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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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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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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我的母亲,一位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两岁多失恃,三岁多失怙,成为孤儿的她记不清父母的容貌,从父辈得悉属兔,身份证上1939年后面的何月何日是估数。童年少年与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和二叔相依为命,从未上过学堂。

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母亲挖矿三年,炼铁四载,手工艺造纸八年。

14岁时,在白石岩的石山上挖铁矿,和青年汉子们一起使用同样的钢鹤嘴镐、钢钎和大锤。把黑色块状的沉沉的粗矿挑到一个指定点,先用煤煅烧,再用铁锤敲剃,筛选有些发亮的黑矿,挑到象鼻岭炼铁厂入炉,九个简陋的炼铁炉呈圆柱形,两层楼那么高。炼铁风箱形状如土葬用的木棺,比木棺还大两倍。风箱手柄“丁”字形,拉风箱如拉磨推磨,长柄装上横杆,四人八只手紧紧握住横杆,两男两女,每天简单地重复上前三步推后退三步拉,步调一致,用力均衡,默契配合,热天挥汗如雨,冷天微微冒汗。拉风箱的活相当于今天一个蜗牛状的鼓风机在工作。

挖矿炼铁是重活苦活,生活简朴,但有保障。菜油多猪油少,一月一顿肉就欣喜。有食堂,能吃上放点油盐的稀饭,包子馒头,玉米大米,白菜青菜,瓜瓜豆豆,让不少没能做上这苦活的人羡慕不已。一个月工钱只是几块钱,买衣穿,买棉被回家过冬。

五年后转到同样是九个炼铁炉的龙场炼铁厂,生活更艰苦,缺大米,吃不上肉,吃了两年的大米和懒豆混煮的饭。到过龙场三合龙头大山脚下,把凿成一个孔的磨石块两人一前一后抬回来,安放在火炉边沿处,让高温的红铁水从孔中流出,磨石耐高温,不易炸裂。有时到炉口协助搬运冷却的大如簸箕的圆铁饼时,受高温烘烤,熔炉亮得刺眼,深感炉口这岗位实在太热。

这两年没回家过年。哥哥路过龙场时,顺路看望过两次,哥妹俩见面时热泪盈眶,共进一顿朴素的午餐就赶路。母亲有时买米回家给饿得干瘦的哥哥的儿子吃,如今60多岁的侄子回忆当年的恩情时,依旧念念不忘。

七年的劳苦,亲历了铁是怎样炼成的。推拉出的风呼噜呼噜地吹,把焦炭无烟煤和木炭吹得通红,把黑矿烧得通红,变成高温通红的铁水,铁水凝成坚硬的大铁饼。这些铁饼拿来做什么?母亲会想起挖矿的工具,生活中的镰刀、砍刀、菜刀、剪刀和尖细的针,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母亲会说:“打铁还需自身硬。”炼铁,听起来像是男子汉的活,光看母亲那双男人般厚实有力粗糙的大手,显然就是女汉子,可贵的是她铁一般的意志和精神在困难面前总是知难而进。

之后的八年在平街水库下的造纸厂做工,比起炼铁轻松些。把收来的干的构树皮洗净,经过石灰水浸泡、蒸、发酵、舂捣、仙人掌汁浸泡、混搅、打浆、抄纸、压榨、晒纸的工序,造出拉力强韧性好不蛀虫的白棉纸,再挑到平街为厂出售。之后贞丰人在小屯、者相把传统造纸术一直传承下来。2006年,贞丰的古法造纸工艺,入选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洁白的纸是书写字画的上品,即使雨淋也能风干如初。母亲做出来的是纤维好韧性好的纸,一张张可以书写母亲坚韧人生的字画。

28岁的母亲成家后,先后生了子女五个,白天拖儿带女干农活,养牛、喂猪,夜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补衣裤,纳鞋底做鞋。

土地下放前,在人民公社里,集体劳动发工分,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工作量与工分挂钩,在十二户为一组的生产队里,母亲劳动能力强,公分多,分得的劳动报酬相应就多些。我依稀记得分得的带壳玉米棒一大堆。

土地下放后,父母要种八个人的田地,旱地里种玉米高粱油菜荞麦,玉米空隙兼种懒豆、黄豆、四季豆和南瓜,田里种稻谷小麦蔬菜,一年四季循环往复。种田地是一家人的生活来源,风调雨顺的年月收成好,干旱年月更辛苦收入微薄,勤奋也依靠老天吃饭,有时有力无下处,眼巴巴地看着稻田干裂,禾苗枯黄。薅包谷草时,离家远的地方,披着晨曦出门时带上荞饼或麦饼和甜酒水当午餐,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雨水好能打田插秧的农忙时节,学校有时放一个星期的农忙假,下田插秧成了实实在在的体验生产的劳动。母亲的农活一年365天没有假期,天天有事做,农活时早早上坡,有拖延收工的习惯。经常挨饿,不按时吃饭已成为一种不应有的习惯,可是做不到。有时在坡上口渴了,就吃未施化肥过的挂过红帽瘪包的玉米杆解渴,就像吃甘蔗一样。做起手上活不停歇,做起重活也很少停歇,总是有使不完的劲,跟她一起干活累得筋疲力尽,自愧不如,她默默地传递着一股韧劲和一种无形的力量。

在农活的时间缝隙中,母亲到平街小花江棉花种植基地买棉花回来,顺便带点黄果,把棉花交给奶奶拉成棉线,编织成布料靛染后,手巧的奶奶和母亲亲手做成纯棉的衣裤,工序多很耗时,渐渐地想办法把农作物变成钱,到集市上换起咔叽布、的确良等布料。土生土长在农村,布衣蔬食,在三月三、六月六、七月半、春节的布依传统节日里,一家人才有一点时间在小院里布依话聊天。

住房突变。生活的轨迹总是高低起伏,曲折回环。1979年秋,一场大火吞噬村庄的大部分房屋, 父母的瓦房几个小时变成了灰烬,留下的是石灰状的两堵石墙和一堆堆瓦爿。生活开支和辛劳度无疑是雪上加霜。在房前屋后和自留地里砍掉椿树、苦楝树、梓木树、南甸树,到者相集市买杉木檩条,请寨邻和木工修建一栋三间木结构的草房。几棵粗壮略弯的树,躺在三根木棒组成的木马上,一看两头走势,墨线一弹,可当立柱,右边顶梁柱的腰是弯的,一块枋一端也是弯的,木匠费尽心思为我父母减少选材上的烦恼,我暗叹他工艺高超。草房是简陋的,是崭新的,是独一无二的。家里的一切东西也是崭新的,生活道路上的思路有新的突破。

火灾过后,村里人一不做二不休,家家都变成了新的瓦房,母亲执意盖简陋的草房,草房四周围上木条竹片当壁笆,少花钱,认定选择供儿女上学是大事。我深知读书不仅增加家庭开支,而且减少了家庭劳动力,母亲自然更辛苦,我和兄弟妹不敢辜负母亲对未来的期望。草房会漏雨,几乎两三年翻盖一次,换掉腐朽的草,换上母亲从小湾大湾挑来的新草,能防冰雹是草房的优点,埋藏火灾隐患、老鼠多是弊端。草房住了十多年,在一个挂点亲戚关系的男子眼里只装着鄙视,甚至很坚决地大声说:“她能送几个孩子读出头,我用手尔巴煮鸡蛋来吃。”还不过瘾又添一句:“我摊手尔巴煮锅巴饭来吃。”母亲面对冷嘲热讽,只当耳边风,装着没听见,也不去争辩,默默地做她的事。每当儿女们偷懒时,她会重复别人的话,比以往责骂的还管用。母亲就是坚强,七拼八凑后,决定拆掉草房,重新盖了一栋远不如被火烧的瓦房,这时我和弟弟仍在读书。

七八十年代,上学读书需交几块钱的书学费,相对现在而言,尽管很少,但依然极为困难,能换钱就粮食、蔬菜、猪牛鸡。为了多养几头牛,家乡的每座山都被母亲爬过割草,也爬过砍柴,有时到高崖高坎的罗家湾挑枯柴,那时家家户户烧柴火,每年冬季和初春都要准备一大堆的或一楼的生柴干柴或树桩树根,多数是经过母亲的双手双肩双脚才堆起摞起,供农忙时的春夏季烧菜烧饭煮猪食用,家家炊烟袅袅,干柴一天一天变成灰烬。子女们在周末和寒假也加入到打柴中,磨破手脚变成茧,磨破双肩搭上两个补丁。如今电替代了,山茂密了,人轻松了。

积攒读书费。我读初中时,母亲为了给读书的儿女交学杂费,弄点课本、作业本、笔墨费,到牛场中学旁边的几个砖瓦厂担水放“圆田”,用于一窑的砖瓦冷却、定型。近似圆形的砖窑上方开个大圆口向着天空,满满的一窑砖瓦烧过火后,圆口上方变成了一块圆田似的,在月光的映照下,母亲的汗水成就了一轮圆月。母亲从泥塘挑水到窑上倒,距离三百米左右,一毛五一挑,直到圆月从山后升起才挑起空桶回家。在学校走廊上,望着母亲担水的背影,愧疚感油然而生,心中一团火焰默默地燃烧。在寒冷的冬天瑟瑟发抖,中午放学到窑门边取暖,会想起母亲的劳动居然和一砖一瓦有关联。圆田在冒雾气,有种煤薰味,水有些温度,几个烟囱在冒余烟。母亲烧炭做过“卖炭娘”,卖过药材,卖过鸡和鸡蛋,卖过热白菜、大蒜、西红柿、瓜豆……虽不识字,算起账来有时比我还要快。

母亲手巧又善良。经常免费为邻里邻外刮痧眼,只需一根针,一条线,不放药,翻开上眼皮可见如油菜籽般的白虫蛋,就是那些小疙瘩让眼里藏“沙”,母亲小心翼翼地刮出血来才罢休,她对眼病判断准确,动作轻柔,深得患者的信任和敬重。扁桃体发炎甚至化脓,感觉有两颗颗粒状的疙瘩,母亲利用按摩的物理疗法,左右手指勒一勒效果很好,有人含贬义的认为“学得会,讨得累”,母亲却以此为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帮助别人解除一些痛苦在别人眼里是有风险的事,她却从容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不忘教导子女应多做力所能及的事,助人为乐。

母亲把青春献给炼铁和造纸的事业,生活虽朴素但有规律。成家后,在多年的劳作中,饱一顿,饿一顿,积劳成疾,胃痛让她吃尽苦头。离开多年奋斗的岜浩小村,转到小县城居住。人老了,顽固的结石在肝胆管里捣乱,手术做了一次不想做两次。年轻时在山高路陡、崎岖不平的路上,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再艰难洒洒汗就过去。年老骨质疏松了,一次又一次摔倒在人生的平路上,在家里地板砖上,人行道上,超市的地板上,留下起不来的身影。岁月匆匆如梦似幻,带走了痛的忧伤。手术的刀痕,憔悴的面容,一波三折的皱纹,满头的银丝,蹒跚的背影,温暖慈祥的笑容,雨点般的唠叨,坚定的责任,无私和宽容的爱,都被时光锁在记忆里,子孙们心灵的钥匙在一个新的时光中悄然打开。时光在不停的奔跑,倔强的性格驱使她要迈开脚一步一步地前行,心有余而力不足,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身体机能被岁月抹退,身体不再是以前的身体,性格还是以前的抹不去的性格。

母亲一生历经风雨坎坷,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年轻时,今天再苦再累,明天又有新的力量,从未嗟叹,如今体弱多病,感叹老来病痛。胃脾虚弱,子孙们的美食她食而无味。腿脚不便,想出去透透风,吸点新鲜空气,看看绿树花草,看看蓝天白云,晒晒太阳似乎成了一种奢求。有时为她按摩,用热毛巾敷敷背,敷敷脚,她说:好舒服,热温入骨。”看着肌肉松弛的母亲,只能借着温热的毛巾传递我微不足道的温暖。没听说母亲有任何奢求,只祈求余生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虽然不再年轻气盛,虽然年轻的气色褪去,但她特有的熟悉的声音依旧甜美又温暖。尽管有时简简单单的起、坐、睡、走、曲躬、侧身、下蹲都变得异常艰难,她依旧默默地与岁月抗衡。不识字的母亲虽不能言说但可意会“命如薄纸,应有不屈之心。”的内涵。她叮嘱青年时一定要保重身体。

这几天,天天下雨,总有一天太阳会从云层中露面,母亲想坐轮椅出去晒太阳。不管什么天气,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母亲的生活仍在继续,母亲的故事在薄纸上浅墨未央,只有让加密的时光给封存。其实,早就想写母亲,总觉得笔太沉重,不能准确地刻画母亲,但又想她一生朴实无华,无需用华丽的辞藻去修饰。

2024.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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