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人们把青蛙、田鸡(石鸡)、蟾蜍(癞蛤蟆)统叫蛤蟆。
但在生物学分类中,青蛙学名“黑斑侧褶蛙”,而癞蛤蟆学名“蟾蜍”,两者归属不同、皮肤不同、栖息环境不同,生存与繁殖能力也有所不同。
每当夏至后,无论是阡陌山野,还是溪边村头,夜幕降临之时,不知是谁在指挥,蛙声由一两声前奏起鸣,犹如交响乐团先行定音和领奏,随即引出左右远近各音部的伴鸣,然后才是此起彼应的大合奏。
我真想于静谧的夏夜,再悠闲地谛听那阵阵蛙鼓、在那遥远记忆中的故乡响起。我明知这是一种奢望。踏进城市三十余年,终日陷于浮躁喧嚣,心境少有清闲。蒸蒸夏夜,燥浪不已,偶闻窗外龙头山上的少有蛙声,便格外想念起故乡的蛙鸣交响曲。
故乡在余干县城东山岭脚下的北门口,地处城乡结合部,面对广袤稻田平畴,菜地山坡,犹如一处静悠的水墨画廊。家门前有香湖塘、池塘湖、两口湖、扁担塘、看山湖,大小湖塘皆由小溪相连,我的童年和少年与之息息相连。
北门口的夏夜,家人们习惯在户外纳凉。院子中的几棵桃树间,搭着一架凉棚,年年栽几棵南瓜,藤叶爬满棚架遮挡骄阳。入夜,我常坦腹竹床纳凉,在习习夜风中数星星。院外蛙声天籁般鼓吹不息,咯咯咕咕响作一片。但也有不请自来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摇麦秆扇都赶不走它们,谁都说不准何时才能归于宁静。
北门畈上湖塘很多,浅水处丛生着茂密的苇草,有的地方还种了莲藕,荷叶莲花很美,高可过人,遮蔽得水塘产生几分神秘。小时候我不敢单独前往,只怕苇丛中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渐长渐勇,便一日数转,于是不断目睹青蛙生长的过程,乃至对此颇为熟悉与喜欢。
香湖塘离我家很近,每年春分之际,遇到下雨天,从卵粒变成逗号似的小蝌蚪,就会顺着溪水往上游,拖着尾巴的幼蛙,直至尾巴全然消失,其间,一团团的小蝌蚪就成了我童年的玩伴。
像瓜子瓣一样大小的黑色小蝌蚪,我不但自己喜欢,还经常会带小弟妹一块去捉,大蚌壳和土瓦片是我捉小蝌蚪的工具。有时弟妹弄湿了鞋子和衣服,回到家挨骂的当然是我。
记得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我用墨水瓶,装了一罐满满的小蝌蚪带到学校去玩,上课时因偷偷地分送给旁边的同学,不巧被教图画课的近视眼女老师发现,她要缴我的宝贝我不肯,还强词夺理说在照着蝌蚪学画画。谁知那老师很宽容,笑了笑就对我说:“好吧,这节课大家就跟着你画小蝌蚪,但你得第一个交作业。”
老师变换戏法整我,还真难倒了我。我先是认认真真地在图画纸上用铅笔画了几条波浪线,尔后在纸的一端涂抹上一些小草,最后就是画小蝌蚪了。可我真不知道如何去画,中间停了好长时间都无法下笔,在呆呆地望着墨水瓶里的小蝌蚪发愣时,突然间我有了灵感。
于是,我找前排的同学借来墨汁,用铅笔头蘸上墨水在纸上涂圈,涂得像真的蝌蚪一样大小,随后把笔头从粗到细重重一拖,一只只小蝌蚪就若然纸上,但看来看去就是不太像。于是我又突发奇招,把几只小蝌蚪用浆糊粘在了纸上。交作业时,近视眼老师一看连声笑着说“很好!很好!”但没想到,当我把画纸递到老师手上时,那些粘上去的小蝌蚪因没粘牢固,就从纸上纷纷掉落下来了。
刹那间,我吓得胆战心惊,生怕她会像体育老师一样,一来气就会揪同学耳朵。没想到她照样笑眯眯对我说:“不错不错,你画的小蝌蚪都变活了啊!”老师笑了,同学们都跟着一起笑,我也笑了。
放学了,北门口稻浪推涌,美好的稻香翻腾着,慢慢地,绚丽的云霞被浣禁了,知了不住地在枝头发着令人烦躁的叫声,像是在替烈日呐喊助威。夕阳的光辉笼罩细纱,阵阵和风带着稻香向我扑来,夜幕下,柔和的晚星一一就位,在初夏的晚风中,我多了一份惬意。
故乡的蛙声嘹亮雄浑,如擂动起一营成阵的蛙鼓。那蛙声或浑厚,或尖细,或高亢,或圆润,形成天籁似的音乐。这声音波动着朦胧月色,泗润着冷冷水汽,激荡着沉沉夜色中的苍茫帷幕,在广袤的田野间滚滚轰鸣。犹如敲击起万面藓鼓,金声玉振,惊天动地,从远远近近、时弱时强地传来,形成夏夜中最具共鸣的主旋律。
在北门口的蛙鼓声中我渐脱稚气,随后即对捕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空闲便拿起钓竿和网兜,网兜用尼龙绳或苎麻绳编织,兜口用一根粗铁丝弯成圆圈,大小自定,再挖一些蚯蚓或用蜘蛛网蔸粘捕的蜻蜓作诱饵,去水塘边像钓鱼一般钓蛤蟆。但水塘边的青蛙多是青皮蛤蟆,白肚皮个头小又机灵,每只都是跳水高手,恐怕连奥运跳水冠军都不能与它们媲美。
青皮蛤蟆不仅会跳水,还是游泳教练,人类的蛙泳就是跟它们学会的。青皮蛤蟆同时还是跳高王子。不知君见过与否?一只青皮蛤蟆静静地端坐在贴近水面的荷叶上,旁边有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离水面足够有二尺多高,一只蜻蜓刚一飞停在花尖上,恐怕连脚跟都还没站稳,立刻就被腾空而起的青皮蛤蟆捕食,故在池塘一般很难钓到青蛙。
而在谷子快要成熟的稻田里,情况就不一样了。活跃在稻田里的蛤蟆,大多是麻皮色青蛙,体肥个头大,并没有那么灵活,还容易上钩。我平时喜欢在中午时到北门口畈上钓蛤蟆,一钓就有一网袋好几十只。除了留下家里人吃的,多余的就用麻绳缚成一挂一挂的拿去街上卖,把卖得的钱买连环画及小人书看。
在我老家,有段民谣:“捉蛤蟆,过中秋,捉不到,打十杯……”至今我都还没明白,这打十杯是啥意思?希望知道者私下告知。这民谣是在玩手指游戏《捉蛤蟆》时常说的话。不过在中秋期间捉的蛤蟆是指田鸡(石鸡),因其肉嫩味鲜,再加上又有滋补价值,更因其善藏洞穴,故一般人很难捉到它。而癞蛤蟆夏天随处可见,走夜路不小心都会踩到,孩子们就会把它当皮球踢来踢去闹着玩。
三年自然灾害那期间,因物资匮乏,粮食作物供不应求,或许是从那时开始,蛤蟆才被人们端上了餐桌。捉蛤蟆的人越来越多,有条件的,先是用竹蔑火把蘸上废机油、柴油或煤油照明,到田埂地头去捉蛤蟆。还有人用手电筒,从二节三节变为四节,最后还有人用上了矿灯照明。蛤蟆喜爱在田埂上纳凉,被强光一照就不会乱跳动,用网兜一罩,就很容易捕捉,捉蛤蟆成为我难忘的记忆。
夜间用照明方法捉蛤蟆,需穿长褂长裤,脚穿套鞋,一手拿灯,一手拿网兜,腰间缚挂个䉫箕里(篾篓),防蚊叮蛇咬,可谓全身武装。乡村的夜晚,又美又净又祥和,月亮像一颗稀有的珍珠,镶嵌在天上,跟着田野的灯光在游动。风吹处蛙声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连提着一闪一闪灯笼的萤火虫,也来跟着凑热闹。
我在蛙鸣相伴中成长起来,却参与了对青蛙的滥捕虐杀。如今想来,感到十分无奈与遗憾,愧对了这些农田卫士小生灵。
青蛙是极富诗意的灵物,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于诗文书画中吟咏摹状。国画大师齐白石有“蛙声十里出山泉”图,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词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连《红楼梦》中都有“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之句。如此可见,蛙不仅具有诗情画意,更与人类生活密不可分,并拥有踞坐自然界的天赋资格。
我在迁居鹰潭后,耳边终日是汽笛鞭炮、卡拉OK等各种人为的噪声,却很少听到过蛙鸣连连。如今信江河对岸的夏埠乡村田野,已被开发成高楼耸立的城市新区,从而也未能再听到那熟悉的蛙鼓声了。长夜的岑寂突然使我不安起来。前些时候,我曾在石埠刘家村中参加了一场晚间活动,听到的蛙声也很少了,难道是农田过多使用了农药和化肥、而使青蛙绝迹了吗?如果人类就此与青蛙诀别,那将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细思起来,人类其实也像蛤蟆一样,同属大自然中的一种生灵,同样面临着归属不同、肤色的不同、栖息环境的不同而面对生存危机。人固不可学井中之蛙,但也别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要找准自我定位,在大地上学会跳跃,在河水中学会蛙泳,人与人之间要和谐相处。
天人合一,但愿我们不要再破坏自然界的平衡共存,但愿那蛙鸣鸟语所组成的天籁,不至于被子孙后代无从聆听而成为奢望。
愿天下太平,天蓝地绿水清:愿大地夏日,蛙鼓夜夜,长鸣不息。
2022.6.21夏至日 撰于鹰潭龙头山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