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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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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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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口的血性乡愁

再见你,已是过了九百年风雨。

那块残立的淳湖地名石碑,一截入土,一截断裂,矮矮地守望在村口,像仍挥舞着干戚的刑天般顽强坚韧;那年念叼的话语镌刻入石,在无边的轮回里,渐渐模糊湮灭;再次走近你,依稀可辨“宣和三年”的字样,让人怦然心动的出乡关猛志,和归故里的乡愁辗转千年如梦。

我更相信,这位于德化水口镇东北部最边远的村庄不叫“淳湖”,而是之前的“船湖”;只是海水退去,干涸成湖,船只沉静成如今的村落;即便海枯石烂,即便沧海成了桑田,山头高处巍峨的天后宫仍是浪迹天涯,四海漂泊打拼的游子心中那座不灭的灯塔,香火延绵,为远航的人们祈求出入平安。

中原几经战乱,烽火狼烟恣意蔓延四方,逃难迁徙的难民像海水般朝闽越僻壤一浪浪涌来。较大规模南迁的:第一波永嘉之乱,中原士族纷纷南逃,林、陈、黄、郑、詹、邱、何、胡等“八姓入闽”;第二波在唐高宗总章年间,陈政父子奉敕入闽平叛,率领中原五十八姓入闽;第三波唐末五代时,王审知兄弟率光州固始子弟入闽,此后,宋元鼎革及明清交替,都有成批或零星游民不断迁入,或与天灾、或与人祸有关,血泪心酸的筚路蓝缕,只为求得一隅栖身之所。浮生,往来皆客。

德化水口位于浐溪和涌溪交汇处,因山高林深,自然资源丰饶,又与仙游、永泰、尤溪三地交界,易守难攻,成了避难者的乐土,迁徙者休养生息的世外桃源。宋、明、清时,水口隶属永宁乡清泰里;民国时期隶属德化县,设水口乡;时光流转,至1992年7月撤乡建镇。

千百年来,这里高悬于各府第、宗祠、庙堂的匾额,时时警醒着后代与生俱来的衍派、“我来自哪里”的血脉、“我是谁”的丁号子孙、以及宗功祖德的荣耀所期盼的传芳,还有那雕栏玉砌应犹在的悠悠故园情,籍着大块水口鲶鱼的鲜美,昂头一碗碗糯米红酒入愁肠,望断天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暮冬时,我们到达水口境内。漫山遍野的腊梅凌寒盛开,热烈的繁花茫茫如雪,点缀其间的红褐花萼甚是醒目,香气袭人,与蓝天上飘浮的白云,溪流畔扑腾的白鸭相映成趣。我们朝着预先约好的几处村庄匆匆赶路,弯弯绕绕的山道旁,壮阔的梯田在山间如海浪般荡开,层层叠叠翠翠;时不时有几座木构白墙灰瓦的屋舍,缀于高低错落在林野深处;山坡无人看管的牛群、羊群悠然自得,隐隐听见鸡鸣狗吠声时,车已跑远了。

啸聚山林,占山为王。德化多山,早时交通闭塞,地瘠民贫,加上政治腐败,社会极其黑暗,土匪无处不有,掳掠勒索,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因匪乱,全家被屠杀,全村被烧为灰烬的不计其数,乡人一时谈匪色变。百姓苦不堪言,为了生存和自保,家家习武,村村构筑防御营寨。堡寨四周用极厚实的夯石生土筑建外墙,设有成排对外的统眼,城墙上有瞭望台和御敌的角楼,环卫着中心合院的民居安全。家族共存亡的防御建筑,沸腾着同宗血脉里生死与共的彪悍基因,在自卫与抗争中凸显出共荣辱的民族大义。其中,建于上世纪初的德隆堂、兴隆寨保存较为完好,外以厚重石基夯土墙围合,一层不开窗,二层对外开漏斗型窗,可射击,对角线上炮楼矗立,前低后高,壁垒森严;德隆堂内部是典型的五间张三落带双护厝,护厝屋顶层层跌落,造型独特。虽年深日久,有些墙体倾圮,构件斑驳,但仍屹立于飘摇岁月中,成了一代代人的心灵原乡。

生死事大。我们正在前埕看半月池旁开着浓郁的茶花,评论着旗杆石的主人功名时,突然听见从西湖堂内传来了一声惊恐万状的惨叫,便急忙向里堂冲去。只见后堂的两侧静静地摆着数十口棺材,阴森森地放在长凳上,几束幽光从窗棂射下来,照在棺上和着飞尘共舞;被吓到的文友,看到我们时,才稍稍缓过神来。当地向导郑老先生解释道:“这些是寿棺,自从丧改火化后就没用了,闲置在这里。每年儿孙们来祭祖时,好给他们讲讲这寿棺的原由,懂得要珍惜时光,生敬畏命。”“人们常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呀?”这"三长两短"和棺材有关,棺盖棺底分别称天地,左右两侧叫日月,这四块是长木板,但在未盖棺前为"三长",与前后两块四方形叫彩头彩尾的短板合起来,就是"三长两短",指发生意外、作死的意思”。 

民间有谚语“师傅不做倒地木”。“倒地”指已经去世的人,而“木”则是棺材。意思是说,好的做棺材师傅不为已死去的人做棺材。人死了,才想起做棺材,表明这家人缺乏计划,忽视天道人伦;所以在殡改之前,很多地方都会在老人50岁后开始购置寿棺,选吉时将棺材迎回家“冲喜”,以防万一。

对着尘封的棺木,我想古人以这种向死而生的丧葬文化传递给我们的,除了要对生死心怀敬畏外,是否还要告诉我们,无常迅速,人不能白活一辈子,每个人都赋有各自的使命和责任,应当对自己的生命有所交代和担当。

当然,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使命,而保家卫国,为美好家园浴血奋战却是这方红土地上不变的主题,也凝结成永恒的血性乡愁。

水口镇是革命老区,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永难磨灭的。

1943年,中国抗日从相持转入反攻阶段,国民党无视中华民族利益,悍然发动了第三次反共高潮,其福建军政当局对闽北地区发动第三次军事围剿,中共福建省委在时局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作出了南迁闽中的重大决策。

水口坂里地处闽中要塞,山高林密,又是个偏僻的小村落,民风纯朴,有较好的革命群众基础;在打通水口毛厝、漈头十字格、曾坂山茶、尤床半山五个地下交通线和水口溪头红色渡口,以及做好群众工作后,省委机关和闽中特委机关于1944年3月陆续转移到坂里牛寮沟。

为了保守18间竹棚的秘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坂里村陈氏家中,焚香缭绕,一张八仙桌上22只粗碗依次排开,围坐22人是全村每户一名代表,谨慎聆听着公约宣布,旁边一只被捆绑的大红公鸡正奋力挣扎着;隆重庄严的签名立誓、燃公约入酒、倒酒入碗、杀鸡沥血、歃血为盟,与会者每人端一大碗,一饮而尽,同心同德、誓死保护省委机关,永守盟约。

省委机关驻扎在这里的100多个日子里,没有损过一兵一弹,当地百姓不仅主动送来情报,还积极承担运送粮食和生活物资的任务,村民被盘问拷打,经受住了生与死的考验,使这里一度成为全省抗日反顽斗争的指挥中心。

战争是血腥残酷的。

我们忘不了,革命老妈妈黄冬。闽中地下党到毛厝村发展时,她积极支持自己的儿女先后投身革命洪炉,积极为地下党提供情报和物资。黄冬同志把准备给三儿子毛票娶亲作聘礼的钱,全部拿出来帮助解决游击队的活动经费;为了支持革命,把儿子成亲的大事置之度外,延误婚事,致使未婚媳妇另嫁他人。

漫长而艰苦的斗争岁月里,革命群众常遭抓捕和残酷迫害。黄冬老妈妈曾三度被捕关押,受尽灌辣椒水、压竹扛、太子吊,夯土地公拐等种种严刑拷打,在敌人的百般摧残下,黄冬老妈妈始终坚贞不屈,从不吐露地下党的任何一点消息。后来在逃避抓捕时,她不慎跌伤,被敌人用粪箕抬猪般地抬进南埕警察所,关在一间脏臭潮湿的暗室里,被一条忽地腾起,弓身吐信的大蛇吓到,精神失常。

我们忘不了,红色妈妈曾稳。她的丈夫惨遭土匪杀害,三个心爱的男孩也被抓去,下落不明。她化仇恨悲痛为力量,积极参加革命,把家建成游击队的重要交通站,广泛联络穷苦群众,秘密为游击队送粮送钱送情报。

1947年曾稳被捕,敌人见吊打、灌辣椒水的毒刑达不到目的,竟无耻地撕去她的衣服,把她的手脚反绑成团,用烧红的铁线生生地穿透她的双乳,发出滋滋声响,血水在肉糊烧焦中滴淌,那是如何撕心裂肺的疼痛;敌人奸笑着,再用绳子缚住铁线,硬将她吊离地面,让她生不如死,可怜两只柔弱的奶子怎受得了一个人的重量,在半空晃动,结果双奶在烧烤拉扯的悲惨声中崩裂,人从空中摔落地上,失去了知觉……。敌人的残酷,没能动摇红色妈妈的革命意志。革命胜利后,红色妈妈曾稳积极投身剿匪、反霸、土改和劳动生产建设,把一切献给党,为人民奋斗终身,也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我们忘不了,还有无数为建设和平、美好家园而前赴后继的革命先烈。

在水口,以省委旧址陈列馆为核心,把昆坂、毛厝、承泽等红色革命老区连成一片,收集和保存了当年的革命文物、历史文物及战争史迹,形成了以中共福建省委机关革命遗址、岐山堂革命旧址为主体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国防教育基地、红色旅游经典景区,讲好革命故事,弘扬老区革命精神。

在水口镇党委政府旁的两座旧粮仓,也改建成党员“先锋驿站”和党建文创“星火基地”;在这里,我们可以观看一部红色电影,聆听一段红色故事,共唱一首革命红歌,再重温一次入党宣誓……。

当牛年的石牛山上第一缕曙光,照耀八闽大地时,我看见了氤氲于水口的血性乡愁,与燎原的红色文化、与新时代的绿色风光交相辉映。

茫茫群山中,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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