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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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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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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尚卿土楼土堡

三月的雨后阳春,茶都安溪县中部的尚卿乡沐浴在深谷的静谧晖光,我郊游于绿水青山梯田间,品四溢茶香,看万木滋长。

高处远望,五阆山外的四周丘陵溪流纵横交织,游云飘雾,境内尤俊、徐州、福林溪交汇后,与流经灶美、百丈漈奔袭南下的双溪于镇区会合成“三水汇”奇观,自西向东千回百转,入蓝溪向海而去。两岸夹竹林木郁郁葱葱,沿溪一带地势平坦,土壤肥沃,物产丰饶,即是一方人间乐土,也是贼匪常惦记的地方。

千年之后,我沿着缀满青苔的幽长古道走进尚卿乡,这里不仅有冶铁冶银遗址、古瓷窑、古渡口、墟集老街、老茶枞、千年发新芽的老榕,还有一座座规模宏大的土楼土堡巍然矗立;当年为防患虎狼野兽侵扰、防御盗贼匪寇掠夺而筑建,庇护了一个个家族的长治久安,也成为子孙后代能侃侃道出家族源流的骄傲,如今也是一道令人向往的历史文化风景。那溪畔浣洗水声,楼前堡后的卵石曲径,仍留有历史走过的印记,可供后人去追寻远逝的如歌岁月。

土石夯筑的高墙土楼土堡,是一个村落或一个家族平时用来贮存粮食财物,战时用做避难的城堡。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一切源于当地的富有,招人眼红羡慕嫉妒抢。尚卿乡为何能如此富裕呢?不仅得益其有丰富的物产资源和强大生产力,更有便捷的贸易往来水陆交通。

尚卿乡地处内外安溪结合处。陆路上,有多条古道经过尚卿联通四方,其中经灶美、徐州的古道往内可通往蓝田、长坑,往外可达蓬莱、金谷等地;经科山的盘岭古道往外直达湖头;经科洋的接天山十里古道,往内可连接长坑,往外通向新林、元口等地,是东向出海的主干道。

唐·咸通五年(864),析南安县西界两乡设置小溪场(今安溪县),尚卿属之,宋代为金田乡龙兴里。《安溪县志》载“龙潭溪,在龙兴里,通舟楫抵源口渡。”。尚卿境内水系发达,三溪汇尚卿,一路向东奔入晋江西溪,西溪沿线渡口众多,如湖头渡、小溪渡、元口渡、蓬莱魁美渡等,均可连接尚卿经水陆运来的货物,尚卿产的铁器、银器、瓷器、茶叶、竹木、山货等都可以从这些渡口经水路运往泉州、厦门等港口,再销往台湾、东南亚等海外各地。后至明清时,随着遍布尚卿各村落的瓷窑进入全盛期,窑火照天,街市异常繁华,为海上丝绸之路提供了大量瓷器商品,漂洋过海远销东南亚、欧洲、非洲等世界各国。后有考古学家在埃及福斯塔特古城遗址中,发现了张仲淳《明清时期福建安溪青花瓷器》介绍的尚卿银坑窑制吉祥纹青花盘等瓷器。

尚卿境内属戴云山脉,其下蕴藏着丰富矿产资源,如银、铁、锰铁、石灰石、煤、石墨、高岭土等。宋元时,安溪冶铁冶银业已成气候,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记载全国炼铁业“西北甘肃、东南泉郡,皆锭铁之薮也。”,“东南泉郡”泉州的安溪就是当时最大的铁矿与冶铁地,1977年文物普查,仅安溪就发现古冶铁遗址14处,其主产地尚卿的青洋官窑最为出名。说靠山吃山,尚卿的山还真是金山银山,丰富的矿产、林木和水资源于无形中引领当时百姓的就业趋势,吸引诸多外地人来此生产生活长期聚居,促进了山区集市贸易的繁荣。

据当地老人回忆,早在明清时期,尚卿乡就有“尚卿墟”和“科名墟”两大集市,人们每月两次从古道来“赶墟”采购生活所需品,这些集市上售卖的各色货物,会再经四通八达的水陆通道,被销往厦漳泉各地及港口。

斑驳时光中,蜿蜒的水路古道迢迢走向远方,长满杂树芳草的遗址上,我们依稀可触摸到些许旧时的烟火气息,印染着昔日的繁华光鲜;动荡的年代里,得予土楼土堡的庇护,才有一方百姓富裕安宁的生活底气。

寨、堡、楼是极具特色的防御性民居建筑,堪称福建带“土”字的物质文化遗产瑰宝。“寨”建于山上,而“堡”建于山下村中。土楼和土堡的区别主要在“夯土墙承重”,墙倒楼就倒的,是土楼;墙倒楼不倒的,是土堡。土堡的外墙独立围护,不作房屋建筑受力体,这个重大差别决定了土楼与土堡的防御能力高低。

到尚卿,要去看一看福林土堡门楼。福林在大顶尾山南坡,古称苦竹林,雅称福竹林,村溪流两岸有五代“福林银场”遗址,宋代时是官方在安溪最大的冶银场,《泉州矿冶·五代·清溪县冶有银铁》记载了当时冶银场景、规模和银埔的贸易喧嚣,现存有顶官厅和下官厅地名,周边山头尚有几处枯寂的矿井。村头一块1960年调查发现冶银场遗址时立的石碑,碑文模糊,碑静静伫立于旷野,仍回首着那曾经的峥嵘风华。

福林村大都为吴姓,宋初吴氏迁入安溪,明正统年间(1436-1450)吴纯童的长子吴宝的长孙吴宾(字昭伦,号勤斋)、次孙吴机(字昭侃)由县城魁田堂移居兴一里福竹林,肇基福林这方热土。明嘉靖年间(1522-1566),五世祖吴文英往台湾、日本经商,资产日丰并带动了整个家族的对外发展,也翻开了安溪海外贸易的一页新篇章。到明未清初各地战乱不断,多地发生屠城,无头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吴氏族人躲入高峰陈婆寨坚守抵御,山寨终还是被瘳横、林丙、林兑等匪攻破,族人四处逃散。到顺治九年(1652),福林吴氏八世祖兆御、兆玉兆贡兆立等先辈,聚集族人共建土堡,堡墙周围长48丈,高两层,置房22间,楼上设奉祀始祖勤斋公及妈杨氏等的公妈厅,庇护乡人安宁。这段烽火历史,详录于吴氏九世孙丕在康熙十二年(1673)腊月元旦题的《福林吴氏田中土堡记》。该土堡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和民国期间,曾两度毁于匪患火灾又重建。目前我们看到的,是2019年吴氏宗亲在原址重建的三层福林土堡门楼,占地1768平方米,青石龙柱红砖高墙,飞檐翘角,气势恢宏,现为吴氏祖祠和宗族活动场所。入楼石门额刻延陵衍派,表上承吴王寿梦的第四子季札一脉,因其“三逊王位”,封邑延陵,史称“延陵季子”,后代便以延陵为郡望。五百多年来,从福林走出了50多位的太学生、邑庠生等文人才俊,传颂着曾有“十八担书笼”的高光族史。门楼里高悬着清礼部侍郎冯舆冀承皇恩赐“恩元”“仑元”牌匾,清唐桂生进士为祖祠留下“林茂恒荫长思先世善贻孙谋求多福实受多福,楼高望自远冀后人能绳祖武步一层更上一层”的佳句,期望吴氏后裔世代传承“至德、谦让、开拓、进取”的精神,瓜瓞延绵,万代炽昌。土堡虽只剩下一座门楼,却是家族心中的根基,宗族屹立的精神所在。

午后,尚卿乡西北部的风猎猎作响,我在边埔凤安楼,隐隐听到这座石砌的楼墙上累累刀痕弹伤的疼痛;站在土楼上,仿佛是站在科名村这艘穿越历史而来的船头之上,旧圩场后的千年樟中榕树撑开浓荫蔽日的巨伞,似高高挂起的云帆在天地间飞驶。

顺着风向,我仿佛看见北宋时科名青洋村的冶铁官窑,人山人海热火朝天,下草埔的冶铁炉火、科名、科洋、银坑等地的烧瓷烟火照出海丝光明之城最耀眼的那道纯青光亮;看见了元末义军揭杆而起,首领李大称帝时在科名村设科考,招兵买马的场面,以及各地农民蜂拥响应的浩大声势;听见明末清初的科名村大榕树下,每逢农历二、七为一期的墟日,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于此的热闹喧嚣;也听见了光绪六年(1880)科名村黄培松赴京会试、殿试(武科)获一甲一名,钦点状元及第时的锣鼓喧天。纷繁乱世中,这里人才辈出,百姓对社会和平与经济昌荣的向往从未改变。其崇山峻岭里的土楼是亲历者,也是见证者。

夕阳斜照大林尾山西南麓的黄昏,我已行走在尚卿莆宗土楼所在的尤俊村。后晋开运三年(946),陈氏先祖光绪由永春小岵迁徙感化里大亭(今湖头镇后溪村)肇基,至十二世陈仙祖徙居此地,遂用其始祖房号尤俊为村名,现村民以陈、谢、高姓为主。在该村窑内湾发现了明代“蛋式”瓷窑,为泉州海丝商贸和安溪古代陶瓷业发展史研究提供了重要实证。

莆宗土楼前的半月弯水池绿波微荡,从水面折射出的泛光打在白灰驳落的高大楼体,黑色的瓦檐下,墙体肌里的黄土卵石清晰可见,晃动的光影像静静流淌的时光。青石砌筑的楼门,石门额篆刻“莆宗永地”,落款“甲寅季冬重建”,两扇宽厚的杉木门虚掩着。甲寅的前一年(1853),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三月攻克南京建都;沙俄在中国东北兴兵;两年后的咸丰六年(1856),英法对中国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攻占广州。社会动荡,尤俊百姓为自保活命举全族之力重建土楼,楼堡呈回字形,占地约十亩,外围楼高两层,内围厝一层,住上百余人绰绰有余。

我沿着大小各异的石头曲径,走向土楼深处,远远有鸡鸭鹅的啼叫声,楼中埕有一口古井,旁有储水池,一方旧石磨,不知承载了几代人的美好幸福生活;可想像当年楼门一关,这俨然是一个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桃花源;再往里走几步,遇见两位七八十岁的留守老人,才知道这座土楼始建于康熙年间,1854年冬重建,历经近两百年风雨,现已坍塌成危楼,再无其他人居住了;主楼二楼正大厅,敬奉着护佑家族的神明和列代先祖;要过年过节时,才会有族人扶老携幼回来祭拜,再听老人讲讲这摇篮血迹地的久远故事。

尤俊村不只一座土楼,离莆宗楼不远,还有一座“玉树楼”。沿尤俊溪蜿蜒西行,过小石桥,忽有一棵数百年的大古榕,向四周伸出巨盖浓荫,如门神般守护在玉树楼大埕前,风吹千重绿叶沙沙作响,仿佛知道我们会来。土楼坐东朝西,墙基用溪石垒成,大头朝里小头朝外,三合土勾缝,楼墙设有枪眼,一层没窗,两侧两层护厝的墙面白灰已脱落,主楼三楼有瞭望口,气势雄伟。

入楼石门额刻有“玊树永贞”四个遒劲大字,我边念着玉树临风,边看着门前这棵古榕树想,土楼是否因这棵树起名,希冀后世子孙人才辈出,能有玉树般的风范风度。“永贞”,谓长享正命,是祝福语。汉蔡邕《独断》中:“顺祝,愿年丰也,年祝,求永贞也,告祝,祈福祥也。”。我走再近一看,原来门额上不是“玉”字,右侧点在上不在下,是否这字刻错了?我们一行人有点蒙圈。查百度,“玊”[sù]字注释:“1、有疵点的玉。2、琢玉工人。3、姓”。可见建这座土楼的谢氏先人有着不凡的才学和谦逊品格,我猜“玊树永贞”这四字是要传为家风家训,劝勉后人要像琢玉一样不断打磨自已的品德才干,才能真正让自己玉树临风,让家族永享富裕安康。如古言:“琢磨君子,圣贤出焉”。

我们走进没了门扇的双重门洞,发现里面早已楼去人空,土楼范围内被现代民居建筑占据,另三面楼墙和旧房屋已不知去向,仅剩下正面主楼这幢楼墙。好在主楼的三楼门没关,轻轻推门进去,正大厅奉祀着“忠义仁勇神武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晋翊赞宣德关圣大帝”,在锥形瞭望口向外看,有青山入怀,春风徐徐;当年,如遇敌匪来犯时,土楼里的人们便可在这居高临下投石头、掷擂木、泼石灰、浇开水等手段御敌。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有块黑石墙碑字描金,静静记载着关于这座土楼的沧桑历史。土楼始建于清康熙甲寅年(1674)季冬。1674年,是清康熙十三年,也是明永历二十八年、吴三桂周王元年,中国爆发三藩之乱,台湾明郑乘耿精忠无暇兼顾之机,克漳州、泉州、长泰,围攻福州。该年,尤俊村谢氏第12世谢文唐、谢滨山等各房宗长为抵御盗匪,收丁钱集资建造了这座土楼。几经战乱焚毁,土楼于同治壬申年(1872)重建;这年《俄阿条约》签订,清廷派第一批留学生赴美留学,李鸿章在上海创办轮船招商局,中国开始走向世界向西方学习。

如今我们看到的玉树土楼,是2004年6月重修的,其筹建组名单中不乏有诸多华侨。尚卿尤俊村的谢家,是固始县令谢之郡与王审知、吴祭等入闽经漳州抵泉州,并定居拓垦泉州的后裔;至宋代谢氏已成望族,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进士的谢仲规,累官福建转运使,官至三品,被赐与紫金鱼带,其家族被称为“金鱼谢氏”或“金鱼世第”;千百年来,谢氏子孙随泉州海丝商贸远渡重洋,许多后人也迁居到台湾、东南亚等地。不管时间过去多久,谢氏族人从修建土楼、固守土楼,到走出土楼走向世界,故乡巍峨的土楼已然成了他们心中远航的灯塔。

坐在土楼前的榕树下,看村民结伴荷锄归来,看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远远的鸡鸣狗吠牛羊入圈的叫唤声阵阵传来;我想起小时侯,和小伙伴们赤脚在田埂玩耍,不觉得日头落山,父母们便会在厝顶大声喊着各家孩子的乳名;如今,蓝天下淡淡的晚霞,潺潺溪水,微微春风里弥漫着熟悉的花草味;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岁月的静好,生活的真实,心灵的安宁。或许,守望就是一种血脉相连的乡愁。

在群山环抱的山脚下、溪岸旁、田野上,尚卿的土楼土堡是一幅历史画卷,诉说着千年的生存生活抗争史。走进土楼土堡,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透过这一石一木一瓦,我们能感受到先辈们辗转迁徙,繁衍生息,生活的诸般不易与坚强。而今,这些建筑已成为人们缅怀先祖、慎终追远的场所,乡愁安放的地方。

饮水思源,土楼土堡的价值不仅在形,更在于魂。哪怕世事沧桑或人在异国他乡,跳动在我们脉搏里的,是对精神家园的美好守望,更是一份对根祖文化的赓续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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