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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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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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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邻居

朱一

1

我的故乡——浠水县樟树垸村。

樟树垸村,曾经是一个闻名朝野的村落。

史料记载,皇上为了奖赏我那个战功彪炳的先人,封赐他这块土地,以示皇恩浩荡。

先人确实是雄才大略的种!

先人一边寻访和收纳失散的朱氏家族后裔,一边建造官邸和村落。历时数年的经营,一个令世人瞩目的村落,巍峨地屹立在巴水河边。

村落落成庆典,皇上委派重臣祝贺,湖广巡按泼墨“荣封第”。

至今,石材镌刻的“荣封第”的匾额,依然雄踞在樟树垸村门楼的上方,无言的传说着这个村落昔日的辉煌。

有个伟人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村落!

假若有来世,假若来世朱一能成为伟人,他一定会这么说。因为,是樟树垸的水土,大度无私地养育了他这个种!

尽管这个种因为生计所迫,而背井离乡。但是,只要是有片刻闲静的时刻,这个种,无法自控地回想到樟树垸了。

回想到樟树垸,更是忘记不了这个种的邻居。

确切地说,是这个种当年的邻居。

这个种自己也说道不清,在樟树垸村,是否有属于这个种的家。

三十多年前,双亲先后去世,这个种又正值青春躁动的时期,偏偏又偶遇上一个流浪说渔鼓的妹子,况且,三言两语中,竟然臭味相投。

这个没人管也不受人管的种,向堂兄丢下一句话,房子给你了,我找女人传宗接代去了。

这个种,转身接过妹子手中的渔鼓,搂着那位靓丽得让人有些胆颤心惊的妹子,风风火火地去了妹子的家乡。

秋风冬雪,早已磨钝了我的棱角,却永远没有稀释我对樟树垸村的思念,也没有淡化我对邻居的记忆。

我和我邻居的房子,呈一字形排列,我家居中。三家房屋结构一致,两大间分隔成四单间。在我搂着渔鼓妹子离开的前两年,三家的家庭成员也是一致,户主肩负双重身份,既是户主,也是成员。

居住在我家左边的是玉堂二叔;居住在我家右边的耀祖三叔。

二叔和三叔不是我家亲叔父,就是连堂堂堂、、、、、、堂叔父也算不上。不过,父亲说,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

二叔和三叔比我大不了十几岁,父亲指示我称他们为二叔和三叔时,恨不得去将家谱捧出来,手拍胸脯拍得身子都在晃荡:与我一个辈份的?不叫叔叫什么?!

后来的现实,消化了我心中愎诽,不是血缘关系,我们怎么能打造出三条枪这样的国际品牌?!

五百年前如果不是一家人,我怎么还会念念不忘这两位邻居呢?!

 

2

三叔,不知他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叫朱耀祖,还是叫朱恨祖。

我刚记得事的时候,三叔的名字叫朱耀祖;在我清楚地记得事的时候,在一次大会后,三叔的名字就只能叫朱恨祖了。

据说,三叔爷爷的爷爷曾经给什么地主还是富农家当过管家,革委会给他更改名字,是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也是划清路线,确立阶级立场的问题。

我的父亲没有闹明白,几次自言自语地嘀咕:驼子大叔不是在人家打长工么?死了连一口象样的棺材都没有,怎么突然间成为黑五类了呢!

三叔倒是诚恳地接收了,横竖自己又不会去喊自己的名字,况且,自己除了冷静下来能慢慢地认清一至十的几个洋数字外,根本就不操心书写名字的失误,而犯上了政治错误。

因此而常受批斗的,是我那些脑髓有点贵恙的父老乡亲,不时叫喊三叔时,偏偏叫喊了耀祖。

想充当黑五类的保护伞么?我的爷们!

也是因此,三叔好象是在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

原本话语不多的三叔,几乎是以行动的语言,代替了语言的行动。与人碰面了,急忙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地淡淡一笑。别人招呼他时,他的回应也及时,只有单调的一声嗯字,随之而来的又是急忙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地淡淡一笑。

我确实接受不了三叔这样的改变。之前,茶余饭后,三叔常常到我家串门,与我父母天南海北地聊过一时半晌,有时,还会塞给我三瓜两枣。临走前,还要习惯性地伸手骚扰一下我的裆部,笑得开心地重播那句永远没有增减一字的话语:又长大了不少,不知那家的闺女快要受苦了。

现在三叔很少来我家,他收工回来,大多闭门不出。偶尔来一次我家,也是为了送来一点我家急需或是缺少的食物。来去匆匆,蹑手蹑脚,如同是做贼行窃一般。

三叔更是很少去别的乡亲家,除非是哪家有他能帮得上忙的事。三叔会悄悄地来,手脚利索地干完自己能干好的事务,随之,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的父亲常常因此而发出叹息和愤慨:三哥完了!与死人有什么区别啰!生产队的重活赃活你干得完么?怎么每次都是你去干嘞?队长也是生儿不长屁眼的东西,怎么每次分工,都是让三哥去干这些活儿呢?!

我也认为三叔与死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不是附和父亲的评说,而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三叔经历的那个血腥的场面。

那是在农田改造的工地上,爆破时有两个炮没有引爆,是否是哑炮,谁都不敢确定。

但是,在那个大干快上的年月,力争上游的领导们,谁会观望等待?

人工排除哑炮是不二的选择,三叔去完成这个任务,更是不二的人选。

三叔习以为常了,不等队长吩咐,丢下手中的活儿,义无反顾地奔向哑炮的地点。

我不由自主地叫喊了一声:三叔!

三叔停下脚步的片刻间,蓦然回首,习惯性地朝着我点了点头,只是这次点头的幅度和力度,比平素深沉了许多。

三叔离开了第一个哑炮地点,我那剧烈的心跳平缓了许多,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叔爬向第二个哑炮位置的身影。心里暗暗地念叨着:老天爷,保佑三叔没事儿,保佑三叔没事儿,老天爷!

轰隆!

爆破声震荡山谷,蒸腾着硝烟的土石腾空飞起!

爆破声粉碎了我的思维,我发疯一般挣脱了母亲的拥抱,使出周身力气奔向土石似骤雨般坠落的爆破点。

三叔——!

我无奈无助地发出嘶哑的呼喊。

奔涌过来的乡亲们,从厚厚的土层中扒出了裹满泥土的三叔。我一手紧紧地抓住三叔的右手;一手颤抖地拂扫着三叔的面部。一声紧一声地呼叫:三叔!你不能死了!你不会死的,三叔!

母亲象是摘蚂蟥一般,将我从三叔的身上分离幵,喘息着说,好人好报,你三叔没有死了,只是右腿炸断了。

假若要破解三叔能死里逃生的原由,我还是愿意接受母亲说道的好个好报的解释。

三叔右腿没有残废,只是走路的姿势比之前滑稽了许多。

三叔象是扭秧歌般耕种着自家责任田的时候,我结识了渔鼓妹子。

从此,我无缘欣赏到三叔的舞步了,更不清楚他的舞技是否有些痛心的长进。

 

3

二叔玉堂,根正苗红。

公正一点地说,二叔家祖孙八代都保持着一穷二白的优良传统。

在二叔家祖孙八代中,能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的,确实只有二叔了。

二叔凭着自己执着的理念,和敢为人先的精神,确是将他家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了许多许多。

在我记得事的时候,二叔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确实能用上光辉这个字眼。

在那个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岁月,二叔有了几代穷光蛋的光荣家史,毫无争议地成为革委会的成员。

二叔可以不受粮食指标限制,扯开肚皮吃白米饭。如果感觉下饭菜不怎么可口,一声号令,闯入眼中的鸡鸭,就会被当作资产阶级的尾巴而铲除掉。

二叔可以不参加体力劳动,想睡就睡。睡疲倦了,想提提神,揪出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批斗批斗,那也是红雨随心翻作浪的事情。

我羡慕二叔,我也暗地怨恨二叔。

二叔啊!你能不能在做饭和吃白饭的时候,将门关闭严实点?朱一那个种嗅着饭香,口中一直在咽口水,空空的胃囊蠕动得更剧烈呀!你知晓啵?我的长辈?!

我禁不住饭香的诱惑,避开父母的视线,几次偷偷地溜进二叔的家,凑近二叔那张既当餐桌又当床铺的桌子前,抬头望着二叔,眨巴着贪婪的小眼,发出心怀鬼胎的干笑。

二叔由此笑得更开心,吃得更香脆。甚至将那没有彻底炖烂的鸡鸭的皮筯,在手与牙齿间刻意地拉扯着,扯得我口水淋漓。

付出自有回报。二叔确有几次撑得不能动弹的时候,我还是收获过一些残汤剩饭。

可是,好景不长,母亲在极短的时间内觉察到我的行踪不轨,以致在那天中午逮住了现行。

望着母亲气得发青的脸色,逃跑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即逝。我偏过脑袋,任凭母亲拧着我的耳朵,牵引着进入封闭的房间。

母亲第一次手不留情地给了一顿着实的抽打。我没有吭声,没有流泪。

母亲停住了抽打,随之紧紧搂住我的时刻,几滴湿热的泪水洒落在我的颈脖上。

她象是自言自语,也象是对我训导:儿啦!我们无能,让你受苦了!儿啦!你要记住娘的话,做人,活着要有骨气,做事,要讲天理良心。就是饿死,也不能与猪狗同槽。玉堂不遭到报应,除非菩萨没有睁眼!

我泪眼婆娑,没有吭声,只是深深地点头。

我敬佩父亲的为人,我相信母亲的说教。

母亲的断言,在几年后应验了一半。

在党支部取代了革委会以后,二叔当家作主的权限,只能局限在自己家中了。最让他接受不了的现实是,粮食的分配与工分挂钩了。

二叔肯定是感觉变天了,他这样伟岸的身躯,怎么能与泥土打交道呢?二叔更不会屈服于现实。

二叔咬牙切齿地将领导人的语录和画像撕得粉碎,挑着箩筐去了生产队的粮仓抢粮。

结果不言而喻。二叔被抓了起来,送到学习班学习改造。

十五天后,二叔回家了。

二叔的回归,俨然是鬼子进村一般,逢鸡便捉,遇鸭就抓。一阵忙碌后,一锅鸡鸭大餐上桌,一瓶烧酒满碗,光着膀子山吃海喝了起来。

收工回家的大娘大嫂们,嗅着鸡鸭的香气,急忙奔向鸡窝,清点鸡鸭。

不出片刻功夫,失主和看热闹的父老乡亲们云集到二叔门前,诅咒声和谴责声此起彼伏。

二叔不愧是将门之后,敢作敢当!

二叔放下酒碗,红光满面地操起一把菜刀走进人群中,舒活舒活了筋骨,挥手将菜刀横向拍打着胸脯,语气锵锵作响:鸡鸭就是我宰杀了的,老子就是吃了去死!老子连人带屌两条命,有种的,站出来!想怎么玩老子奉陪!

站在人群中的小队队长,实在按捺不住,刚要对二叔说出几句天理良心的话语。不料,话没有说完,二叔用力地一挥手臂,打断队长的话头说:你说的在理,我到你家去听你说个清楚明白。

二叔确实顶天立地的爷们!话音未尽,脚下生风闯进队长家中,手脚利索地躺在队长的床铺上,不紧不慢地打着酒嗝。

情况迅速地反映到大队党支部,党支部当机立断,作出了将二叔再次送到学习班的决定,民兵连长带领几个民兵赶到队长家时,二叔正爽快地抽着鼾。

二叔被唤醒,他没有惊慌,没有反抗,心平气和地说,这样也好,两个地方来回住住,也就不枯燥了。

队长叫苦不迭,急忙赶到书记家,说出一箩筐加两土箢的好话,书记终于接受了队长愿意私自调解要求。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队长和老婆一个背着一袋大米,提着一只鸡,一个搀扶着二叔悄悄地送二叔回家了。

从此,二叔又有了新的工作——大队护林员;二叔又恢复了不受粮食指标限制的特权,依然能尽情所欲的吃撑白米饭了。

这是公开的秘密,樟树垸村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不点头同意的。

二叔确实是樟树垸村的骄傲!

方圆几里地的人,不清楚镇长底细的多,不清楚二叔底细的很少。

想安居乐业的人们,更是熟悉二叔,躲避不及而遇上了二叔的,还会主动地与二叔打声招呼。身上装着香烟的,还会主动地给二叔递上一支香烟。

二叔敢作敢为的气概,是我竭尽全力也难以达到的。也因为如此,我只有忍痛割爱地离开了樟树垸村。

但是,没有想到从此一别,转瞬有了三十多个春秋。

二叔三叔,你们是否都很安好?!

 

4

游子与故乡的情结,不是因为自己想割舍,就能割舍掉的,仿佛是上苍已经给你既定了聚散离合的时候。

三十多年前,我愤然离开樟树垸的时候,我确实以行动发出过誓言,我捡起身边的石头,抛入门口的池塘,内心中斩钉截铁地发誓:这块石头没有浮出水面,我今生今世绝对不回樟树垸村了!

也因此,在这几十年中,断绝了与家乡的一切联系。

可是,对家乡的怨愤犹如风中的云朵,确实不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生活中的磨砺,不仅让我消化对家乡的怨愤,反而,与日俱增了对家乡的思念。

我不会捍卫当年那个狗屁不如誓言,却也不好意思贸然回家。我能且只能,暗自承受着日渐深沉的思乡的痛苦的折磨。

我是多么渴望,能在这个异地他乡,遇上一位家乡人,也好借此搭起回家的桥梁。

感谢老天爷给予了我这个时机!

今年的年初,我在自己经营的酒店——武昌东湖风景区春晖农庄——接待客人的时候。一句地道的老家方言,震惊着我立马循声注视着询问的顾客。

我实在没有想到,突然间在春晖农庄中遇见了发小——立秋兄弟。

眼前的立秋兄弟,比我记忆中的身材要高大许多,只是仍然忠贞地保存着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獐头鼠目的面孔,而且,坚定不移地保持着,结巴得令听者心烦意乱的语态。

正因为立秋兄弟保持着这些鲜明的特性,所以,我敢于果断地叫喊出他的名字。

立秋兄弟在惊诧的同时,肯定也是激动,以致顿时脸面涨得通红,巡回扭动的脖子,将流出嘴边的口水往返甩出几串,半天才蹦出心里话:朱、、、朱一、、、哥哥,你你、、、算是、、、混、、、混出个、、、人、、、人模狗样了。那个、、、那个、、、丑、、、丑女人,应该、应该是、、、是、、、是早甩了吧。

我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我确实不忍心看见立秋兄弟,因为与我交谈而受到折磨的情景。

我与立秋兄弟相聚了四个多小时,在他持续努力的陈述中,我了解到了关于二叔和三叔的后期的状况。

三叔在五十二岁的那年,总算成了一个家。

老婆是邻村的,之前是个很贤惠的女人,生了一儿一女。嫁给三叔的前一年,丈夫死于车祸,因此,她也就落下个间歇性的精神病。

撮合三叔成家的人,是这个女人的哥哥。尽管人们都清楚她哥哥的用心,是在甩包袱,但是,没有人谴责她哥哥为人的不对。毕竟是嫁出家门的妹妹,自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初,樟树垸村中有人也善意地劝导过三叔,这么一把年纪了,腿脚又不方便,能自给自足就很不错,何苦要顶着磨盘去唱戏呢?

三叔没有辩解,我行我素地将她们母子接进了门。

二叔的状况,立秋兄弟概括得令我生疑,也令我欣慰:他、、、他、、、比你我都、、、都都过得、、、得舒坦。

立秋兄弟临走时说出的一段话,不是很顺耳,却是很暖心。

立秋兄弟的话,连贯起来陈述,内容并不丰富: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怨家贫。你难道连狗都不如?!你狼心狗肺地忘记了家里的人,老家的人倒是经常打听你的消息呢。

我眯着眼睛送走了立秋兄弟。

我不敢睁眼,我怕饱含在眼睑中的热泪出卖了我的心碎。

我要回家!

我确定在即将来临的清明节回家!!

 

5

我的感觉中,今年清明节的脚步,比往年要迟缓许多许多。四天的光景,犹如四个月那般的冗长。

清明节的凌晨,我的坐骑打破了樟树垸村的宁静。

我将车子停靠在记忆中的家门口,却没有熄火下车,而是放下玻璃,探头巡视着眼前那排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屋。

房屋依然是一字形排列,建筑结构却各具一格:中间是两层的楼房;左侧是砖混结构的平房;右侧是土木结构的民房。

右侧民房的原貌,无声地告知我,这里是三叔的房子。

我喜忧参半地熄火下车,刚刚下车,民房的大门打开了。

三叔走出家门,双眼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我,脸上渐渐漾起了笑意。

我一眼就认出了三叔,尽管与我记忆中的三叔比较,显得要苍老了许多,但是,举手投足的姿态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三叔!我是朱一。

三叔晃荡着身子,象是被追赶着的鸭子一般,迅猛地扑向我,一下子将我搂进怀抱,左右双掌此起彼伏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良久,三叔扶正我的身形,又自上而下地打量了我三两遍,紧接着,拉扯了我一把,引领着我向他家走去。

三叔边走边说,你这小子就是倔强,就是铁心肠,几十年了,就没有想起回来看看?我不时对你三婶提起你,不久前,还笑话着说过,今生今世,怕是再也见不到你小子了。

我没有吭声,我刚刚在车上想到要说的许多许多的话,不知怎么在此时半点也没有说道出来。

三叔朝着门口方向叫喊了一声:腊梅哟!朱一这个臭小子回来了!

门口的一侧,顿时闪现出腊梅婶的身形,腊梅婶有些腼腆地微笑着,很得体地朝着我点头。

三叔带领我在没有改变格局的四间房内逐一看看,房间内,简单地粉刷过,除了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外,只有几件老式木质家具。但是,每间室内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三叔边走边说,俗话说得不错,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小子,你三婶来了,这个狗窝,是不是变成三叔的天堂了?

我深深地点头应允着三叔,我真心实意地向腊梅婶致意:三婶,辛苦你了。

腊梅婶笑得很幸福,说:要说辛苦,那是你家三叔啊。我生了几年的病,为了给我治病,一点积蓄都花光了。病好了,又赶上两个孩子读高中,花钱象流水。你三叔又没有什么手艺,除了耕种好田地外,还要削尖了脑袋四处找活儿干。我又劝说不了他,没日没夜地干。人以不是铁打的,累垮了,我们的天也就塌了。

我心中潮起了酸楚和温暖,没有打断三婶的话头。

三婶接着说,我也做好了大孩子的工作,让她不要读书了。孩子也勉强地同意了,你三叔倔强得很,为这事还生气几天,坚决不同意。还说,只要自己没有卧床不起,只要孩子还有读书深造的机会,他砸锅卖铁,也不会误了孩子。

我深情地望了一眼三叔,语气充满了自豪:三婶,这是三叔应该尽到的义务,三叔也一定能做到。

三叔笑得很开心,说话也很畅快:还是我家的小子懂得三叔!我后半生能有这样的结果,很满足。你就是个苕堂客!你的病好了,孩子读书都那么争气,在家又是那么勤快孝顺,我不论干啥都感到轻松。叫你不要瞎想,苍天不会饿死瞎眼雀,这样好的年代,只要人勤快,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也幸福地附和着三叔的话语。

三叔转身朝门口方向走去时,接着说:腊梅哟!赶紧做饭,我去把老大(我堂兄)叫来,我们爷儿三个喝两杯。

不一会儿,堂兄一阵风似的来到三叔家。

堂兄披着外套趿着拖鞋,一手握着香烟和火机,一手提着一双袜子,嘴角上还残存着没有彻底擦拭干净的牙膏泡沫。

堂兄紧扣我离别三十多年,与家里断绝联系的主题,着实地埋怨和指责了我半天,不容我插嘴辩解。

其时,我也没有半点想辩解的想法,内心中涌起的只有自责和歉疚。

堂兄坐了下来,一边整理衣着,一边与我聊着我们阔别后的情形。

由此,我了解到侄子们都念完了书,参加工作了,堂兄也一直在村委会任职。

由此,我又想询问询问堂兄,三叔家是否也是扶贫对象户。

堂兄的神色淡化了许多,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有些惊诧。

堂兄显然是读懂了我的惊诧,语气低落了许多,回复得也很简捷:得到扶贫的对象户,是要求每一个条件都符合上级已经铁定的标准。现实状况再困难,与条条框框不能对号入座,审核通过不了。

我隐隐地油然而生出些许的愤然,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二叔,脱口问道:那二叔现状怎么样?

堂兄笑意中含有厚重的轻蔑成份:已成神仙了!左边那栋砖混平房,是政府出钱建的,厨房,卫生间配套齐全,空调热水器一应俱全。他能按月领取近千元的生活费,医疗费用全额报销,还享受定期接送去医院体检的待遇。

我有些疑惑。刚要再与堂兄议论时,三叔回家了。

三叔一手提着两瓶酒水;一手提着一袋菜品,笑嘻嘻地说:我家的小子就是会帮三叔打算,今天回来得正好,大过节的,儿女中午也放假回家,我们一起加顿餐。

我不敢说出让三叔破费了之类的话语,我不想冲淡三叔三婶那洋溢的喜悦。

三叔显然也听见了我与堂兄交谈的话题。一边招呼着三婶上菜开饭,一边向我和堂兄点动着指头说:侄子们心中装着三叔,三叔很满足。看不起三叔,三叔就不高兴嘞。三叔能动能干,还会有什么困难?开心喝酒!

开心喝酒?!三叔门口应时传来叫骂声:亏了你们能说出口!为什么樟树垸村的人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出了你们这些忤逆不孝的王八蛋!我玉堂是双铁筷子?!

我循声望去,看见二叔来了。

 

6

二叔的身材高大魁梧,如果认真地洗涤掉脸面上的污垢,肯定会是容光焕发。如今又装备上了浑圆的啤酒肚子,确实显得有些福态逼人。如果不是身上散发出阵阵汗臊,和浓烈的烟酒混合气味,二叔极具舵爷款叔的形象。

二叔径直走进堂屋,依旧骂骂咧咧:我是五保户,五保户你们清楚吗?!全社会都应该关照的对象。

三婶手脚利索地给二叔添加了碗筷,侧身指向灶台上的一碗饭菜,近似道歉般地解说:二哥,我这不是给你留下了么,想到你平时喜欢多睡一会儿,所以没有让耀祖去叫喊你。快坐,陪朱一侄儿喝一杯。

二叔看了一眼我,声音平缓了一些:回来了?还惦记着樟树垸?真是没有出息,樟树垸的人早就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了。

我赶紧起身,正要拿起桌上的香烟,给二叔递烟,道白一些自己的过错。二叔挥动手臂,制止住我的行动,主动地抓起了桌上的香烟,抽了一支,叼在嘴里,顺手将那包香烟装进了口袋。

二叔坐了下来,右腿提起,蹬在椅子上,膝盖支撑着右臂,一边夹菜喝酒,一边怨声连绵:

你小子没有回来,不清楚你二叔的难处。我是五保户,垸里的人谁关照过我?我是大人大量,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谁家来了客人,哪次不是我主动去作陪?是为了吃喝么?错!我是要去给他们捧个人场。

我听得心里有些疙疙瘩瘩的,看见堂兄他们默不作声,只好陪着支支吾吾地附和了几句,急忙招呼着堂兄们一起喝酒,意在化解眼前的气氛。

二叔又喝下一杯酒,眨巴了半天眼睛说:耀祖一生办不成大事,怎么拿这样的酒水招待侄子呢?啊啊,侄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一趟,肯定带上了好点的烟酒吧。

我急忙点了点头,顿时感觉到自己也实在办事没有头绪,光顾着拉家常,忘了将车箱内置办好了的礼品拿出来。

我拿出三份烟酒礼品,分别送到堂兄和两位叔叔面前。也因此气氛活跃了起来。

三叔和堂兄推辞了半天,不愿接受礼品,他们的观念很鲜明,兄弟父子之间,亲情是最贵重的礼品。

我一时感到进退两难。

二叔倒是及时地与我解了围,很权威地说,在坐的,算是我年高辈长,公道话总是要人说的。侄子带来礼品,情意到了,不收,那是打了他的脸。耀祖烟酒不沾,老大呢,在村里搞,送情的人多,也不稀罕。我是个五保户,也断不了烟酒。我就不客气了,你们不愿意要,我就全收下了。

二叔起身,从三叔和堂兄跟前提起了礼品,一起放在自已的跟前。

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内心中第一次滋生出些许对二叔的轻视。

二叔是没有察觉到也许是不会去观察我们的表情,认真自觉地吃喝着。二叔吃喝的功底,与当年比较,确实长进了不少,先荤后素,层次分明,举杯夹菜,错落有致。

况且,二叔很好地把握住了时机,一边大吃大喝酒菜,一边宣泄愤世嫉邪的积怨:

想当年,我是出名的红小鬼,是远近闻名的烈火造反兵团的总司令,差点去了北京见到毛主席了。如今落到了什么田地?!快要被政府折磨死了。

堂兄扭转头,第一次正视着二叔,语气很不平和:二叔啊!你不愿感恩,没有谁能强迫你,恩将仇报,也失去了做人的本分。你居住安逸,吃喝无忧,还要怎么样?

堂兄的话语,激怒了二叔。

二叔重重地将手中的酒杯掷向桌面,浓烈的酒气推出激昂的愤慨:那点小钱能做什么用?能买鱼肉?能买烟酒?打几圈麻将下来,还要饿半月的肚子!我是五保户,是要享受老有所依的五保户!

我暗示着堂兄放弃这些无为的争辩,又陪着笑脸要求二叔坐下喝酒。

二叔趁机打了一个酒嗝儿,怒气冲冲地提起跟前的三份礼品,离开了酒桌,边走边说:你们几个当官的听着,我是五保户,烂命一条,赤脚不怕穿鞋子的。没有把我安顿好,从明天起,我轮流地到你们几家吃住。我一向是言而有信的人,不信,走着瞧!

二叔走了,屋内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以致三声轻重不一的叹息声,都听得十分清楚。

我也走了。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离开了樟树垸,我不忍心耽误了三叔去打工的时间。

出了村口,我悄悄地停下了车子,走出车门,深情地注视着三叔送我归去时,匆忙而又艰难行进背影,心中潮起阵阵的疑惑和酸痛。

 

 

 

 

2019.8.8于武昌东湖风景区春晖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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