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与月

 “Mid-Autumn”是西洋人对于“中秋”此一中文词的英文翻译。对于此等的翻译法，我倒说不出它究竟是音译还是意译，若算作音译，则此发音和中文的“中秋”二字实在差劲甚大，若翻了，怕是要误导不少西洋人；若是意译，那表面上似乎颇通顺的，但是细想一番，又发现是颇不妥当的，“Mid-Autumn”似指秋天的中间，但是中秋似也并不是恰好在一年当中秋季的正中，这样一来，怕又是要引得不少西洋人上了歧路了。

西洋人于中秋的不甚了解，恰似中国人于圣诞，似是只要买一棵装饰华美的圣诞树，唱上几曲圣诞歌，就是把圣诞完完整整的过了一回。在中国，除去基督徒和神学研究者，大抵能够完全了解圣诞意义的人算是凤毛麟角了。故西洋人于中秋，不甚了解也全然属正常的，然我身为中国人，于中秋的理解，就当然应深刻些许的。虽说我非有名有姓的中国风俗文化学者，但自小经历过许多个中秋，对此也难免产生些想法的，故也自觉可略作文章以记之了。

讲中秋难免要连带着讲月，没有月亮的中秋似是没有圣诞树的圣诞，是少了不少味道的。而中国孩子幼年时是都听过关于中秋的故事的，其中最有名的当是嫦娥奔月了，此脍炙人口的中秋故事亦和月有关。此是个甚可勾起孩子想象力的故事，然我当以此故事亦可勾得大人们的兴致，或说勾得其回忆起来，又使其童心重燃，于此便姑且拿《淮南子》里所记者来赘述一番了。

传说有云，“羿狩猎山中，遇姮娥于月桂树下。遂以月桂为证，成天作之合。”羿自是那个为普天下生灵射去九个太阳而只留下一个太阳的后羿，他亦是嫦娥之夫，于传说中正是因其“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狈输，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后其“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大抵是西王母看他神勇有功，便把药拿了给他。他倒不急着长生不死，而是把药给其妻嫦娥代为保管，嫦娥本是欲同后羿一道永生的，谁晓半道杀出了个奸邪的蓬蒙，其为后羿之徒，未料其竟为永生，去窃盗那药，然其“窃之不成”，便欲害死他师母，

嫦娥一弱女子怎得有办法阻止，其“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然又对其夫心怀挂念，便“不忍离羿而去，滞留月宫。”后又以月宫实在是“广寒寂寥，怅然有丧，无以继之”便要“吴刚伐桂，玉兔捣药，欲配飞升之药，重回人间焉”。

然我未曾有闻嫦娥有机会炼好了这飞升之用的药，并以此重回人间后和后羿相会的，哪怕是一年一次的相会也没有，故我打小便知嫦娥故事并不是什么大团圆的结局，又如此一想，嫦娥和后羿的离愁，大抵是要胜过织女和牛郎的。

令我至今不解的是大人们为何要在中秋和孩子道一番这故事，或说是让孩子一想到中秋，一想到月，就情不自禁会联想起嫦娥奔月来。中秋本是万家团圆的喜庆日子，月亮亦是光华可人的一颗黑夜明珠，若硬要把团圆之日和分离相守联系起来，把月亮同寂苦的天上寒宫视作等同之物，那似乎甚牵强亦甚无情的。

我孩童时自是把这传说听腻了的，然不免又因之产生了对于月亮的好奇来，哪个孩子不好奇月亮上的广寒宫究竟在哪，嫦娥又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便恳求大人，欲买一架望远镜以细观月亮，看看上面是不是有广寒宫和那位嫦娥。

中秋大抵是观察月亮的最好时间，当晚其似明镜高悬于天穹之上，若非天公执意下雨或浓云密布，自是无遮无拦，便易于寻找广寒宫和嫦娥。孩童时，我总以为古人的观月纯属多余之举，一抬头便可瞧见的月亮，又有何等美值得人留恋，纵使嫦娥就在那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人间，人的眼睛又这么能够捕捉到任何一丝的嫦娥秋波？

好在西洋人伽利略百年前发明了望远镜，不然这中秋之月再圆再大再亮，我亦无机会一睹嫦娥的容姿。伽利略发明望远镜时是十七世纪初的1609年，那时中国正是明万历三十七年，万历之流，是怠政的顶顶好手，几十年不上朝的主自然不会视科学为瑰宝，东方这边的大明因之气数将尽，哪晓得西方小国竟有此般的发明，故说西方逐渐领先东方乃是此时所起。

然用过望远镜后，便觉此物实在不可满足我找嫦娥之愿。不说嫦娥，便是连大嫦娥以百倍千倍计的广寒宫，我具未得一见。且不再念及嫦娥的秋波，纵使就看这中秋之月，似是明亮圆满，用望远镜去看，则也索然无味起来，甚至大煞兴致起来。此一般就譬如一只金盘，远看金光夺目，做工可谓巧夺天工，然凑近一看，顿觉金盘金光大减，其底亦遍布凹坑，大小不一又连做一片，不说拿手中端详，便是拿它吃饭的念头也具散了。

西人谓月亮上的凹坑为陨石坑，谓其上凸起线条为环形山，说是科学，实则甚是没有情调的说法。就是拿望远镜看了这一次月，我便不再看了，至于为什么不叫“赏”，乃缘于其过程实在甚枯燥亦甚无美感，无所欣赏者也。

西人所谓科学，即阉割完一切世间传说后，用以填补其留下空缺之物耳。现在再和我说什么中秋的月亮会引起地球的大潮，我皆听不进去，特别是中秋这天，好好一个嫦娥故事，就毁在了这些数字当中，实在是得不偿失！更甚者若是孩童先学了这，那也不必费口舌和他道一道这故事，以至于一切传说，我准保他们听了我讲这些，要指着我说我太过迷信罢。

我当我如今方觉察到古人赏月的情致起来。中国人虽是曾因科学进步过慢而挨了洋人的打，然西洋人也困于科技进步过快而对月亮少了些“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和“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的细腻体悟，乃至于亦少了些“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触景而生出对于人的情意，实则也不可谓高明，得了科学而失了人味，则有颇多得其小而失其大的意味，全令我贻笑大方了。

我以为此可视为西洋人不得中秋意味的其一缘由。

“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祀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此言出自敦礼臣所著《燕京岁时记》一书，看其文字所说，中秋这天要是没同儿女一道赏月，便不可谓佳节。我念嫦娥本就在月亮上，便赏不了月了，而其又没儿女陪伴，只能一人在月亮上徒思人间的丈夫，便是毫无可能感到中秋这天的快活，如此，嫦娥奔月的故事在我心里是益凄惨的了。

这段记述中的“以月饼果品相馈赠”之言是引起了我对月饼的兴致的。苏东坡有留别诗云：“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此句当中的“小饼”论严格的讲实则并不是月饼，仅是吃起来如“嚼月”一般，故我当东坡先生所处的时代乃业有似月饼之形的点心，却未产生“月饼”之名罢。又有真假难辨的坊间传闻，则是同唐代胡人有关，此话所言，即玄宗于某年中秋同杨贵妃赏月，赏月估摸是赏久了饿了，二人便一道吃胡饼。然胡饼即是自胡蛮之地传来的饼食，实在也没有像样的名，那玄宗老儿亦觉这名太俗太无味了，一边的杨贵妃亦定是揣到了其心思，便指着圆满显眼的中秋之月，为胡饼命名以“月饼”。至于此传闻可信与否，我当是不重要的，全当是野史故事来图个乐子了。不过我以为其中至少有一点可以借之推测一番，即当时的胡饼呈同月饼相同的圆形。

明人田汝成所著《西湖游览志》有云:“八月十五日谓之中秋，民间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义”。由此观之，明代出现的“月饼”一词业有当今所广为流传的团圆之义。而到了有清一代，随园主人所著的《随园食单》则云:“酥皮月饼，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猪油作馅，食之不觉甜而香松柔腻，迥异寻常”。这里所述的月饼即是今人所食的样式了，要论分类大抵是广式的，而此亦是我打小所常吃的月饼样式。

虽然打小常吃，然我对于此段当中所记述的广式月饼，则唯觉咸蛋黄馅者味道颇妙，其外皮略油甜，咸蛋黄馅则有咸鲜之感，内馅外皮一道入口则感到甜咸可口，蛋黄之油顺油皮滑入喉道，则感到口中稍油然不反胃，确是百食却不腻的。清时的月饼按记述所云大抵是颇清淡的，然今人所作者，把大量冰糖放入其中，吃起来难免会甜腻异常，故我至于其他诸口味全无任何好感，至于要不在食用的同时饮数杯清水，我便早口干舌燥到无可复加了，且这种月饼吃起来亦是甚油的，想想把猪油放入其中作陷，就知吃多了肚子是定会感到翻江倒海的，这要是吃了，甭说还有兴致赏月了，就是坐立可都要不安，偏要找个茅厕去一泄方快呐。要论其中最甚者，便是五仁月饼了，猪油、菜油、松子油等颇多类别的油掺杂在一起，同时夹杂各种糖，还带着芝麻同蜜饯，这般油甜之腻简直教人无以入口了。

至于还有的月饼流派，有名的则无外乎潮式、京式和苏式了。前二者我为曾尝过是何滋味，自然是不敢做评价的，而苏式者于我则更多作为一种日常小吃，非唯在中秋这日方食也。苏式者是肉馅咸味的，外皮酥碎，应该是颇得传统点心要领的，唯有一点需要注意的，那便是在食用时要甚小心的，切不可贪多一口食之入腹，不然一口没全咽下去，酥皮便具从嘴里散了开，散了开却好说，怕就怕把酥皮给嚼碎了弄一地的，这般地板定要遭罪矣。

近年来月饼种类又多了起来，似是衬得中秋味又浓了些，然瞧瞧都是些西洋品牌的冰淇凌等为馅的不伦之属，就又让我心中颇惋惜的。月饼本是中国人中秋所食的东西，理应包着中国所特产的食材当馅的，中秋赏月食月饼，乃是作为天伦之乐的，却为这些洋商人拿来做了赚中国人钱的工具，把中国传统的中秋味给减了大半，实在是令我不快的。然这倒是无关民族情感这么严重的东西，亦和给那些偏爱新味月饼者安个什么崇洋媚外的莫须有罪名毫无干系，仅是我对于此般不发扬传统而任由洋公司恣意“创新”的一点思考耳。

现在想想，或许月饼叫月饼仅是因它似月般的圆，却亦可能是食之真的可以同思念的人团圆，这么想来，中秋那天嫦娥在月亮上大抵也正吃着月饼看着人间的后羿罢。然一想嫦娥和后羿具是不会生老病死的，他们每年就这么吃着月饼对望着，相信吃了月饼便可团圆，然始终不得成，就又是凄凉的感觉。

故我以为“Mid-Autumn”这词甚没情感的，就连“mooncake”一词都是冰凉至极的，仅仅吃“mooncake”又怎可理解中秋，或仅仅月和月饼意涵的万一？这便又是我以为西洋人不解中秋之意的缘由。至于中秋怎么翻译，则恕我洋文水平甚逊色而不得解矣，此问题且留给懂行的人罢。

时壬寅年八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