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幸福

我家的后院有一个漂亮的园子。园子不大，从开春到秋末，总是热闹。黄的金黄，红的紫红，绿的翠绿，杂色的眨着双眼皮儿……如今，这浓妆淡抹的小花园，又结了石榴果，中看不中吃。园子虽小，

却招来了蜜蜂，引来了蝴蝶。看着它们乐此不疲的样子，你觉得生活就是甜的。园子的主人侍弄出这满眼的姹紫嫣红，让过往行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震——生活真的需要点趣味。

这院子的主人就是我的父亲。

天冷了，晚饭后，我火急火燎地回家送点东西。等车停在父亲亲手打造的停车场时，车灯正好照在父亲的这片小花园里，感觉怪怪的，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担心他种下的花花草草冻坏，用蛇皮袋子包了废旧的衣服，给它们穿上了过冬的棉衣。窃笑之余，抬头望去，渔家乐里漆黑一片，没了灯火，原来，二老已经回到小区的楼房上去住了。

楼房里的这户，是老屋搬迁换来的。

父亲在卖了渔船之后，到郊区的靠近西山的地方，买了栋民房干起了渔家乐，那年父亲六十五岁。说起来，退休回家，该享享清福了。可是，闲了一年，似乎感觉生病老死离自己还很遥远，不善经商的父亲竟然转变了观念。洗洗涮涮不沾手的他，把洗床单的活全部“承包”，我回家一趟，和妈妈要洗时，他说，你俩不会洗，我们瞪大了眼睛，无声地大笑时，人家打开洗衣机干起来了，好像前些年，全家人的洗洗涮涮都是他老人家在海里作业完成似的！父亲在家务活上的服软，是源于那些年，母亲执意要把老屋改建成二层楼房，后来遇上搬迁，又有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收入之后，大概父亲从心底里相信了算命先生的那句话，你媳妇旺夫！

干这渔家乐，对我们家最大的收获是解放了父亲老朽的思想。这样，我们娘儿仨，以及晚辈人，就不用受那么多的管制了。

小时候的我对父亲是畏惧的，他不像别人家的父亲那样跟女儿关系亲密。上学时，一向成绩优秀的我，常常感受到母亲的影响，得到母亲的鼓励，我几乎记得母亲在我所有人生重要经历中的每一句话，甚至记得，一二年级时母亲夜以继日，为我和妹妹赶制的“六一”儿童节的新衣服，火红的，充满朝阳颜色的火红，我和妹妹双双穿着新衣，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中的那份骄傲和愉悦。结果妹妹的那件，却在一次露天电影中，被父亲拿在手里——丢了！尽管母亲没在我们面前埋怨父亲，妹妹对小时候的事又有太多的无意识，可是，我是记得的，父亲除了会毫无理由地发脾气，还这么不知道珍惜东西！可以想象，这样的父亲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是多无能，多失败呀！

然而，小时候的记忆中，有两件事，父亲是让我敬佩的。

老屋是在水城小海西沿最北端的，出门绕到院墙东外就是小海了。那时的小海，历经的每一段故事父亲都能够讲点啥出来的。恍惚记得，也许是小海清淤之后，一个夏天，从前青绿色的小海泛着蓝光，蓝莹莹的海水荡漾着，我欢喜地站在小海西沿上看着海水发呆，突然发现父亲脱下上衣和长裤，跳进海里，他——竟然会游泳！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父亲游泳，高高大大的父亲竟然能动作娴熟地游，从小海西沿一直游到东沿。我是雀跃着欢欣了好久好久，比自己得了镇里跳高比赛第二名还要高兴。如今想来，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父亲，是在用行动表达他对这干干净净的海水的喜爱。

一九七八年父亲跟人合伙买下了第一条渔船。那时，我除了好好上学，放了学认真完成作业，晚上热热冷饭冷菜，什么闲事也不管。父亲怎么苦心经营他的生意，母亲怎么勤奋工作，基本都淡忘了，生活似乎都是一帆风顺的。只记得初中时，我的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放在学校车棚里，被几个坏男生拆了盒子很心疼；邻居几个小孩儿挤在我家的正屋里看黑白电视，电视里正播蓬莱台放的《上海滩》；跟录音机学会了很多流行歌曲；母亲一次给我买了两件新衣服......有一天，父亲把他的船停在院子东墙外的海沿边上，叫来所有的走动亲近的亲戚朋友，拉开线很细的毛网，一起帮忙摘大虾，大家说说笑笑，摘了好长时间，走的时候像中了奖一样，一人拿着一兜大虾回家了。最开心的是父亲的那个五姐，她说她跟着这个兄弟展扬了！

如今，父亲的辉煌已去。在渔家乐不忙的时候，父亲找装修工把小区里的新房装修好，拥有了此生的第一栋楼房，解决了冬天取暖的问题。没有了生活压力，父亲的脾气变得温和多了，每天就是与母亲研讨吃饭的大事，或者研讨我奶奶的事，或者询问他外孙的事。

那天是农历二月二，我的党员妈妈上午很忙，边看人大会议直播边包饺子，牛肉馅儿的，因为第二天是父亲孝敬奶奶的值班日，所以我妈还得一起把明天送饭的饺子提前包好放到冰箱里，他俩说留下十八个饺子我奶奶就够了，中午十个，晚上八个。我是在剩下半盆馅儿的时候赶回去的。饭后，我妈从厨房里出来问我父亲，今天的饺子怎么样？父亲闷闷地说，不好吃！然后，顿了一下，接着说，太鲜了！把我们一家人说乐了。

父亲兄弟姊妹有七个，他排行老大，在奶奶生活自理能力日渐衰退时，大家商量后，由父亲做主，决定了照顾奶奶的办法：周一到周日每家值一天班，负责奶奶一天的生活。不忙时，父亲每天都去看看奶奶。他挂念奶奶，奶奶也疼他。这九十七岁的奶奶像个孩子，除了吃喝拉撒得照顾，还得精神抚慰。父亲很懂奶奶的喜好，经常给她准备点儿小酒，一点儿酒肴，奶奶就开始了长篇大论，她有点糊涂了，讲出来的事经常把老房子里的跟楼房里的搞混，因为她老人家已经失聪，听的人没办法纠正，只得故作认真地点头摇头，她的论述是带有感情的，情到深处，还或激动或委屈地流泪。这时候，你就得抱着她，摸着胸口后背地哄她。该睡午觉的时候，她也不睡，还到你睡的房间门口看着你，她窸窸窣窣一中午，倒腾她的旮旯角落里的东西，有时候还发出冬冬的敲打声骗你起来去开门，结果发现是她搞的。有时候她也开心，带你参观她过节收到的礼物，然后又拿出父亲给她集攒的《今日蓬莱》报纸，看上面的长寿老人，她还振振有词地问你，我能像人家活这么久吗？......父亲似乎成了奶奶的主心骨，他一到奶奶家，奶奶的病也就好了一大半儿。

父亲每次提起他的小外孙，开场白一定是，轩儿来电话了吗？我就说，来了......这样的回答基本是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但必须得把细节讲清楚，才能达到心满意足的结果。我的儿子轩儿在北京体育大学读书，还是山东田径队的外聘运动员，每年参加几站全国田径比赛，时日久了，我这个当妈的也就淡定了，似乎觉得奇迹不会在儿子身上发生，保持前八就好，可是，父亲反倒不淡定，每次快出成绩时，必打来电话询问，怎么样了？我就如实回答，或者网上的成绩没有更新，或者五六名，父亲听后，总要沮丧地自言自语评论一番，有一次儿子突然跑了个第一，把全家人兴奋了好久，尤其是父亲似乎觉得他的外孙还有奔头。

对于大外孙俊杰，父亲是最当意的。小时候，俊杰特别乖，老实听话的像个闺女，可是，考大学时，意外地被军校录取。大外孙刚去军校那几天，父亲竟然抑制不住地掉眼泪，掉就掉呗，偏偏在我面前，劝都劝不住，后来我生气了，大声嚷着，轩儿十三岁就离开家在烟台体校上学，也没见你这样，真是偏心！我的不平，总算让父亲慢慢平静下来，大概父亲是舍不得这个温顺的大外孙去部队里受苦吧。反正淘气的小外孙轩儿在家里是惹祸不断，不待人见的。

不过，有一次，九十多岁的奶奶一语道破了父亲的心思，她指着自己的大儿子，七十多岁的我的父亲说：“你呀，是自己养不起了，把两个外孙都送出去了？”

父亲低着头，咧开嘴，露出了被烟熏黄的牙齿，反倒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