式。奶奶就葬在驰念亭的正前方,和爷爷的衣冢合葬在一起。为纪念奶奶,老郭以外甥婿的身份,花重金把以驰念亭为中心的方圆百亩山打造成了休闲园林,并命名为“驰念园”。

后来在整理奶奶遗物时,我在她搁在亭子角落的一个从来未当着大家的面打开的小木箱里,发现了两封信,一封信是六十多年前爷爷写给奶奶的,还有一封信是奶奶给爷爷的回信,一封一直没寄出去的回信。两封信的内容不多,我姑且冒犯一下爷爷奶奶的隐私,把信的内容广而告之。

爷爷给奶奶的信:

亲爱的孩子他娘,我先对你说声对不起,也许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被国民党反动派抓了壮丁。他们抓我逼我当国军是看中了我的猎技,可以为他们提供猎物,开始我不依,他们就吓我,说如果我不依的话,就把我老婆抓来军营充当军妓。这帮畜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没有法子只好依了他们。可是,我又不敢告诉你,只好和你、和我们的孩子不辞而别。我保证,只要反动派离我们家乡远了,我就伺机逃跑,一次不成就两次、三次、、、直到脱离反动派的魔爪;如果我逃跑不成,他们逼迫我去了一个叫台湾的岛屿,真回不来了,那就请你把我彻彻底底给忘了,把孩子养大、教育好,长大了告诉他们在中国东南方向有一个叫台湾的宝岛,囚禁着日思夜想他们的爹。

爷爷最后写道,孩子他娘,我爱你,无论到了哪里?你都是我唯一的老婆,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女人。等着我,我即使人不能回来,我也要把我的灵魂交付给你。

信的最后落款的时间是1949年9月19日。我听奶奶说过,爷爷就是这天离家后没再回家的。

我抬起头,瞪着驰念亭精雕细刻的横梁,脑海闪过一幕幕奶奶静坐驰念亭思念爷爷的情景。我现在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建驰念亭?又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孤守着亭子?那是在等着爷爷的来啊!

我把爷爷的信折好重新放回了信封,又取出奶奶回给爷爷的信念了起来:

孩子他爹,你压在席子底下的信已经被我发现了,读后知道了一切。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躲躲藏藏,完全可以面对我,大大咧咧把一切真相告诉我。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怕我知道后不让你走,这样反动派就会把我和孩子都抓走,或者是杀害我和孩子。其实,我心里明镜着呢,你背着我悄悄地走了,完全是在保护我和孩子啊!

孩子他爹,我已经在咱家屋后的小山坡上搭建了一个亭子,取名驰念亭。我会每天坐在亭子里遥望很远很远的罩着你头顶的那片天空,想你念你,祈祷两岸尽早消除对抗、握手言和,祈祷你无灾无难、平安归来。

孩子他爹,你去的台湾和大陆短期内恐怕难化干戈,但历史车轮总是滚滚向前的,十年、二十年、、、只要两岸人民心里还相互惦念,去努力做一些有益于两岸和平的事,总有一天两岸会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融为一体。等到那个时候,我让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两岸联姻,让世世代代的人都记得两岸一家亲、两岸一家人。

、、、、、、

信的最后是一串长长的省略号,我没有去揣摩这省略号里到底包含有多少意思,但有一点我很明白,这是奶奶流下的泪水,是奶奶寄托的思念,更是奶奶对两岸未来寄予的点点希望。

至此,我完全明白了,奶奶建造驰念亭”,促成表妹嫁给台湾人老郭力挺我儿子迎娶台湾女孩林如的真正目的都是为了两岸和平。我也完全明白了奶奶所说的此岸和彼岸的关系就是奶奶和爷爷的关系这句话的真正寓意,原来是希望两岸关系就像爷爷奶奶一样永远都是一家人,即使因为种种原因分离也改变不了一家人的事实。想不到奶奶一生所为,看似平平淡淡,其实都是为了国家的和平统一大业。

奶奶,你好吗?找着爷爷了吧?跟爷爷耳鬓厮磨正亲热着吧?

奶奶,你放心好了,我定当接过你的担子,沿着你走的路走下去,我会守着驰念亭,保证让驰念亭一代代香火不断,我更会以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来说动更多的两岸人跨越海峡、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我坚信,只要两岸人民心贴在一块了,谁想拆散我们、想让两岸分裂都是痴心妄想。

奶奶,安息吧!

注视着柱梁上悬挂着的奶奶的遗像,肃然起敬,喃喃自语。

这时,父亲、母亲、姑姑、姑父、妻子、表妹、老郭、儿子、林如也陆续走进了“驰念亭”,和我一起,朝着奶奶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又同时透过亭门把目光投向了奶奶生前天天凝视的那片深邃而蔚蓝的天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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