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的酒

天阴沉沉的，2020年12月2日傍晚，我突然接到之前单位的一位同事来电：“听说，老方走了”，语气凝重。

“怎么可能，上个月重阳节，他和他爱人刚从辽阳老家特意来泉州，和惠聪一起过生日”，他俩同一天生日，每年都相约一起庆生，成了我们多年来的习惯；“我们在海鲜酒楼喝得很嗨，他状态很好，说没喝完的酒，留着明年过生日时再来喝，怎么可能走了？……”，说着，我一百个不信。

老方常说，泉州是他的第二故乡、坚石是他的第二个家；这里有湛蓝的天，洁白的云，一望无边的大海，还有一帮好兄弟。是的，二十多年前，他从东北那旮旯，到闽南沿海的洛阳小镇；一来就是十八年，在这里工作、生活结下了血浓于水的不解情缘。

在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后，我国为扩大内需，把农村电力建设，特别是农网改造作为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实施。国家安排了4474亿元资金，对全国两千多个县的电网进行改造，可说是建国以来最大规模集中对农村电网改造的一次。在此大背景下，原以生产电线杆、输排水管为主的坚石水泥制品公司便顺势而为，于98年迅速注册成立了以主营电力建设需求的铁构件、铁塔、镀锌等配套产品的坚石电力线路器材公司；但摆在公司面前最迫切的，是必须要有专业技术人才，经董事会商议，决定从国内同行的大企业中高薪挖人。于是，铁件生产请来了天水铁塔厂高工李工，镀锌生产请来了鞍山铁塔厂内退的镀锌车间主任方工。就这样，老方从千里之外来了。

岁月如梭，一眨眼就近二十年，老方在坚石与朝夕相处的工友们结下了兄弟般的感情，为公司从无到有做出了杰出贡献，深受老板器重，也赢得上下员工的尊敬。2015年初，年近七十古来稀的老方经多次恳请，才正式获准回东北老家休养。他虽退隐江湖职场，但酒场江湖还有着他的传说，他身体力行的“酒品即人品，工作作风看酒风”绵延下来，在工作之余被广为传颂。

这几年重阳节，老方都从东北老家回到他的第二故乡泉州，和这帮与他曾经一起奋斗过的好工友兄弟们过生日，敲杯开战，当然坚石黄老板很乐于做东，摇旗助威，这是一个有着家文化的温馨企业，酒还是那年轻时不服输的味道。

我一夜未眠。12月3日凌晨五时，我收到老方手机发来的一条微信，心想没事的，读时却眼泪早已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振加：我是王阿姨。我的至爱方德礼于昨天下午14点19分突发心梗离世……”，我愣在那，是老方爱人用老方的手机发来的，证实了我不愿相信的事实，猛地绞心般疼痛，不知如何回复。怅然间，我恍若看见那个熟悉而微胖的身影渐行渐远，拐角处，他驻足回望，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的一声“老方”，他温暖的笑容已模糊，像梦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2000年我到坚石，比老方晚到了两年，时任办公室主任，公司六个车间三百多号人，谁是谁一时间认不过来，但老方给我的印象却极为深刻。

那时农网改造热火朝天，为赶工期，省内的各市、区、县电力部门都派人来厂要货催货。铁件加工出来，摆满了车间堆场，而镀锌只有一口12米长的锌锅，大家都得按先来后到排队等料。

安溪电力公司物资部陈经理找了公司老板，争取优先照顾，想要插队，被告知得去找管镀锌的老方。到了中午饭点，陈经理到两层旧石头房的办公楼旁的大食堂找老方，平时管理人员和工人都在这分批用餐，几十个大桌，人声鼎沸。老方有喝酒的习惯，一日两顿，没喝手就发抖，在他的饭盒木柜里总备有白酒。打好饭菜，我和老方坐一桌，他右手正颤微微地往一金冠杯倒酒，杯中升腾起的酒花吐露着酒香。早就等在那的陈经理靠了过来，说：“安溪供电计划快到期，能否这批铁件先镀锌发货，非常紧急”。老方二话没说，宽大的手抓起另一个金冠杯，倒满酒，示意他喝了再说。电力系统当时称电霸，人人会喝酒能喝酒也号称酒霸，陈经理算是安溪电力系统里有酒量的，但闽南人喝白酒用小盅，哪有用过二两半杯干的，看这架势，正犹豫着不敢接；老方道：“不喝酒，你来干什么？”，陈经理看了看酒，又看了看老方，想了想着急要的货，艰难地端起杯，一饮而尽；杯刚撂下，老方即又满上一杯，说道“酒喝好，活干好”，酒劲很快，陈经理一面通红地又端起了第二杯，那天陈经理醉了，在公司招待所过夜。当晚，老方安排加班把这批活赶出来，第二天准时发货。真是不喝不相识，后来陈经理和老方在酒桌上多次较量，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朴实的老方，夏天时永远是一件发黄的白背心，破了几个洞，肩上搭着一条随时擦汗的毛巾，一顶安全帽一双工鞋在车间里来回巡查，哪过酸洗了、哪流黄水了、哪有明瘤挂灰了……，在那指指点点叫嚷着，对每道工艺控制近于苛刻，非得把活干好了；吊车在空中往返飞驰，盐酸池四周烟雾缭绕，一锅上百吨锌液温度在445～465℃间，整个车间热气腾腾；老方最怕热，一圈下来汗流浃背，进车间办公室，赶紧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冰啤，启开，咕咚就是几口，非常透心冰爽，歇会儿又到车间转去了。有时我过去找他，谈关于职工劳保、设备保养等安全事宜，还没开口，他就递来一瓶冰啤说：“先喝口，凉快了再说”。上班不能喝酒的规定，对老方是例外，适量的酒给他更佳的工作状态。至今我还记得，他办公室门上贴的红对联：“鼓足干劲生产，放开肚皮吃饭”，横批“多快好省”，他带领的员工在工作中呈现出一派大生产运动气象。工效要快，产量要多，质量要好，人工物料要省。每年公司会对各岗位进行绩效综合考核，评出年度优秀员工，组织到湄州湾、北京、广东、云南等各地旅游观光做为奖励，充分激发了员工工作的主动积极性。按老方的话说：“该吃吃，该喝喝，工作不能含糊”。

老方很重视员工平时的劳动技能训练，特别是每年五一劳动节必举办的各班组间的技能大比拼，场面激烈壮观，不同工序分组，只待一声令下，看谁摆料分层合理，谁的行吊车起落快速平稳，谁的酸洗、水洗、助镀、浸锌、钝化等时间把控精准，最后谁镀的锌层达标又不超厚等；围观打气的、呐喊的、掐表宣判的、欢呼喝彩的……大家热血沸腾，争先恐后，每次我都随同老板前往观战助威。说好了，胜败喝酒庆功，赢的班组所得奖金不能拿回家，要请输的班组一起吃饭喝酒，弄得输的班组很不好意思，输人不输阵，酒桌上班组间也是冲锋陷阵，酒风无所畏惧，喝了雄心壮志酒，个个豪言壮语，相约明年再战，再决高下。

喝酒的男人是血性的! 有次工程发货逾期，需方代表来公司谈违约赔偿，老板叫上管生产的惠聪、管镀锌的老方和管铁件加工的老李陪同，到县城的大鹏酒店接待。三杯酒下肚，话匣子立刻敞开，首先承认发货逾期的违约事实，其次深究内部没能按期发货的原因，以期后续调整。管铁件加工的老李说：“我是按生产计划下料的，尽可能同型号的批量加工，节约时间，提高产量”，没错，这是提高工效的常规做法，但管镀锌的老方回怼道：“你只想得批量生产，还不发货的料出来了一大堆，一些要发的零星塔件你不加工出来，造成包装缺件，整基塔待料无法发货，你说是不是你的责任？”，你一言我一语，酒味中明显有股火药味，当东北虎遇上西北狼时谁都不示弱，不像我们闽南人讲究克制或家丑不可外扬，当着客户和老板的面，他俩越较越起劲，劝不住，抡起椅子便砸了过去。第二天上班，大家都奇怪老方和老李为什么一个脸上挂彩，一个手臂受伤，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了酒的豪情冲动，赤手空拳打虎的勇气，也有承担责任的铁肩膀。很快，公司研究决定将包装班组独立出来，今后以发货计划定包装计划，以包装计划定黑料白料的生产计划，进行溯源反推，达到每道工序的产量质量可控，每件产品可追溯。在工艺流程改造后的酒桌上，即使是对手，有煮酒谈心之坦诚，英雄所见之略同，老方老李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从此化干戈为玉帛。正如老方所说：“如果一顿酒不能解决的，我们就两顿酒”。

酒有千般滋味。每年农历七月“普世”、八月“佛生日”，是泉州民间传统节日，“封建日”张灯结彩，连日设筵敬奉各路神灵，“进香乞火”游街，熙来攘往，演大戏昼夜鼓乐不息，香火连延不绝，家家户户准备丰盛的菜肴，“闹热”不逊于春节。这段时间，老方是很忙的，工友们排着队预约他到自家赴宴。坚石公司属于劳动密聚型生产企业，工人都是就近招聘来的，一个班组一个车间的员工往往都是同一村庄或邻村的。每年的佛生日，各村一般会请唱三至五天的大班戏，期间各户人家会邀请亲戚好友同事来“吃佛生日”，来客是不需要带什么礼数，可尽情地吃喝玩乐，整个乡村的夜晚是沸腾的，户户传出喧天的喝酒猜拳声，哪家的声音洪亮，便是人客多，人气旺有面子。

每年的这时侯，老方都会邀我与他同行，从东家吃到西家，从村头喝到村尾，经常是还在这家吃着，下一家的人已过来等了，被热情“拉客”是常有的事。不同村的各铺各境”佛生日“是不同日轮流举办的，各村落的工友间都会互相宴请、互相捧场。这段时间是吐了喝，喝了吐，再吐再喝，醉生梦死般的日子，是酒精考验的日子。夜深了，曲终戏停人渐散，我和老方及几位工友沿着乡间曲折的小路相互搀扶着慢慢走路回厂，高悬的明月照着晚归的人，静谧山野的虫鸣还不停地吟唱，从梅岭吹来的凉风让人有了几分清醒，有工友蹲在田边哇哇吐，身旁的工友正轻拍着他的后背。山坡田间的麦浪在月光下波澜起伏，满眼飒飒的丰收喜悦。多年后，我仍忘不了那轮皎洁秋月，那阵阵的稻谷花香。

有天下午，老方约我：“晚上一起到荣华家吃饭，他家杀鸭”，我问“是什么事”，他说“没事”。我心想怎会没事，在泉州说要杀鸡杀鸭杀鹅请人客，似“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这客人一定是很被重视或尊敬的。老方每次赴宴前都要梳洗一番，正装整洁出席，他说：“这是对主人的尊重”，我很赞同。荣华是老方手下的一带班组长，四大猛将之一，他夫妻俩都同在一车间工作。黄昏后，我和老方到荣华家，荣华爱人围着一素围裙满心欢喜地忙活，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很快就上齐了。荣华招呼我们入座，倒满酒，他们一家人按序坐好。大女儿称亚大，短发清秀，气质斯文，谈吐落落大方；小女儿称亚小，长发娇美，身材丰盈，言语婉啭清脆。荣华介绍了他的女儿，他爱人笑盈盈地边夸我边详细地询问我的情况。家住哪？父母家人情况？生活喜好……？比调查户口还仔细，我怯怯地一一回答，有点慌乱害羞。老方认真地听着，认真地喝着酒，荣华的爱人时不时往我碗里夹菜夹鸭腿，荣华不忘继续添酒，我越发觉得自已成了这顿饭的主题。不知是鸭汤的鲜美，我一直在喝；或是几两酒下肚，我脸红耳烫，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心跳着有点发虚。

回来的路上，老方问我：“感觉怎样”，我回：“很好”，老方追问：“他俩女儿，哪个更好”，我说：“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小家碧玉，两个都好”，显然这个回答不能令老方满意，再问：“让你选一个，你选谁？”，这才是老方受托重点要问的话，我心想，这鸭肉也吃了酒也喝了，该怎么办呢：“老方，让我再想想”。这老方，原来是偷偷带我去相亲，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相亲的难忘经历；我想，我是醉了。

时光清瘦，岁月如歌，转眼青春已不再。一首老歌，一段回忆，往事里有感动，也有人生。十几年前，在公司职工运动晚会的微弱灯光中，老方把一首《小城故事多》改唱为：“坚石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坚石来，收获特别多……”，那浑雄的男音倾情演绎，感动了在座的每位员工一起跟唱，那些似曾淡忘的点点滴滴在一首歌中，又慢慢浮现起来，美好过往在回忆里蔓延，我相信经典可以真正超越时间。

若水流年，故人已去，世事无常。夜深寂静时，我又独自唱起与老方一起同台合唱的《我的好兄弟》：“……朋友的情谊呀，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那些岁月我们一定会记得。朋友的情谊呀，我们今生最大的难得，像一杯酒，像一首老歌……”，闭着眼感受那些遥远的朦胧而又真切的记忆，内心的旋律荡起涟漪，一口酒一把泪。有些东西注定不会被遗忘，如一些故人、一个场景一句话，或是一首老歌。

随着坚石公司规模的发展壮大，2005年我被派往北京常驻，以开展参与国家电网招投标和中国进出口大公司配套出口铁塔为主的业务工作；2006年为占领北方市场，公司在山东德州平原县置地近300亩建厂设分公司，老方被派往山东筹建。那时，我有几次随朱总从北京开车到山东厂察看建设情况，刚开始那片荒芜的厂区杂草丛生，常有野鸡、野兔和蛇出没。为了能尽快建成投产，老方带着一帮技术骨干，从厂房规划到设备安装调试，从工人招聘到各工序人员的技术培训，从试点火到正式投产，每个细节都亲力亲为，日夜奋战在建设一线，一个多月下来老方瘦了一圈，体重掉了18斤，最终镀锌试产一次成功。

到2007年，我常带客户到山东公司考察，或跟踪发货常会到山东厂小住一段。闲暇时，我约老方云游齐鲁大地孔孟之乡，感受礼仪之邦的家国情怀，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主要也是体验渊源流长的酒文化。曲阜孔林是必须到的，我们晨拜孔子，暮宿鲁城，夜饮孔府家酒，飘飘然时我问：“老方，你可知道拜孔子除心诚外，正确的祭拜方式是什么，上香或祭酒？”，老方愣了一下，我来前有偷做了功课，于是说：“古人讲究＂祭必酒＂，用酒祭祀，认为杯酒可通神通天地。酒里蕴藏着信仰和精神，你看最早盛酒的器具大多呈凤和鸟的形状，这与山东人祖先的图腾信仰和太阳崇拜有关”，老方听着认真，我们碰杯呡了一口：“＂饮必祭＂，古人仅在祭祀这类重大的事情上才饮酒，以显隆重慎重；像新年喝屠苏、端午饮雄黄、重阳喝菊花酒，以期达到天地人和合的境界。古时酿酒，是为祭祀和战争，用酒来祭祀行道之神在《周礼·夏官·大驭》有载：“掌驭玉路，以祀及犯軷。”这是一种军队出征时的军礼，祈福行军得利，出征前的誓师酒，凯旋归来的庆功酒，成为了国家惯例，到后来有了民间的饯行酒接风酒。”，阵阵风声，从万千苍桧翠柏的孔林中传来，酒馆门头的旗风猎猎作响，我碰了老方的杯，感慨道：“人生如征程，愿我们从此跋山涉水，一往无前！”，共举杯，一饮而尽。

“老方，如果孔子还在世的话，你可以和他拼一拼酒量，据说他很能喝”，我说时，老方睁大了眼：“真的吗”，我说：“孔子曰“惟酒无量，不及乱”；有人说孔子是倡导适量饮酒，不要喝到醉乱；但更多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自已喝酒不知道自已有多大量，从来没喝醉致乱过，还要求大家要酒后守礼，《论语》中提：“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酒后，要等拄拐杖的老人先走，自己再出去。你看，这肯定没醉哈”。老方笑呵呵地举杯和我碰了一下说：“会喝酒的不可怕，就怕喝酒的有文化”。美好时光，如古石桥下奔腾的泗水，潺潺不舍昼夜。

好山好水出好酒，我们一起登五岳之首的泰山，游大禹治水古迹禹王亭，智圣东方朔故里神头、水泊梁山……等名胜；喝着兰陵美酒、济南趵突泉、德州古贝春……。酒，有各种喝法，每一种都可以有一醉方休的理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其民风彪悍，酒风豪爽，无不流露出一股行侠仗义的胆气和敢为人先、永不服输的霸气。有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酣畅淋漓，也有推杯换盏时的风起云涌，煮酒论英雄，足见酒的悲欢，酒的力量，酒的醇香。酒作为业务商谈、礼尚往来的沟通方式，酒文化成为最具魅力的社交文化。一杯美酒，尽显朗朗乾坤，壶中日月。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山东人的淳朴热情好客，我算是见识了。刚到山东德州平原，老方和艾总（山东公司副总，内蒙人）就带着我奔赴各种酒席，有政府关怀、企业联谊、增进客户感情等主题宴会，真是无酒不欢无酒不成席，一群人走着进去，一帮人扶着出来。山东人善饮，更注重酒场礼仪，讲究酒局规矩。首先是按长幼和身份来排座次，入座分主宾，各司其职；其次是敬酒：主陪先端杯带三个酒，说：“我先敬尊贵的客人三杯酒，喝个一二三，财源滚滚赚得欢”。第一杯一口干，第二杯两口干，第三杯三口干，这是“一二三”的喝法；来势凶猛，还没等喘口气，紧接着副陪又举杯：“我再敬尊贵的客人三杯酒，喝个三二一，年年都有好生意”。桌上凉菜已齐热菜刚上，一来就是六大满杯白酒，出场即是高潮，我端着杯有点傻眼，不喝又觉得对不起主人的美好祝愿和满腔热情。酒是满杯，喝一起喝，大家公平一样多，确是酒量见真章。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宾客要硬着头皮一一回敬，深表谢意。酒过三巡，大家可聊聊家长里短，随意自由敬酒，终经不住“那怎么行，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不差这点酒，干了”、“喝了第一杯，还有第二杯好事成双”……，直喝到醉眼迷离，天旋地转。山东喝酒，喝好了才上主食面条、馒头、油饼或水饺，我几乎撑不到那时已趴下了。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个一个都放倒。

老方总结在山东喝酒的四个阶段状态：刚开始是少女，严防死守，说不要就不要；接着是少妇，带几分羞色，半推半就；再接着是中年妇女，看谁都帅，你不找我，我找你；最后是老年妇女，已经不行了，还在比划着想要。大伙听着呵呵直乐，一致赞同这总结相当精辟到位。

山东公司白班和晚班交接后，下班的员工会踏着月色走过结满大小葫芦的藤棚，穿过柳树林荫，到公司食堂用餐。这时的酒是常有的，平原县自酿的小烧，一桶十斤十块钱的鲜啤，都很物美价廉。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友兄弟们，围在一桌，喝酒是一种日常生活方式。不同地域的酒文化各不相同，山东本地员工喝酒实在，不会花言巧语，碰杯就干了，一切都在酒里；西北的工友直爽，喜欢来一盘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就开干；内蒙的艾总喝酒最令人难忘，端起热情的酒杯，会给你唱一段悠扬高亢的蒙古曲调；几位和我一样来自泉州的兄弟，像阿伟哥，啤酒是强项，喜欢划拳热闹；老方是东北老爷们喝酒喜欢唠嗑儿，不仅拼酒量还拼口才，话多酒多，把兄弟放倒了，自已还没倒。喝着喝着，他就说：“兄弟们该吃吃，该喝喝，工作不能含糊”，酒没少喝活没少干，“喝酒为了工作，工作为了更好地喝酒……”，当他又开始长篇大论时，我知道他就有点喝高了。

私下老方会偷偷教我，“如果与北方人拼酒，要用啤酒，他们不会醉但肚子撑不下；如果与南方人拼酒，要用白酒，他们有肚量没酒量，容易醉……”，这是用田忌赛马的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打法呀，但我酒量不行，还是很少有赢过的。家乡出67度老白干酒的衡水刁兄说：“喝酒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是的，喝酒的人是可爱的，你有酒而我有醉人的故事。

坚石集团于2008年收购泉港德和铁塔厂，老方被调回福建，负责镀锌车间改造和生产管理；2009年我回福建，开始跑南方电网市场，做深圳华为、中兴公司的通讯塔业务。坚石牌的铁塔和镀锌品质已逐渐做到全省第一，老方做为镀锌方面的专家，经常受邀到福州、漳州、厦门及泉州镀锌厂指导技术改造。各厂之间合作共赢，相互常有走动，只要我有空，老方便会叫我一起去，当然酒没少喝醉；我的客户来了，我也会邀上老方和惠聪一起帮接待，在工作和酒桌上结成战略同盟，凭着本地的惠安地瓜烧酒攻城掠地，让来访者记忆犹深。

随着国家特高压输电线路的开发，在500kV及以上等级的双回路铁塔和同塔四回铁塔中，开始应用以钢管为塔体主材的钢管塔，其受力简洁、外形美观，尤其在大跨越结构、城市电网杆塔结构中被大量应用。坚石集团将钢管塔生产车间设在坚石机械公司厂区，2010年派我管理该项目，其下有钢管塔、铸造、矿山机械和钢模等四大车间，老方也来帮我兼管铸造车间。

尖山亭下的坚石机械公司，杏田溪水婉延穿厂而过，汩汩溪畔草木芳芬。一幢综合楼挺拔在324国道旁，一层员工食堂，二、三层办公，四层老方住宿；老方爱人王阿姨从辽阳市交通局退休，来厂照料老方的生活起居，从此三餐不愁。于是，王阿姨招呼着我午餐、晚餐都到她家吃，一桌鲜香地道的东北菜，几两小酒，便开始唠嗑翻家底呢。

王阿姨也能喝点酒，唠嗑直接从解放前开始：“1947年，农历9月9日，辽阳市砖瓦厂七窑职工宿舍传来了新生婴儿的啼哭，方家喜添一男丁。床上刚经历过生死挣扎的产妇满头大汗，万分疲惫地低声嘶哑吩咐接生婆：“对外不要说是男孩，就说是生女孩”。接生婆一面茫然，产妇说：“算命先生说这胎生女孩万事大吉，如果生男孩，母亲会炕席磨光，将重病缠身”。这孩子的前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便取乳名五丫头，出生后就按女孩子打扮。

到5、6岁时，因太淘气被街坊邻居嫌：“从没见过像老方家这么淘气的丫头，比小子还淘”。孰不知，其外表女孩打扮的是真男儿。到7岁上学了，才恢复男孩身份，大家才知道他叫方德礼。放学后，常与同学上树掏鸟窝，下水抓鱼虾，跑田地逮鼠蛇，在众多的小伙伴里他成了最淘气也最仗义的孩子王。

15岁已是小伙子的他，不爱学习，跟着几个同样不读书的伙伴到砖瓦厂，开始扣坯子挣钱。每天起早摸黑，一干就是两年多，这期间的锻炼造就了他以后到鞍山铁塔厂上班的强壮体格。1965年，鞍山铁塔厂到辽阳招工，他被录用分配到镀锌车间。每天搬角钢，学镀锌，和他一起进厂的工友们都累得腰酸背痛，可他却跟玩似的，来回忙活不觉得累。

老方在镀锌车间工作认真，踏实勤干，很快就熟练掌握了热镀锌生产工艺的全流程及关键技术，年年被厂里评为先进生产者，多次被评为优秀民兵，后调任镀锌一厂为车间主任。他带领的车间在搞生产竞赛中总是遥遥领先，庆功酒席上老方调侃输的那位车间主任道：“你的名字决定你肯定会输的，你看你的名字叫谢学方，就是姓谢的要向姓方的学嘛”，惹得大伙哈哈大笑。老方在鞍山铁塔厂从一名普通工人到共产党员，一干就是27年。几次被派往新疆、重庆等地援建镀锌厂，从规划设计、材料选用、厂区布局、砌炉点火、到试产投产均一次成功，深受承建方的一致好评。

1992年东北电管局出新政策，45岁职工可提前申请退休。退休后，老方经朋友介绍到大连航空机械维修厂搞热镀锌。那是个高知识分子扎堆的单位，由于老方改进了几项工程师们都无法解决的须满足生产要求的设备功用，使得原本对他不屑一顾的专家们重新对他刮目相看。半年后，盘锦节能设备厂聘请老方去管镀锌生产，又在那工作了五年，直到98年来福建坚石公司。”。

“到坚石一晃已过了十几年”，老方端起杯说：“人这一辈子，像是一部电视连续剧，一集一集往下看，而且看一集少一集；也像这酒，喝一杯少一杯……”，不禁心生感慨，三人敲杯，一大口滋味醇厚悠长。酒里有沧桑，酒里有光阴，酒里有思量。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2013年因孩子上初中名校，我到泉州市区工作陪读，老方时不时会来看我，两人对酌总有说不完的话，欢畅淋漓。有一次老方说，他孙子给他打电话，要爷爷少喝酒多吃菜；他回答：“谢谢孙子，爷爷要是到了不能喝酒，就离死不远啰”，老方常念道：“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后来他孙子只好劝他喝酒要适量不要醉。韶光飞逝，从老方每次逐渐减退的酒量中，我感觉到了岁月无情；2015年初，年近七十的老方经多次恳请终获准回东北老家去颐养天年。

山海远阔,与老方虽不能常见面，但还能常聊微信慰相思，相互嘘寒问暖。

最后一次我收到从老方的手机发来的微信时，老方已经不在了；2020年12月3日凌晨五时，王阿姨用老方的手机发讯息告诉我，她的至爱老方走了……。黑暗中，我起床开灯，独自一人倒满两杯酒，窗外阵阵寒风淅沥，我一杯敬向远方，一杯敬过往；老方，我们曾说过杯酒可通神，我倒了第三杯洒，要笑着举起杯时可眼里却全是泪。

天不知什么时候能亮，我茫然地翻阅着曾经与老方来往的信息，融入酒中的心事尽是回忆、尽是伤感。

振加，你好。跟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孙子圆博毕业了，要去深圳航空公司上班，今天我送他到沈阳机场，以后离福建就不远了，更有机会去泉州了……。时间：2018年7月10日。

一组老方结婚五十周年的照片，还有一段王阿姨在金婚喜宴上向他深情表白的视频：“年轻的时候我们相识相知，……我们知道一旦走进婚姻，就要相互承诺一辈子，风雨同舟！……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随着时光的流逝，儿女们都己长大，立业成家，转年又添丁……。五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们并肩走过，……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磕磕绊绊终不悔。……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年那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帅小伙，……虽然如今我们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但我们依然相互搀扶快乐前行，……为了儿孙，为了所有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我们要快乐健康地活着。……如果有来世，我们定要再牵手……。时间：2019年1月26日。

你还想戒酒吗？白酒是癌症克星！最近一则轰动整个科学界的消息让广大酒友欢呼雀跃，……酿酒酵母中具有细胞自噬的关键基因，而自噬过程能够清除淤积的代谢残渣，关联多种疾病包括癌症，……想不到我们真是低估了平常爱喝的小酒……  。时间：2019年3月15日。

今天都应该喝点，因为今天正月十六是非常关键的一天，今天都平安度过了，很多年以后你都可以逢人便讲，当年老子躲过了初一，也躲过了十五！时间：2020年2月9日。

转自武大中南医院医生乔主任笔记：推荐防治新冠肺炎一方法：非常时期每天喝二两白酒……，说不定全民喝酒真可以早日结束这场疫情……。时间：2020年2月15日。

……  ……

王阿姨说：“最后的几天，每当他小酌时，总要给我倒杯酒，老方说：＂我要好好培养你喝酒，以后我们没事就对酌一杯，挺好的啊＂……”，“12月2日老方吃完早饭，9点半从家里出去理发、染发、洗澡……，回家都快中午了。他做了人生的最后一顿饭，有他爱吃的红烧肉炖芸豆，自己喝点小酒，吃完准备午睡，躺床上还没睡着就突发心梗，当时脸部一点表情都没有，14:19分，我拍他脸、掐仁中、打120，……救护车到时己没了生命体征，经一番抢救已无力回天……。他走的突然，也走的安祥，没有一丝痛苦。”讲到这，王阿姨已泣不成声：“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了，留下至亲至爱的人，无尽的痛苦……，他这一辈子总想着帮助别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连最后的走，都是这么干净利索……”。

冽冽寒风动，往事历历在目。老方说：“有活一起干，有酒一起喝，才是好兄弟”。爱酒的人，除了在意酒的色香味格，更在意每一杯酒身后的故事，每一口都是不同非凡。

又到了重阳节，和老方没喝完的酒，还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