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奕涵
我对爷爷的记忆有些特别,七八岁时才知道自己有个爷爷还健在,又过了十几年才第一次见到他本人。
那个年代的那年夏天,我和两个小伙伴,在老家的池塘边柳树下玩耍。不知怎的,他俩又在自豪地说,自己的父亲当过兵,而且家里还有带五角星的军帽,都说我家里没有。我正茫然地看着满脸优越感的伙伴,这时邻居高叔婆到池塘边洗东西,正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高叔婆便接过话茬说:“他家虽然没有当兵的,但是他爷爷曾经是军官……”听罢此言,别说两个小伙伴不信,连我自己也惊疑不定,因为彼时我不但不曾见过祖父,而且连听都没听人提过。
回家后,我问过父母才知道,祖父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当年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在解放前夕去了香港。父母一再叮嘱我不能在外面提爷爷的事,彼时,年幼的我很是困惑。
直到高中毕业那年,我才在广州第一次见到了从香港回来的爷爷。此前,我已听说爷爷博闻强记,熟读诗书,思维敏捷,还听说他脾气大,爱教训人。据说,除乖巧的表妹之外,见过他的亲人几乎没有不被他教训过的。我心中早有戒备,在初次见面之时,只是礼节性地叫了他一声,便有意无意地躲着,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不过相处数日,爷爷竟然没有直接教训过我,只是在背后说我“耿性情”。
从那之后,我和爷爷每年也只是小聚一二次。爷爷是1911年生的,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也并不是经常往返于港穗,平时只是书信联系。在书信中,爷爷也不时“教训”我。有一次,我的信写得潦草,他便在信纸背面附诗一首,其中有句云:画虎不成反类犬。
2002年的夏天,91岁高龄的爷爷,终于回归大陆安度晚年了。在深圳罗湖海关上楼梯时,我和哥哥都伸手去扶他,他竟然把手一甩,拄着长柄的雨伞,特意舒展本已微驼的背,作昂首挺胸状,潇洒地走,我们在一旁偷笑。
爷爷在深圳居住的半年里,我和他聊得最多的,是古往今来骚人墨客的诗词名作和奇闻轶事,他常常提起陆游和唐婉悲恻缠绵的爱情故事。他在我送给他的一本诗词集中,在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一词的空白处批道:“差了!差了!太差了!”在唐婉的《钗头凤·世情薄》下面则写道:“迟了!迟了!太迟了!”。爷爷常谈论的还有被世人称为诗僧、画僧、情僧、革命僧的传奇人物苏曼殊,感叹他那“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的轶事。对于我最喜欢的诗仙李白、潇洒东坡、词坛飞将辛弃疾等人,他却鲜有提及。
有一次,我问起爷爷和奶奶的过往。他说:“当年我问你奶奶,我要去抗日了,如果被鬼子打死了你怎么办?她说,那她也不想活了……”顿了一顿,爷爷缓缓道,“你奶奶是广州执信女子中学毕业的,她母亲也是有文化的人,当初是反对女儿嫁给我的,因为我是战争时代的军人。后来,她写了一首诗,只记得最要紧的一句是‘亲情不及爱情深’云云。”听罢,我不禁联想起年幼时,奶奶喜欢吟哦“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等诗句的情景,也似乎明白了爷爷和奶奶彼此隔绝多年,也都始终未再婚的缘故了。
上图:爷爷和奶奶上世纪30年代的结婚照
回深的时候,爷爷的耳朵已经不太灵便,但视力还不错。爷爷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天晨运之后,坚持阅读两个小时左右的《圣经》,而且有时见他不戴眼镜。在深圳居住了一个多月之后,有一天,哥哥发现爷爷尿血,虽然此前听说过爷爷得了膀胱癌,但我们还是很吃惊!要带他去医院,爷爷却坚决不从。他说:“没事的,不就是尿血嘛,香港的医生叫我做手术我都不理他,去帮我买袋凉茶来冲就好了!”说也奇怪,爷爷喝了自己指定的凉茶之后,血尿果然迅速由红转淡,不几日依然像没事的人一样。
在2003年的元旦前后,爷爷终于回到了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梅州老家。这年的春节,每天的清晨七时许,还在二楼睡懒觉的我,就能隐约听到爷爷上楼来活动的声音,并能听到他时断时续的歌声。据他说,他那运动的套路是“乾隆健身法”,至于歌,不问可知,就是他那圣经里的歌了。其实,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乾隆,不过活了89岁,当时的爷爷,已经比乾隆还长寿几年了。
2004年的五一节过后,听老妈在电话中说,当子孙度完长假离开之后,爷爷就叫她去买指定的凉茶,原来他在五一期间已经开始尿血了,只是他不想让大家担心就隐瞒着,临别还高高兴兴地和大家合影。爷爷这次尿血,断断续续达月余,中间曾晕倒四次,每次都是老妈及时发现才躲过一劫。那次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最多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了……”可是,坚强的爷爷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不但挺过了半个月,而且挺过了半年、一年、两年……
2005年的春节,我发现爷爷每天晨运的时间推迟了近一个小时,并且每天也不那么准时了。到了2006年的春节,95岁高龄的爷爷还是坚持晨运,不过,我却再也没有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了,这一年爷爷只在一楼活动。同年国庆节前后,爷爷又血尿不止,我在家的那段时间,亲睹了爷爷与扩散的癌细胞抗争的惨状。旁人是无法体会那种痛苦的,我只知道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痛疼呻吟过的爷爷,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也会不时发出痛楚的声音。据老爸说,此前无比积极乐观的爷爷,每次叫他去医院,他都固执地说:“不用去,不就是尿血嘛!喝点凉茶就没事了……”正如老爸说的,爷爷大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风范。
清楚地记得,每当假期结束,我们回去上班之时,爷爷总是喜笑颜开挥手与后辈告别,并私下里为我们祷告。这次爷爷的病情再次平复之后,我打算先回深圳一趟,临行,我去跟爷爷道别,他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紧握着我的手良久不语,随后黯然道:“爷爷恐怕……你回深圳去吧!做出成绩来……”握着爷爷有些冰凉的手,我心如刀绞却强作欢颜道:“好,我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这一去,便成永诀!
2006年12月8日清晨,我的手机刚开不久,便接到了一位从来没有电话联系过我的堂叔的电话,凭感觉我知道:“爷爷走了……”堂叔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我的预感。
从深圳赶回梅州老家祠堂的时候,已是下午4点多了,当我看到玻璃棺里的爷爷时,我百感交集:想起爷爷,年轻时一腔热血,忠义抗倭,却因时代巨变孤悬香江,半世漂零;虽子孙满堂,叶落归根,但这也难补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孤独寂寞呵……此时此刻,我不觉泪如泉涌,尽管二叔和四叔轮番劝说,6岁的小侄子“阿宇哥”也在身旁一边递纸巾一边劝说:“阿叔别哭了…”只是那已经决堤的泪水那能说停就停?!事后得知,我竟然哭了一个多小时。这一哭,为爷爷?为那个特殊的时代?为天下失路的俊才?!又或者兼而有之?!旁人自然无从得知。只是我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接下来几天的守灵时间里,每当听见哀乐响起伤感的《驼铃》,我总会潸然泪下;因为,虽然革命生涯常分手,但是待到春风传佳讯战友还能再相逢;然而,我的爷爷我的“诗友”此去,却再也无回还啊!一曲凄婉的《家乡啊!家乡》,更加让人肝肠寸断。
这些年,尤其在清明之际,我总会想起我的知命乐天的爷爷,我的诗书朋友;真希望爷爷驾鹤西归之后,能就此仙游极乐。
注:本文曾发表在2017年5月的《少年文摘》。
上图:爷爷晚年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