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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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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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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油灯

夜行可挂马身上的油灯叫马灯,马灯算是高配的油灯了。在我的乡村普遍使用的油灯是可以提着走的四方灯,一个铁皮四方形框架,四扇可向上抽动的玻璃窗,上方有个防焰火熏手的弧形铁皮小顶棚,顶棚两侧空着天窗给燃烧的火焰透透气,也有出自能工巧匠手中的木结构开四窗的四方灯,里面都住着一个小主人,我白天睁眼,他闭眼,他夜间睁眼,我睁眼才更有意义,我是夜猫子,可没有猫一般的眼睛。

家里的四方灯框架是从街上买来的,灯管灯芯是父亲亲手做的,父亲找来金属牙膏皮,卷成空心如吸管的小圆筒,再剪一个铁圆片,给圆心钻一个孔,再把灯管穿过圆心,用棉花线搓成灯芯,可不能搓得太紧,做的灯芯一定要松软,才能拔上油,灯才亮。我把被钢笔吸干墨水的带圆盖的金城墨水瓶洗干净,递给父亲,发现父亲的嘴角上少见的一丝微笑,父亲又在瓶盖圆心钻了一个孔,把棉灯芯穿进灯管里,再把灯管穿过圆盖插入瓶里,从上面慢慢滴油渗浸到下端,父亲的简易油灯也算大功告成,那根棉芯一端连着透明的煤油,一端连着明亮的火焰,那火焰如饥似渴的吸干一瓶瓶的油,化作灯光照亮我童年和少年每个平凡的夜晚,也照着父亲严肃和疲惫的脸庞。

开源节流, 希望点一盏省油的灯。小主人不轻易出门,睁不开眼才出门,我小心翼翼给他加油,生怕漏一滴在他嘴外,如果不小心弄他满身是油,甚至像汗珠似的滴落,父亲沉默不语脸色晴转阴,似弧形灯罩上熏积的黑炭。油灯如果燃得太旺,燃烧不充分,火焰又大又浓又黑又费油。我不希望灯罩上有很多黑炭,也不希望父亲看到黑炭,毕竟黑炭掉下来落在小主人身上和小房间里,还得花时间清理。我只希望在夜间灯光能亮一些,照亮眼前一排排文字“蚂蚁”,能看清灵敏悠动的触角,分两组三脚架交替前行的六条细腿,甚至身上的茸毛。他眼睛有时积了焦炭,就像不够明亮的惺忪睡眼,我找来一根母亲纳鞋底的亮锃锃的大针,刮掉焦炭,再拨一拨灯芯,他就不眨眼的陪伴我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那根亮铮铮的大针尖端却烧成了金黄的颜色,大胆的母亲曾用这根针为邻里人刮沙眼,翻开上眼皮是白色的细疙瘩,绕线的针尖轻轻刮掉小疙瘩,血泪一并流出,手背轻轻擦掉,亲切地向母亲道谢告别,没放什么药,第二天一觉醒来眼里没了“沙子”,格外明亮。

提着四方灯的朴素岁月在脑际间一幕一幕闪现。有事走村串寨,左邻右舍串门,若遇大风从弧形灯罩两侧灌入灯里,小小的灯焰是经不起劲风的吞卷,熄灭了的灯在有风的屋外是很难点燃的,就是呲一声擦爆火柴头,火焰马上变得柔和娇嫩,火焰在风中怎么也燃不起细小的火柴梗。妇女们提着四方灯上夜校,喜欢走人前怕走人后,作怪心里特别怕有坟的地方。参加扫盲班是七八十年代夜间读书的新鲜事儿,拖儿带女,白天干活,晚上还要读书写字,橘黄的油灯下,是一张张朴实的脸庞,憨厚的笑脸,一张张自带的姿势怪异的小木凳,一个个圆圆的鼓鼓的稻草凳,配上高矮、长短不一的课桌和长木板两头支起石头的条桌。几块木板拼成厚重的黑板放在桌上,靠在斑驳的石墙上,透风的墙缝可藏东西。黑板的黑漆可是纯天然的漆树汁刷成的,制作黑板时皮肤过敏的人避而远之,要等黑漆风干,毒性挥发后才能使用。一家一盏油灯,在简陋空荡的瓦房中光芒四射,瓦片间、竹条壁缝、门缝透出金色的灯光,雨天瓦片上偶尔滴下的雨珠在空中闪烁,嗒一声落在泥土地面上。教室里的笑声伴随着异口同声的方言读书声回荡在宁静的小村庄。有一教就会读的——“不识字,实在难,不会写,不会算,各种账目不会记,收到来信不会看。”有跟着别人念的——“书和报,不会看,学习科学困难大,四化重任难承担。”有顺口就唱的中国朝代歌——“黄尧舜禹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晋统一,南朝北朝是对头,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

春天是育秧苗的季节,如今是旱地育苗,秧苗用得少,移栽时一窝一株,插下去的秧苗很容易发芽,简单省力又省事。七八十年代是水田育秧,秧苗用得多,移栽时一窝五六株,发芽少,秧苗一大片,拔得多,挑运多,栽得多,费时费力又费事。插起秧来长时间佝偻着腰实在酸痛难受,有时几家劳动力换活敢时节增添劳动的乐趣,出工拔秧苗插秧完收工回家似一条长龙。在田间一边插秧一边后退,插得慢的就有可能被“关门”,因此插起秧来人人麻利带劲,爱讲故事讲笑话的人面临被“关门”时又加快速度边插边退,成了开心果,也是润滑剂,可以消除劳作的疲惫和莫名其妙的隔阂。记得秧苗品种是“贵朝”。春季雨水不多,育秧的水田在村子西北边的小湾脚下叫“纳捞”,水田不远处有个龙潭,水不会干枯,估计地下是个连通器,流出的水不大,十来家的育秧水田根本不够用,于是就用盆或桶,一桶一桶舀出来倒在沟里,再流到水田里,先是一个人,越舀越深,然后上下两个人,越舀越深,变成上中下三个人,越舀越深,一个接一个传递上来,传递的不仅是甘水,也是一种力量,一种对生活的态度。一桶一桶的清水,一滴一滴的汗水,一粒一粒的米饭,就像铁链子一环一环紧紧扣在一起,也紧紧地拴着几个劳动力一起劳动。母亲,大哥,二哥最辛苦。母亲白天干农活,哥哥上学,晚上就得确保育秧的水田有水,加班加点,在夜间来回的路上,那盏油灯的陪伴自然少不了,晚上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第二天各忙各的事。

夏天,把秧苗移栽下田后,白天忙玉米地里的农活,田间的活就只管施肥和保持田间有水,有时几家分一股水,不守候是得不到水的,遇到干旱年月只能眼睁睁看着秧田开裂,一旦开裂就不保水了,下多大的雨田就像筛子一样漏尽,因此保持秧苗有充足的田水直到成熟是主人最大的心愿,靠老天吃饭,希望老天给力,在每年农历“六月六”布依风情节那天,按照老一辈的习俗,每家都到田间插上“纸马”宰鸡祈祷风调雨顺能丰收,家里有粮心里才不慌。提着四方灯去田坝里看守田水,灯被风吹灭是经常的事,麻烦的事,索性让它熄灭省油,已经放水到田不再夜行,直到要回家才费尽心思点上油灯,风大的夜晚点不燃只好摸黑回家,有时摔倒油灯也跟着受伤。夜晚披着棕蓑衣,坐在沉默的石头上一起沉默,守着汩汩流淌的泉水滋润秧苗,也滋润自己的心田。守田水是夜间的煎熬,孤独又寂寞,只听到众多的蟋蟀唧唧唧不停的鸣叫。有时打盹苏醒过来,发现天上繁星和稻尖的露珠在幽静的夜晚悄悄互送秋波,星星眨着调皮的眼睛,直到深夜月亮出山时才有所收敛,突然一颗流星划破夜空,照亮了种田人美丽的梦。

在阴天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看守田水的人提着四方灯在田坝远处走,有人燃起干枯的向日葵杆走在田间小路上,照亮了一大片稻田,吓得青蛙到处乱跳,有的蹦咚跳进水田里,有讨厌的青蛙高高跃起在空中撒尿,形成了透明的弧线。夜间在黑湫湫的田间很无聊,有时一边守田水一边钓鱼,运气好的夜晚回家可以吃鱼汤、鱼头、鱼尾、鱼翅,鱼肉留给弟弟妹妹吃。有时鱼儿总是不上钩,好像吃饱睡着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只能欣赏倒映在水中变幻无常的云朵,欣赏空中提着小灯笼飞上飞下的萤火虫,偶尔云层间出现狂抓的闪电,一声闷雷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鸟儿,却不见雨点光临。一个夜晚,鱼竿无意碰着一窝狗屎蜂,一只蜂子飞来螫了我的上嘴皮,肿起来一边大一边小的很难看,路见人时故意很匆忙,远远就用手把嘴罩住打招呼,家人又笑又同情。

父亲买来一支手电筒,我觉得稀奇,趁大人们上坡,我把电筒零部件全部拆下来看个够。头部似漏斗状起到聚光的作用,聚不聚光就看小灯泡靠前还是靠后,通过旋转电筒头部就可以调成聚焦,电筒里装有两节“黔光牌”电池,代替油灯看守田水两三晚上确实方便好用,只可惜电池不经久耐用,电池由硬变软,渗出灰白色的粘性化学物质,电筒因腐蚀,不久坏掉了,我不甘心,把那两节电池锤个稀巴烂,奶奶背猪菜回来叨念几句,叫我去烧火煮饭煮猪食。那黑黑的石墨和二氧化锰相混,中间一根有金属小盖的碳棒是正极,取下头部可爱的圆圆的红红的空心绝缘片,留着玩舍不得丢弃,外筒锌皮是负极,氯化铵与锌发生电解反应产生电荷通过石墨传导给碳棒,我上初中时就弄个水落石出。在那个年代,能一直用上手电筒就算是阔绰的人家,看田水的王老汉拿起聚光的三节电池手电筒犹如小小的探照灯射得老远,射在稻田上晃来晃去,射在山腰上晃来晃去,射到天上也是晃来晃去,就是不敢直射人脸,否则就是不礼貌,不道德,瞧不起人,无意中照射人脸不道歉就会发生口角甚至干仗,提着四方灯夜行就不会发生类似不愉快的事。

1979年深秋,一场无情的大火吞噬了岜浩村庄三分之二的房屋,只剩靠边的十多家幸免于难。我家瓦房在村庄中间没能躲过火舌的吞没,那时候的房屋多是木结构的瓦房和草房,能盖上瓦四周封石墙的房屋就已经很标致,为了美观又通风,房屋两侧的石墙是不封顶的,如果把一面石墙看成长方形,上面就留着一个三角形,用竹条编成挡风的壁笆,有的人家还糊上牛粪,大火就从这两个三角形卷入,没有封墙的瓦房草房只能任凭大火的无情肆掠。一年辛辛苦苦入仓的玉米稻谷连同房屋化为灰烬,连那一根纳鞋刮眼的针也不剩,那几盏油灯也不见了踪影,那只耳朵被烧焦的小猫第二天来到满是灰烬又空荡凄凉的屋基上喵喵叫,母亲望着被烧成石灰状的石头,挂在眼角的泪水犹如吊瓶的液珠滴进我的热血里,酸酸的。祖祖辈辈的奋斗毁于一旦,疯狂的燃烧,最后是无声无息的灰烬。

拮据的家境让我在三年级辍学了一个学期,一边放牛一边低头翻看《新华字典》,半年时间把字典翻得瓤瓤垮垮,一页一页地翻,反反复复地翻,之后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犹如打开一扇扇窗,跨过一道道坎,翻过一座座山,从山北走到山南,从水南涉到水北,抬头欣赏满山的阳光和晴朗的天空。每翻开一页又是新的一刻,新的一天,每翻一本又是新的一月,新的一年。家里的一切变成灰烬,瓦房又回到了从前的草房,家里样样东西都得重新制作,重新购买,样样翻新,一根针也是崭新的,格外锃亮,一盏油灯也是崭新的,格外明亮。

青山依旧,门前那连绵起伏的青山依旧那样巍峨,家家都在九十年代末用上了电灯,不再砍伐,山上的草更浓密,树林更葱茏更神秘,不知名字的少见的好看鸟儿多了起来,更热闹。一座座平房错落有致,关兴公路从田坝边依山而过,村庄水泥路纵横交错,家家都装上一拧就来水的水龙头,再也不用天天到田坝水井挑水。乡村振兴生态宜居,行而不辍未来可期。元宵节的那天晚上,在节能灯下,我把那盏布满灰尘的油灯冲洗干净,加上透明的酒精,又重新点亮那盏油灯,一起照亮了纯朴的家,也照亮了未来的日子。

2024.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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