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游

导游语音播报：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王献之就写这大白话给爱妾？”恒嘉微微侧头，悄声问道。

“舟楫的‘楫’，不是着急的‘急’。”我压低声音，轻笑回应。

“噢，我说呢，要不也太土了。”他低语附和。

电船缓缓前行，舱内的暖气驱散了冬日的寒意，让人忘记外边的夜色本该是清寒料峭。耳畔传来的不是真人导游的讲述而是录音，每到一处景点自动响起，公式化的腔调与船尾发动机的轰鸣交织，带来的是一种莫名的疏离感。桨声欸乃何处寻？

秦淮河也看不见曾经摇曳的纸灯，映照在河面的朦胧倩影，仿佛连那温婉的过往，也逐水流逝无踪。乌桕枝风中婆娑，树影轻颤；银杏叶月下飘零，水面微涟。冰冷的灯柱从两岸直射下来，刺眼的白光在水面上打出一片空旷的死寂。

河岸两旁，商铺的霓虹招牌像是在相互竞争，似乎谁的光越炫目，谁就能夺得顾客的青睐。LED灯光投在水波上，像被打翻的油彩，肆意横流。月亮恒久不灭，然而她恩赐的河心白月却也被污损。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桂子幽香，而是烤串与炸鸡的油腻气味，裹挟着油烟从铝合金门窗里涌出，侵蚀了晚风应有的清爽，厚重得像一层无形的膜，仿佛会黏在皮肤上。我心里只觉得这股油腻的气息不仅让人呼吸沉重，甚至连河水似乎也被它浸透，失去了原本该有的灵动清澈。

电船驶过所谓的秦淮八艳故居时，我心下怀疑，那仿古的青瓦红檐下，真的承载过她们的风姿吗？我要质问那些冰冷的墙壁：“你可曾被佳人的胭脂点染过半处？”

整趟游程中，唯一让我凝神片刻的是白鹭洲桥边一只静立的白鹭，它伫立在水边，白羽因风微动，与这喧嚣的景象格格不入。我不禁低声感叹：“白鹭洲还真有白鹭，它会不会是李白当年看到的那只的后代？”想了想我自己也笑了，觉得这念头有些荒唐。

电船缓缓靠岸，四周的霓虹仍在河面上闪烁、跳动，心底却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我想起曾读到当初丰子恺与友人游扬州的二十四桥，见到现实的荒凉景象，失望之余，把李白、杜牧、徐凝、王建、张祐等人的名句念想了一遍，仿佛就触碰到唐时扬州的繁华。既然珠玉在前，何不仿效？

我缓缓闭上双眼，仿佛置身于旧日的秦淮河畔，脑海中浮现那句：“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晨光初透，薄雾笼罩中，应天的殿宇若隐若现，一声清脆的莺啼划破静谧。秦淮河边的水榭楼台错落成趣，花蕾依偎在春光里悄然绽放，想要用花香唤醒那些慵懒的游人。我想着，若是夏日午憩，躺在秦淮河上的画舫中听雨，该是何等的韵味？淅沥的雨点轻轻叩击船篷，雨帘一层层垂下，将世间的喧嚣隔在帘外。若是秋天呢？那河上枯老的残荷，微凉的雨珠轻击又缓缓滑落，似在低语着离别后的清寂。我隐约感觉林妹妹就在我身旁，低声询问：“你也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吗？”若是冬季的秦淮，水面凝霜，轻舟静泊。沿岸老树披上了一层银装，偶有寒风拂过，枝头雪花簌簌落下。

秦淮河也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当属《桃花扇》的故事。侯方域与李香君一见倾心，侯方域以扇题诗，送与李香君以作定情。谁知世事多变，恶吏欲强娶，李香君拼死抵抗，以致血溅扇面。友人为将扇面添枝加叶，将血痕点染成桃花。李香君醒后见扇感叹道：“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可这段情终究未能在尘世延续。两人故地重逢时山河破碎，眼前的情爱似乎也随风凋零，成了不堪重负的幻影，于是两人双双出家。起初我总觉得这结局略显突兀，如今却觉其格外动人：在他们心中，爱情似不再是单纯的相依相守，而是两人于烽火乱世中彼此扶持的精神共鸣，是无须言说、无法撼动的心意默契。秦淮河静静流淌，见证着他们的离别与重逢，也见证着这份历久弥新的心灵之契。河水携走世事沧桑，冲刷凡尘，却带不走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意。

如今的秦淮河依旧沉淀着不朽的底蕴，然而它的面貌早已不复昔日的盛景。古时的秦淮，商贸繁盛，文人雅士如云，而如今它不过是一个商业街，与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王府井这些现代商业中心相比，似乎显得有些平淡无奇。此外，南京经历诸多战乱，秦淮沿岸不少古建筑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建筑与商业设施，这些新兴的景象与古老的美感格格不入，使得人们难以触及到那曾经深厚的文化底蕴。

田晓菲教授指出，真实存在的地方如果没有文字记录，就会逐渐被遗忘，尤其在城市被毁坏后，遗迹会消失。而文字的存在能够让这些地方不断重现并为人所知。公元589年，隋文帝下令毁灭建康与邺城，导致宫室尽毁，城变农田。然而，南朝的文人创作的作品经久不衰，历朝历代都绕不开，使南京的文化符号即便遗迹全无也可得以保存，而未陷入“邺城紫陌”的境地。我写此文，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笔触为家乡风貌多添一分记录。我当然深知自己完全不比大小谢、庾信、鲍照等人，但是当空皓月也有映照不到的幽隅，腐草之萤亦能在林间幽壑间点亮几分微光。与其感慨秦淮的衰落，不如在未来凭着一番努力，让后人提起这秦淮能津津乐道“曾有叶郎游览”。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