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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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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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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谍的眼泪

巷道深幽,距他十几米处的右前方立着一盏昏黄的路灯,虚弱地抵抗着夜的暗。蚊虫围着灯泡开舞会,灯泡表面布满风霜雨雪的足迹。他心里暮地生起一阵嫌恶。但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在烧烤摊打工的粉红姑娘,他便顾不得这些,加快了脚步,连裤裆似乎也兴奋了起来。

店铺的布局颇为考究,外堂是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小超市,而真正做事的地方在隐藏起来的里屋,这是他和姑娘的密室。

一支新的货架引起了他的注意,货架分正反两面,正面是口香糖、香烟一类的东西,背面摆满了五颜六色各种品牌的安全套,像一双双投来魅惑的娇媚的眼睛,期待被他带走。他心想:“呸,龌龊!”

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坐在货柜后。女人目测五十开外,头发显然几天没有洗过,邋遢地披到肩上,且染上了岁月的白色。一双小眼睛对着手机屏幕眯成一条缝,但又似乎舍不得靠近一点,大概是捏着半截用过的牙签剔牙所致。漫不经心的样子惹人厌嫌。女人赤脚,粉红见黑的拖鞋随意地躺在转椅前,却是冲里,摆出一副别扭的内八字。女人左腿盘坐在转椅椅座上,右腿立起来,右脚掌踩在左脚掌上,脚趾甲长得不自然,看上去应该有几个星期没修剪过,大脚趾不时地翘起,像是炫耀肮脏。女人体态臃肿,但皮肤倒算白皙,站远点看,活像一大坨猪肉,把空间本已局促的转椅塞得密不透风。如果椅子倒了,再没人发现,她恐怕会把自己就那样给塞死。

“在吗?”

“在,进去吧,老规矩”,女人头也不抬,像是给了他一个轻蔑的回应。

推开长排货柜后的门,向前再走约莫十步,右转,再走三五步,又一道门,紧闭但没锁,下方门缝里透出暧昧的光。老规矩:叩三下门,再叩两下,再叩三下。这是他和姑娘约定的见面方式。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里面没有了应声。可他多么期盼得到一声回应啊。他推开门进了房间。

房间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盏落地灯,灯罩披着厚厚的灰尘。墙壁刷成粉红色。姑娘平躺在床上,只盖着一层薄被,露出修长白净的腿,却瘦成了两根竹签。

他在床沿坐下,而姑娘只顾闭着眼,依旧没有看他。

他轻轻地抚摸着姑娘的额头,

“哎呀,你这么好看,这个发型可不搭呀,看你,怎么还剃光了呢?”

“。。。。。。”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给他们了,包括你,所以他们让我来再看看你。”

“。。。。。。”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会幸福地离开,谢谢你,丫头”。两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恍惚间,他觉有时候失去的才是永恒的。尽管荒唐了半生,终究还是得到点什么。

他想起一年前在烧烤摊认识她,姑娘年纪虽小,但性格爽朗,那晚看着他几乎喝光了一箱啤酒;

他想起后来姑娘生病,却被老板辞退,是他一直照顾;

他想起包工头拖欠工钱,让他再也无力承担医药费,多次讨要无果,他在包工头跑路的那夜把他分了尸;

他想起被请出医院那天,他的苦苦哀求只换来缓缓的一句:“这里是医院,不是福利院”;

他想起“救死扶伤,医者天职”八个漂亮的大字,他额头上那屈辱的烙印;

他想起把姑娘寄放到同乡女人店里那晚,他躲在巷道黑暗的角落里,哭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时间到了,走吧”,身后传来不容商量的声音。

“唉,好,同志,可以拜托你。。。。。。”

“什么事,说吧。”

这时,女人进来了,手洗得像得了洁癖,端着他爱喝的罗宋汤。

“让他再喝一口吧,就这一口了。”

他像喝酒那样一饮而尽,刚才擦净的眼泪又留了下来。

“老太婆,把我的骨灰撒到村头的河里,把丫头埋在河岸中间的第三棵柳树下,她最喜欢那里,我也能守着她。走了,你多保重!”

他再看了姑娘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巷口,身后一声凄厉的哭喊,针尖一般刺破苍穹,月亮也听到了。

车上,他从口袋里摸出和姑娘的合影,那是半年前在医院树林里拍的,姑娘笑容腼腆,像一朵垂下羞赧的樱花。他则慈父般地让姑娘靠着他的肩膀,眼里的那股怜爱闪着温馨的光,超过了太阳的光辉。活脱脱一对父女啊。

”你女儿?“

”不是,她是个孤儿,长得也不像我女儿。我女儿在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时候车祸死了,还有我妈,我老婆。“

”。。。。。。“

他又想起过去,自己时常在深夜的寂天寞地中像幽灵一样游荡,直到遇到姑娘,他把她当做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丫头,我刚才叩门的声音,我演得像间谍的暗号吗?“

姑娘喜欢间谍小说,喜欢粉色,她管自己叫”粉谍女郎“。

他大概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还有机会站在这条不知来过多少次的跨河桥上,回忆那个与姑娘结识的夏夜。

(一)

自从老婆、孩子、妈车祸离去之后,他丢掉了几乎全部对生活的念想,整天在工地上无所事事地转悠,无数次想到过死,想着楼上掉下来一块砖头、一根钢筋或者一袋水泥,无论是什么,总之给他来个痛快就好。他也爬过楼顶,后来被工友看出端倪,再也不被允许踏进施工现场。

“三条命都那么容易的没了,我想死还不简单?要不是。。。。。。”他思忖着。要不是惦记着帮工友们讨要工钱,当然也包括他自己那份,他可能真就在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做了了结。

(二)

这里的夏天闷热难捱,工地上随时热气腾腾,划一根火柴就可以把空气点着。一切都成了太阳的俘虏,一砖一瓦都逃不过那猛瞳的监视。不胜酷热,他躲进凉棚下,说是凉棚,毋宁说是露天桑拿站。

已是傍晚,但那火球依旧扫射着余威。他决定今晚去喝顿酒。

几个月了,他几乎每个夜晚都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在昏昏沉沉中才能不夜夜梦魇。

他点了20个肉串,一箱冰镇啤酒。

“叔,啤酒一瓶一瓶上吧,天太热了,全拿出来,一会儿就不凉了。”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姑娘,穿一条粉色的过膝裙,腰带三指见宽,中间打着一个俏皮的蝴蝶结,脚踏一双白球鞋,应该是新洗过。马尾辫利落地搭在肩上。身材窈窕,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姑娘倒不算漂亮,有一张圆圆脸,但不十分圆,鼻子不高,眼睛不大,嘴唇小,笑起来两颊现出浅浅的酒窝。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浑身上下溢着这个年纪的少女才有的精致。

“叔,怎么来这么晚?” 这会儿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哦,睡不着,肚子又饿,寻思晚点出来能凉快些,这鬼天气。”

姑娘不做响,帮他开了一瓶啤酒,这是第八瓶了。

“丫头,以前没见过你。”

“我一直在后厨刷盘子,这段时间客人多了,才出来帮忙。”

‘你多大了?’

“十六岁”,姑娘的声音里洋溢着自信,说完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感到惆怅、悲伤、慰藉。

姑娘再回来时,他已经结完账离开了,剩下四瓶没喝,他告诉老板存着,过些日子还来。

(三)

自从见到姑娘,他似乎有了牵挂,隔三差五就往烧烤店跑,不一定吃喝,哪怕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如果能再打声招呼,便更满足。

大概过了半个月光景,他又是只身一人来到烧烤店,在习惯的位子坐下,条件反射似地四处张望,找寻姑娘的身影,却找不到,他感到失落,酒兴似乎也减了大半。

突然,姑娘调皮地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我在这呢”,脸上挂着孩子般稚气的笑容。

“你这丫头,吓我一跳!” 可是姑娘这一吓,倒把他吓踏实了。

“还是二十个肉串,一箱啤酒呗?这次只收八瓶的钱,上回的四瓶存着呢。”他有些惊讶于和姑娘建立起的简单默契。觉得自己生命的底色阴暗,但姑娘是点缀在这片阴暗中的星光。

这夜大雨,店上只有他一个客人。姑娘没事要忙,索性坐到他对面,双手撑住下巴看他吃喝。他觉得姑娘这幅模样有些好笑。

“我一直以为你是这家的闺女呢”

“不是,我在这打工,半年了”

“老板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 边问边把酒往嘴里送。

“700块钱”

“700?” 他差点将酒喷出来,“这能够?”

“反正就我一个人,够啦,老板管吃管住,水电什么的都不用交”

“你父母呢,不用你往家里寄钱吗?”

“死了吧”姑娘短短的回答,声音里漏出一点痛苦来。

但他觉得姑娘可能只是和家里闹了矛盾,毕竟还是个叛逆期的孩子。可这样诅咒自己的父母,未免过分了。

“畜生吸粉,没钱就问妈要,不给就打,拿烟头烫”,姑娘似要和盘托出。

“有一次,身上没钱,为了吸一口,畜生把妈骗到另外三个畜生的出租房里。那天我不在家,不然恐怕我也被糟蹋了”。

“妈给我留了封信,只写了一句话,要我离开畜生,活下去,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后来呢?”

“妈跳了江,据说还没找到尸体。”

“你爸呢?”

“不知道,真想剁碎这畜生!”姑娘的语气坚决、强硬。眼睛里流出花季少女不应承负的仇恨。这种仇恨也感染了他,他开始恨起姑娘的父亲来。

来了新客人,姑娘起身招呼去了。他觉得对姑娘而言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驱赶她。然而她能够倔强,能够用自己的双手举起生活的担子,她是悲哀的,但是不害怕。

生活毕竟是个洪炉,锻炼出这样倔强的孩子来,甚至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也打不倒她。他对姑娘的同情转化成敬佩。他觉得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显得多余。

“叔,你呢?”姑娘招呼完客人回来了。

“我也是一个人了,一年多前,一场车祸夺走了我老婆和女儿,还有我妈。我爸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在矿难里没了。所以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算命的说,是我把他们给克走的。”

“什么屁话!”姑娘向来对这种招摇撞骗的大忽悠嗤之以鼻。

他在纸片上写下自己的电话,“给你,如果有需要,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我就在护城河对面的工地上做活”。说完起身走了。

雨还不困。姑娘攥着纸片,隔窗注视着他淋着雨逐渐消失的背影。雨也寂寞了。

(四)

相互交代身世之后,两人熟络起来。他像父亲一样关怀姑娘。一有时间就带她去公园赏花、去登山、去划船、看电影、看球赛。姑娘喜欢插花,他就给姑娘报了插花班,甚至自己也买了书学起来。有时姑娘会淘气地在他头上插朵花,逼着他去逛超市,在摄像头下摆拍。他还带姑娘去看工地,不明就里的工友笑他老牛吃嫩草,他当然不理会。他还带姑娘去他长大的村子和村头的小河边。姑娘最喜欢坐在河岸中间的第三棵柳树下读她那本不知读过多少遍的间谍小说《间谍的眼泪》。姑娘给他看扉页上的签名:粉谍女郎。他问为什么,姑娘说不告诉你。而他则最喜欢站在离柳树不远的桥中间,注视姑娘聚精会神的样子,他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个帅气的小伙子陪在她身边该有多好。

几个月来,就是这样简单,甚至略带幼稚的快乐充实着他和姑娘的心。他忽然觉得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他曾悄悄地对姑娘最喜欢的那棵柳树许下心愿,要看着她嫁个好人家。

(五)

然而深秋毕竟属于凋谢。

他窗台上姑娘送的插花不知何时偷偷的枯萎了。

那是一个清朗的周末。万籁沐浴在懒洋洋的阳光下,阳光透过枝叶罅隙洒下一片斑驳。他边走边踩掉落地面的枯叶断枝,发出清脆的声音,可对他来说却不那么好听。不远处,几片枯黄的树叶用短暂的一生诠释完生命的绿色之后,从枝头缓缓飘落,落定,回到它们生命开始的地方,进入下一个轮回。

不觉间他已走到烧烤店前。姑娘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化妆、收拾。不一会儿,姑娘出来了。还是那条好看的粉色过膝裙,白色球鞋。只是走近了,一脸的疲惫。

“还是不舒服么?”

“嗯,有好几天了。昨天我什么都没吃,莫名其妙的吐了。”他开始不安了。

“而且不知怎的,起床就头痛,经常看不清东西,我可是5.0的眼睛呢,晚上睡觉也会被头痛疼醒”。他的不安变成了恐惧。这些是上次检查完,医生告诉他的脑癌早期症状,现在全都一笔一划地发生在姑娘身上。

他骗姑娘是青春期身体发育的正常现象,姑娘不服气:“那干嘛用机器扫描我的脑袋?”

“听话,别耽误检查”。

回去的路上,两人全程无语。姑娘是因为疲倦,他是因为恐惧。目送姑娘上了二楼,他也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卧不安地等待医院的电话,像是等待终审判决。

(六)

夜里,他辗转反侧,坐卧难眠。不停地翻动着手机,开屏、锁屏、开屏、锁屏。终于来了几条短信,却不是售楼就是贷款推荐。他感到无法抑制的烦躁、窒闷。直到第二天晌午,医院才来了电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时间不多了。还是过来一趟吧,面谈。” 他一路魂不守舍,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在心头。

他全然听不进医生口中的学术词汇,那张透视照片更似梦魇在他眼前晃动。只记住了“中晚期,立即入院”这几个字。

回去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医生开的药,像捧着一个脆弱的生命。

“这段时间,身体反应很大,连活都干不了,我不能就这么白养着,你带走吧。”烧烤店老板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预支的三个月工资。权当是一点心意。

“好,我这就带她走。给你添麻烦了。”

站在房门前,他理了理衣领,看上去镇定一些。

姑娘虚弱地躺在床上,眯起眼睛看他,床前一滩污秽,又吐了。

“叔,对不起,我……”

“别说话,你需要休息,从今天起,我照顾你,不要害怕。”他把姑娘抱起来,正要转身,

“我的书”,那本《间谍的眼泪》静静地躺在枕边。

(七)

姑娘每天按时吃药、化疗。身子本就娇弱,治疗措施的副作用开始在她身上剧烈的显现,不停地掉头发,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消瘦。

“连书都看不了了,我是不是快死了?”

“别胡说,今天天气好,我推你去树林里走走。”

坐在轮椅里,漫步在林荫道上,一路鸟语花香,处处是生命的赞歌。姑娘虽面容憔悴,脸上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但是心情好了许多。她微微歪过头,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嗯,这样出来走走才好,我不想整天待在棺材里”姑娘把病房叫做棺材。

“又胡说!”

“趁我还能动,头发还没掉光,我们合个影吧,不然晚了丑死了,扶我起来吧”。

姑娘乖巧地靠着他的肩膀,微笑映在他噙着的泪水中。笑得勉强,唯美。

他大概猜到,这可能是姑娘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影像。他也明白,所谓的治疗不过是帮姑娘延命的无奈。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明知不可能,仍旧抓住不放,“活下去”或许是人类最卑微的心愿。或者,难道人生来就是死囚吗?

(八)

姑娘陷入重度昏迷。这边,医院催着缴费。他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这都拖三个月了,你让我们这班兄弟怎么吃饭?”

“再等等,再等等,我账上要是有钱能不给你们?这不刚给老板打了电话,放心,明天就有钱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信不过?”包工头不耐烦地搪塞,那一脸的蠢相,大概王八也就这副面孔了吧。

他花掉了几乎所有积蓄,再也无力支付巨额的治疗费用。这个中午,他去探视,而姑娘并不在。走出病房看到姑娘被推到走廊的角落里,插着氧气管。不由得怒从中来,拽住一个经过的护士:“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人推出来了?”

“怎么回事?你不应该更清楚吗?”身后传来刻薄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瘦高个男医生。梳着大背头,灯光下油光锃亮。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金边眼镜,与那张瘦脸极不和谐。镜片是流行的变色片。莫名其妙地扎着一个黄色领结,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双手插兜。像一只把翅膀背在身后,戴着墨镜的大苍蝇。牙齿有点外凸,说话的神态像是话都说完了,脑子却还没跟上。

“求求你们,再给我几天时间。”

“交了费再说。”

他不再言语,只是愤怒地盯着他。男医生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像是被这凝视给镇住。

他转身走到姑娘床边,又折回来站在男医生面前:“我打个电话,氧气瓶我一个人扛不动,需要人帮。”

“请便。”

“你们究竟是救命还是索命?”

“这里是医院,不是福利院。”

他看到男医生胸卡上“救死扶伤,医者天职”八个字闪耀着金灿灿的光。小护士的眼里洋溢着对男医生无限的仰慕。

他和几个工友把姑娘安顿好,回到工地,他要找包工头要工钱。办公室里没人,在楼梯间听到包工头像在躲闪着什么的话音:“行,今晚十一点一刻,咱俩一块儿溜”。

他默默地回到住处,从衣柜里取出一把齐臂长的砍刀。姑娘曾问他藏把长刀作何用。这些年他辗转于不同城市的工地,就是靠了这把刀吓退深夜造访的盗贼。他四岁的时候,父亲在村里帮人杀猪,他看到父亲只用了一刀,那硕大的猪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这是父亲的杀猪刀。而杀猪一幕则是矿难发生前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十点三刻,包工头出现在码头上,焦急地四处张望,百来米开外,一座灯塔自顾自地摇头摆脑,扫射着眩目的光。

“这是要去旅行啊?”

“怎么是你?”包工头募地转过身,七窍流出惶恐不安。

“要走可以,欠我们的工钱留下。”

“你瞎说什么,我只是去捞点海货。”

“放你妈的屁!你在楼梯间跟谁打电话呢?我全录下来了,要不要看看?”他吓唬包工头,好像起了点作用。

“那你想怎样?”

“说过了,工钱留下,不然我就报警。”

包工头显然不以为然,嘴角轻蔑地抬了一下。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报了警,肯定是跑不久的。不如先收买了他,再找机会推到海里去。

“兄弟,你看这样……”

“或者,你还有个选择,死在这。”他丝毫不允许包工头有任何的耍滑。从身后亮出明晃晃的杀猪刀,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然而偏偏是“死在这”这个三个字让包工头丢掉了最后的防备,歇斯底里地狂妄起来。因为他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个平日里老实憨厚的汉子竟是个亡命徒。包工头觉得“死在这”是这痴汉留给自己的嘲讽。竟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的女儿也不会被医院撵出来躺在家里等死!”

“什么什么?你女儿?我以为是你从哪里找来的鸡呢。也不想着和工友们分享一下。”

“我不许你侮辱她。一句话,给不给钱?”他几近咆哮。

“喏,全在这包里,有种你真砍了我。不砍你是我孙子”。说着他在包工头面前弯下腰,伸出脖子,左手食指搭在颈上。

“这儿,看这儿,要我说……”

他手起刀落,包工头的脑袋像皮球一样滚了出去。鲜血溅了他一身。

他把刀扔到海里,拎起背包跑了。留下无头尸还喷着小股的血柱。路边的摄像头冷冷地记录下了一切。

海面漾着清冷的月光。

背包里有壹拾捌万,拿出自己的那份,他在背包里留下字条:离开这!

他把背包奋力地朝一个工友的宿舍扔去,重重砸到门上。灯亮了。“妈的,谁呀!”

他跑回住处,换了身衣服,背着姑娘来到相识十多年的同乡女人的超市。

“听着,我杀人了。这是我认的干女儿,得了癌症,没几天了。放在你这里,帮我照顾一下。能活一天算一天。这是三万块钱。姑娘死了,就烧了吧。”

“那你呢?”

“别管了,不要跟任何人承认你认识我。”

他转身向巷道深处走去,像是要平复一下心情。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哭了一会儿。站起身向警局走去。自我了断不算救赎。他心想,和姑娘的缘分可不能就这么断了。

(九)

命运有时比小说还要离奇。

他原本一心求死,最后只被判了二十五年。审讯期间,得知姑娘弥留。警察护送他去给姑娘做最后的道别。

同乡女人按他的交代把姑娘的骨灰埋在村头河岸中间第三棵柳树下。

在监狱里他也想到过死,去河边看看姑娘的信念支撑他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多年牢狱生涯。

如今的他已经年近古稀。牢狱生活在他的面庞上刻下岁月的沧桑,令他看起来比实际要苍老很多。

他回到二十年前的超市,却已是高楼林立,女人也早已不知所踪。

于是他们回到村头的河边。桥还在,只是换成了石桥;

柳树还在,垂下繁茂的枝条像少女洗头时,垂在两颊边的秀发;

姑娘也在,在河岸中间的第三棵柳树下做了一场二十年的旷世谍梦。

人,老了;树,老了;山,老了。只有姑娘未老,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说不定此刻就站在柳树下等着他呢。他站在桥中间,眼中是姑娘坐在树下读书的样子。

橙红色的日轮坠向辽阔的地平线。凉意渐浓。天边还流连着一点淡淡的夕照。凄婉的红霞落在远处的山头上,近处的树梢上,他浑浊的眼里。蟋蟀的哀鸣。落日的哀歌。鸟声寂寂。四野悄悄。

河是时间之隐喻,不舍昼夜,又为逝者之别名。然而逝去的不是水,而是河。自其变者而观之,河乃时间;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河又似乎永恒。桥上之人观之不厌的,或许就是这逝而犹在,恒而常迁的生命。

他觉得姑娘或许已化成这河里的一滴水,成了永恒。

身后传来一声汽笛。车上下来一个驼背老叟。

“出来啦?上午去探视你,说你刑满释放了”

“是啊,出来了。“

”我们都老啦,走吧“

”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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