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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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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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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

她有一个和身形极其不符的名字:柳月。叫人浮想联翩,比如纤细的柳叶,在微风中炫耀春的绿;或者夜空中那一抹弯月,在群星环抱中告诉你夜有多静。但是我认识她却是通过她的腿和笑声。那一年我五岁。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我枕着双手,躺在家后院的草地上,自在地摆着大字。一缕细草在齿缝间随着我的腮帮子不知所以地舞动。哥哥半小时前刚修剪过草地,所以我能闻到混合着泥土和新草的阴凉气味。这是令我特别贪馋的味道,空气温暖顺滑,似乎一切都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几乎就是这样度过开学前每一个春日的午后,直到她的出现。一想到很快就要去新学校报到,我就极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整个人匍匐在草地上。透过指缝,隐约看到通往后院的门槛外立着四条腿。其中两条不用说了,只能是我哥哥的,住在小楼里的其他五个人中只有哥哥最喜欢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来烦我,好像只要我不气呼呼地瞪着他,他这一天就白过了似的。另外两条腿属于谁,我不知道,很白,粗壮,似乎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彰显着力量。我又不耐烦地埋下头。我感觉到他们走近了。嘿,快起来,给姐姐问好,哥哥说。我抬起头,依旧趴在地上。她的脚也很胖,没有穿袜子,能看到那痛苦地鼓起的脚趾缝,我突然觉得她的鞋马上就要绷开,狠狠地甩在我脸上。于是我猛地站起来,猛得我一阵晕眩,我赶紧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本能地去抓哥哥。哥哥说你这个傻瓜。我抬起头,看到她捂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短促而紧绷,像是不知所谓的讪笑。她真的太胖了,可以用庞大来形容,至少在我这个年纪的认知中是这样。两条硕大的手臂像是很不情愿地从肩膀上耷拉下来,看上去很为难的样子。她身上套着一条白色的齐膝裙,近处看,裸露在外的小腿从上到下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脚踝处稍细一些。她应该是高度近视,不然镜片后的眼珠子不会让我联想到乒乓球。在我开口之前,她伸过手来:你好,我叫柳月,听你哥哥说你叫煤球?随即又是短促而紧绷的笑。我瞪了哥哥一眼:你才煤球呢,你全家都煤球。哥哥笑了,不就是说你的嘛。他们两个又笑开了。我随意说了句姐姐好,甩开她的手跑进屋了。哥哥叫我煤球,我当然不高兴但也只能无奈地认同,妈妈生我之前大概先把我扔到煤堆里滚了一遍。

这座三层洋楼里,最先住进来的租户是哥哥的两个发小,上校和包子。2008年爸爸妈妈遭遇法航空难后,哥哥在老家料理完丧事,带着我和他的画家梦一路南下,离开伤心地来到垦丁投奔他的发小。接风晚餐上,哥哥跟我说,上校从小就想参军,天天嚷嚷要当上校。可是因为体检不合格终究没当上兵,只不过从小到大上校长上校短,别人也乐得这么叫他。被退档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很讨厌别人喊他上校,可是他越不高兴,包子就越那么喊他,后来他认命地接受了梦想彻底沦为外号的现实。在洋楼生活的日子里,我发现他有时候会在一楼客厅里踢正步,如果我在,就会朝我挤眉弄眼,我总觉得他并没真正从精神困扰中走出来,相反,病情更重了。至于包子,没那么丰富的素材,因为他家是卖包子的。个头不高,性格像他的墩实身材一样憨厚,我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像只大包子,尤其他盘着腿窝在沙发里的时候。他们俩高中毕业便来到垦丁打工,有了点积蓄就合伙开了一家咖啡厅。白天卖咖啡,包子照看,他喜欢清净;晚上成了酒吧,上校主持,他最喜欢在重金属DJ的伴奏下,在吧台后面用一只调酒瓶手舞足蹈地向客人炫技,如果是女客,他就会用上两只调酒瓶,要是耍砸了,他会归咎于女客的美貌让他丢了准心,这招很奏效,满足了他许许多多的渴望。酒吧后面连着几间平房,改造成KTV包间。地处闹市,每天都门可罗雀。赚了更多钱便从地下室租住到这座实际已经很老旧的洋楼里,我和哥哥搬来之前,上校还修补了阁楼楼顶,倒不是为了迎接,是真的漏雨。哥哥一面入伙经营咖啡厅,一面继续他的画家梦。包子说承包我至少读完高中的学费,上校则隔三差五给我带回来一支玩具手枪或者赛车或者擎天柱,应有尽有,在和小朋友的炫耀攀比中,我很少落败。这座洋楼吸引我的其中一处是它有两个门牌。不像其他房子只有一个,通常是某某街某某号。上校和包子搬进来后,上校得意洋洋地照着原门牌的样子重新做了一个并取代了它。从此,这座洋楼被赐名“上校府”。后来物管逼着把旧门牌贴了回去,在新门牌的右边稍低一点的位置。

上校和包子分别住在一楼的两个房间。二楼有三个房间,我和哥哥住一间,隔壁被布置成哥哥的画室,我们对面住着一个带孩子的女租客。她叫莉莉,自称在一家公司做接待;女儿珍妮,不到两岁。明明是中国人,却莫名其妙地起个外国名字。莉莉令人眼睛发亮,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衣着时髦,浓妆艳抹,香气逼人。她经常不分昼夜地外出,珍妮就被扔给包子,上校讨厌孩子,而且一心扑在咖啡厅和女人身上。大部分时候,她再回来时已是夜半三更。楼梯是木制的,即便她和另外一个人蹑手蹑脚,我也能分辨出来。而后不久,我就能听到对面房间里传来急促的哼哧嘿哈,久久不能平静。翌日,在其他人还没睡醒的时候,对面又会传来开门关门、下楼的动静。这时莉莉才不再偷偷摸摸,不过依旧衣衫不整地回到房间。松松垮垮、大摇大摆的样子,似乎珍妮的存在对她没多大意义。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时常贴着门缝偷看、偷听对面房间里的情况。哥哥对我的好奇心好像并不在意,但是每当我问到莉莉是干什么的时候,哥哥就会紧邹着眉头,右手食指搭在我的鼻尖上命令:“别人的事少管,总之你离她远点,007!”哥哥从来没对我这么严肃过。我的偷窥并未因此打住。有一天在画室里,我悄悄告诉哥哥,昨晚去莉莉房间的人是上校。哥哥说:“滚一边儿去!”

我从草地跑回来,盘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翻包子给我买的漫画书。珍妮在包子的怀里哭闹。最初,我以为他就是珍妮的父亲,可我发现,他对莉莉从来没个正眼。哥哥招呼我帮柳月搬行李到三层阁楼。她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拉杆箱。我扛着背包在最前面,哥哥提着箱子断后。我们每上一个台阶,楼梯就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全然不是我一个人跑上楼时那清脆悦耳的咚咚咚。她的喘息声也逐渐沉重。虽然我替她感到难过,但更害怕楼梯突然断裂,决绝地一个人先跑到阁楼里。阁楼十来个平方,加上斜屋顶压制,空间显得逼仄压抑。朝北的墙正中嵌着一口圆形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两三百米外的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方人工月牙湖。那里有我的一个秘密,连哥哥都不知道。天气好的时候,空气清脆,甚至能听到树林里石子击水的声音。柳月搬来之前,我经常趴在窗沿上望着树林发呆。我们三个人一起打扫了房间,从画室里搬上来一张折叠床、一支方桌。在斜顶上拉起一条晾衣绳,挂上三五个衣架。柳月在窗玻璃上粘上一支风铃,在正对着床头的墙上挂上一副画,是哥哥送给她的,画里是一个小女孩张开双臂迎着朝日努力地奔跑,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我想她笑得很开心。待一切打理妥当,我们三个,我站在哥哥和柳月中间,新鲜地四处打量,似乎是头一次来参观,曾经孤单寂寥几乎被弃用的阁楼这下有了人味。不,确切地说是汗味,柳月的汗味,她那么大,屋子又那么小。她坐到床沿上,一边听哥哥跟她说可以去对面的树林里散步啦,后院种的什么瓜果蔬菜啦,一边用一张大白手绢难为情地擦拭脸上和胳膊上的汗。我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脸也那么硕大。我突然觉得要是和她待久了,我也会变成那样。于是我有些着急地拽着哥哥出去,又偷偷回瞥了这个大姐姐一眼,她也正好歪着头看我,朝我微笑着摆手。好像她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

画室里,哥哥继续摆弄他的家什,只见画布上这里一条,那里一坨,还五颜六色的。

“哥”

“嗯?”

“这里像屎”

“去你的,小屁孩懂啥?”

“哥”

“干嘛!”,连空气都不耐烦了。

莉莉进来了:“哟,大画家在创作呢”

“哦”,哥哥没所谓地瞥了她一眼。

“你学的是哪一派,印象派吗?”

哥哥似乎着急把她撵走,如数家珍一般给她吐了一大堆行话。可是哥哥说得越学术,莉莉好像就越听得懂。然而她很快就厌倦了,转过身对着我弯下腰:“来,小弟弟,姐姐有话要问你”。我无辜地看着哥哥,这不争气的家伙竟然应允了,脸上抹过得意的微笑。来到楼下,塞给我一把糖,整理我的衣服,问我新来的姐姐怎么样。我把迎接大姐姐的过程从头到尾给她数了一遍。又问我大姐姐喜不喜欢小孩子。哥哥听了我的汇报,笑着摇摇头说,这样也好。

“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哥,你说大姐姐住在楼上会不会不舒服?”

“不舒服?”

“对呀。房间那么小,她那么胖。”

哥哥笑着把我抱到膝头上,“就你知道!可不许笑人家,女孩子最讨厌别人说她们胖。”说完,轻轻地亲了我额头一下。

“哎呀,哥哥不要亲我嘛”

“就要搞你”。

柳月搬来的这天,哥哥他们约好晚上不出去,但都不会做饭,就叫了外卖。包子给我叫了我最喜欢的小龙虾披萨,哥哥为柳月要了意大利面。上校点了一些下酒菜和两箱啤酒,一箱给他们哥仨,一箱给莉莉。饭桌上,哥哥和柳月挨着,我和包子坐在他俩对面,上校和莉莉坐在主位,莉莉抱着珍妮,俨然一副主人招待客人的样子。气氛竟诡谲地肃穆起来。终于上校带头,他正襟危坐,清了一下嗓子,我却忍不住笑了。然后大家都笑了,柳月捂着嘴腼腆地低下头,肩膀有节奏地抽动。我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她很可爱,她圆圆肉肉的肩头像馒头,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欢迎辞就这样被我们的笑声代过。谈笑中才知道,哥哥和柳月是大学同学,这次来只是暂住一段时间,过阵子要一个人旅游,去草原、去沙漠,感受生命的无垠,这是她儿时的梦想。上校、包子像内行人一样连连点头称是,莉莉羡煞得两眼放光,珍妮似乎也听懂了,一个一个指着我们不停地呃、呃、呃。大概只有我注意到哥哥,他看柳月的眼神显然比看我时温顺得多,不,现在想来应该是怜爱得多,却藏着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愠怒。晚饭结束后,莉莉抢着洗碗倒垃圾,好把珍妮扔回给包子。但是珍妮在包子那没多久就不安分了。柳月说让她试试,她把她抱到膝头,珍妮好奇地用手指戳戳这戳戳那。她一会儿把头埋进珍妮的胸口,一会儿架起珍妮的手臂做鸟儿振翅,一会儿又把珍妮举高,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珍妮笑得喘不过气,我印象中这是珍妮第一次笑成这样。莉莉收拾完,迫不及待地赴约去了,一边走一边在右脚上提高跟鞋的鞋跟。她只说了声“Bye Bye”,很快消失在视野里。快到柳月都没来得及抱着珍妮转过身,让她跟妈妈“Bye Bye”。柳月和包子尴尬地相视一笑,于是两人神奇地在无声中达成了默契,莉莉不在的时候,柳月属于珍妮。毕竟包子也要照顾咖啡厅。我这才明白哥哥说的“这样也好”是什么意思。

因为哥哥吩咐过,第二天清晨,我给柳月送早餐,一个煎鸡蛋、两片面包和一杯橙汁。门只是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柳月伏在桌上写东西。她好像起来很久了。珍妮睡得正甜。看到我,她先是侧过身小心地给珍妮拉一下被子,然后轻轻拍了两下床沿,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她抚摸着我的头说:“你哥哥告诉我,你叫我大姐姐,是不是因为你看我长得胖?”,“嗯!”我很认真地点头,“呵呵,大姐姐行,总比胖姐姐好听”,清晨的阳光里,她的微笑特别好看。我看到她握着玻璃杯的左手,每个手指根那儿都有一个可爱的小肉涡,我再看看自己的手背,也有。她注意到了,伸过手来说,捏捏吧。她的手温软,像海绵。

“等珍妮醒了,吃过早饭,你带我们一起去对面的树林里走走,好吗?”

“好!”那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

一条长长的泥巴路与后院连通,两边长着高高的蕨草,微风下漾起轻柔的绿色波浪。大姐姐抱着珍妮,我们在后院见到了头发凌乱、打着嗝的莉莉,“你们要出去吗?珍妮吃过东西了吗?”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吃过了,放心吧,我们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珍妮只是看了莉莉一眼,侧过身指着树林,“要去那边,要去那边”。树林里野花遍地,也有一些含苞待放,草丛高低不平,但有一种错落有致的和谐,极目处不时蹦跳过一只长尾松鼠,或在草地上或在树枝上。这是一片白桦林,树干高大,目光攀柱而上,你会看到树干不顾一切地向上延伸。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罅隙在脚下撒下一片斑驳,也在悠悠荡起轻波的月牙湖里自在地沐浴。我们今天来得早,在这个世外秘境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珍妮兴奋地东张西望,若是听到哪里突然传来一声鸟叫,又吓得紧紧抱住大姐姐的脖子。我们几次试图让她下地自己感受这片树林和草地,都没成功。我告诉大姐姐那是喜鹊的叫声。我带着她朝鸟叫声的方向走,来到树下,一只喜鹊正在四处张望,时而埋头进翅膀,像是给自己挠痒。我们屏息凝神,她对珍妮小心地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生怕惊扰到它,可这家伙却偃旗息鼓了。于是我们朝着月牙湖的方向继续信步向前,或让一只蚂蚁横过,或停下来读一片开裂的树皮。湖边的空气更清凉,我脱了鞋袜往水里走,“唉,慢点,小心”,“水不深的”,湖水像一台制冷机,刚走进去两步,一股寒意沁灌全身,从脚底贯穿脊梁到天门,我的寒颤打到了骨髓里。“好冰呀!”“呵呵,快回来!”“回来呀,回来呀!”珍妮也跟着附和。大姐姐抱着珍妮坐在岸边的石椅上,我提着鞋坐回到她们身边,三个人正好包裹在一束阳光里,暖得人懒洋洋的。我假装要抱珍妮去水里,她激动地发出猪崽的嚎叫,大姐姐像护小鸡一样护着她。我们决定就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啦啦啦,小宝贝,啦啦啦,睡觉呀,你的小脸好漂亮呀,她轻轻哼唱起来,这首歌我从来没听过,也许是自己的即兴之作,没什么曲调,但是她的声音很好听。珍妮悄悄地睡着了。大姐姐问我对莉莉怎么看,我说哥哥不让我跟她走太近,我也不喜欢她,她总是醉醺醺的,臭臭的。每个人有各自的际遇和苦衷,她说,不随意评价是一种友善。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遭遇什么。那些遭遇叠加起来也许会让我们变得更好,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别人期待的样子?”,我在心里默念。或者变得更糟,她继续说,我们习惯了希望,只是有些人的结局早已注定,她说这不是指莉莉。因为莉莉曾在厨房告诉她,很羡慕我们,每个人有自己的意义和目标,看到我们,她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动力。说完,她轻轻地弹了我脑门一下:“也许有一天你会喜欢她的,甚过喜欢我”。我给她看爸爸妈妈的照片,那是登上法航班机前拍的,他们笑得很开心,哥哥说是因为很快就能回家见到两个儿子。可不曾想,这张照片成了他们留在世上最后的影像。她轻轻地摩挲着照片,说我妈妈的笑容很美,一定是个美好的人。我这才感觉到原来妈妈已经离开我那么久,她只是照片里的一个人,而这个人可以是任何别的人。“姐姐你怎么了?”“啊没事,眼睛不太舒服”。她用右手食指划了一下鼻尖,接着跟我说过去在大学里趣事,比如把系主任怎样刻薄地对待班里的同学以至于被她们反锁在教室里,趁爱找事儿的宿管阿姨睡着的时候,在她的拖鞋鞋底涂上一层厚厚的强力胶。试图转移我的伤怀,她做到了,我开心地笑到忘我。珍妮醒了,正好是午饭时间,我们只好打道回府。一边走我一边回头,百米外的矮树丛里便是我的秘密,那是我用树枝给自己搭的窝,我决定等她出发去旅游之前再带她去看。我曾在窝里一觉睡到天黑才回家,哥哥和包子疯了似地找了我一天,然后哥哥哭着把我揍了一顿。爸爸妈妈的衣冢葬礼上他都没哭。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言语,直到走到后院门口,

“大姐姐”

“嗯?”

“再过几天我就要开学了”

“我知道呀,下周一,对吗”

“嗯,你会参加我的开学典礼吗”

“你要是想我去呢,我就去”

“当然啦”

这天晚饭后,哥哥、包子、大姐姐在餐桌上打扑克,输了的脸上贴纸条,哥哥有三条,大姐姐五条,包子差不多只剩眼睛露在外面了。我和珍妮坐在壁炉边玩玩具。九点多的时候,莉莉奇迹般地回来了,她似乎感觉到了所有人的诧异,便拿珍妮该睡觉了随意敷衍过去。她抱着珍妮上楼的时候两人还相安无事,我看到大姐姐眼睛里流出一点失落,过去的两个多星期,珍妮几乎时时刻刻黏在她身上。但是很快,二楼传来珍妮的哭号:“要姐姐,要姐姐,不要妈妈”,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莉莉显然在房间里尝试过把珍妮的哭号安抚下去,可是她的努力不凑效,几分钟后只好出来。大姐姐立即三步做两步地跑到她面前,有些抱歉地说让她试试。一接过来,珍妮的嚎哭逐渐转为抽泣,等到进了阁楼,很快一切都安静下来。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莉莉面前说要不莉莉今晚睡三楼,莉莉有些局促:“还是你陪珍妮吧,我怕她半夜又哭,我搞不定。那个,我去切点水果”。我们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

第二天一早,我照旧按哥哥的吩咐给大姐姐送早餐,房门像等着我似的已经大敞开,那天一样,她伏在桌上写东西,珍妮坐在床上靠墙的角落里咿咿呀呀。“姐姐你在写什么?”“秘密,不告诉你”,“快吃完,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呵呵,你还有秘密呢?”“嗯”。

我们带着珍妮来到湖边,我拨开矮树丛,那是一个枝丫乱窜的像鸟窝一样的东西,刚好够我睡进去。“这就是你的秘密呀?”“对呀,因为它我还挨了哥哥的揍呢”,“嗯,你挨揍的事我知道”,“哥哥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嘛”,“是我想多了解你一些”,“但是哥哥还不知道这里呢,那次我在这里面睡过头了,他们才没找到我”,“谁让你睡得那么沉,不过这里的确很难发现,谢谢和我分享”。我把珍妮放进去,她坐在那里像一只刚孵化的小鸡。大姐姐让我坐到珍妮身边,她自己蹲在我的一侧,“我们拍张照片吧”,“好”,咔擦!

“球球,我们早点回去”

“这么早?”

“明天你就要开学了,我带你去拾掇拾掇,我也要打扮一下”。

回到家,把珍妮交给哥哥,大姐姐像哥哥要了点钱,我们就出门了。她牵着我的手。好像是第一次。这些日子因为珍妮的关系,也是第一次只有她和我。我们先去了百货市场,买了新的书包,挑来选去,对一个黄色和一个黑色的犹豫不决,她看看我又看看书包,“还是黑色吧,这样你黑得不明显,呵呵呵”,“烦人”。还买了文具盒,五颜六色的铅笔,练习册。然后我们去童装店,一口气给我买了7件短袖盒衬衫,两双耐克球鞋,五双带有卡通图案的袜子,一顶米色棒球帽,它们的颜色当然还是取决于和我肤色的搭配。我被她使唤着穿上脱下,脱下穿上,直到她满意。其实我对怎么搭配没概念也无所谓,但我穿得体面好看,好像对她很重要。我对自己感到吃惊,因为我最不喜欢被人使唤着干这干那,包括哥哥,可是对她,我非但没有反感,反而有种心甘情愿的喜欢。买完我的东西,她只给自己买了一支口红。我们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大姐姐特意吩咐骑慢一点,回家的路上大姐姐像讲故事一样回忆过去两个多星期,我们一起经历的种种:我教她辨认喜鹊的声音,可她就是记不住;她教我折纸船,我一学就会;她教我写字,还有她多么喜欢我的鸟窝。好多事情,她把一切说得很有意思,远比实际美妙。哥哥看到我们大包小包的回来,忙不迭地给她倒水递手绢,就差亲自上手了,把我晾在一边。哥哥对我的大姐姐总有一种超出同学关系的情怀。这让我嫉妒。稍坐了一会儿,哥哥让我照顾珍妮,大姐姐让哥哥陪她出去一趟。

一直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才回来。看到我,大姐姐脸上带着少女的红晕,哥哥也有点难为情,吃晚饭的时候,他俩也不太对劲。这天晚上,大姐姐让我去她的房间,她要给我和珍妮讲故事,要和我一起等待明天的开学典礼,而我竟然搂着珍妮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床上只有我和珍妮。大姐姐和她的背包、拉杆箱都不见了。只有那幅画和风铃失落地躺在方桌上。还有一封信。我顾不得会吵醒珍妮,捏着信跑出房间去找哥哥,这家伙居然还在睡,他的枕边也有一封信。我拼命地摇醒他,哥哥说头疼,昨晚喝了很多酒。我大叫到,姐姐不见啦,他这才如梦初醒:“糟了!她故意的。”我们问楼下的上校、包子和莉莉,都没见到她。哥哥说:“球球,现在着急也没用,你姐姐应该还没走远。今天是你的开学典礼,让包子哥陪你去”,“我不去,我要去找姐姐”,我哭着喊到,“听话,开学典礼你必须去,你跟着我只会给我添负担,你姐姐肯定没走远,我一定把她找回来还给你,相信我!”哥哥的态度坚决,我只好抽泣着答应。包子把我揽到身边。

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红领白色短袖,一条米色短裤,黑色耐克球鞋,一双白袜,戴上了棒球帽,这是大姐姐为了开学典礼给我搭配好的穿戴,背着书包和包子心不在焉地去学校报到了。站在队伍里,我不时地前后左右张望,企图在黑压压的家长大队中找到大姐姐的身影。典礼很快结束了,人群四散,我和包子哥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等,等啊等,一直到等到太阳西下。

天擦黑了,哥哥垂头丧气地回来,我还是跑过去抱着他的腿问姐姐呢,虽然我知道结果。哥哥无力地摇头说,对不起,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出城的站口,汽车站、货车站、码头,都找不到。哥哥懊丧地坐到沙发上,双手在鼻子下面合成尖,若有所思地说,昨晚她是有意把他灌醉的。姐姐不是给咱俩留了信吗?他说,去看看吧。

第一封是给哥哥的。

亲爱的:

请原谅我这么叫你。因为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再有爱你的资格。我以为来到你的身边就会好一些。但是你们的悉心照顾和小煤球的陪伴,反而加深了我的愧疚和罪恶感。前段时间,有好几天,我连续做同样的梦。梦到我去爬山,山坡越来越陡峭,我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手脚并用,就在我快要踩不稳的时候,我看到刚好够得到的地方有一块看上去在土里插得很坚实的石头,等我够到了,它却梦幻般地松动了,于是我不停地往下滑,我看到两边站着许多人,有朋友,有亲戚,他们站在那大声地为我鼓劲,加油!你要抓住!一定要抓稳!眼看着我和一些人滑进一口深井。可我还是幸运地能够抠住井壁上凸出来的石头,我努力地向上爬,他们又出现在井口,喊着同样的话。有的人爬出去了,可我爬上一步退回两步。直到喊话声变得微弱到彻底消失。可是我却没有害怕,相反,我觉得我坠入了一个平和的维度,那里没有伤痛,没有压抑,没有自责。可是第二天醒来,我就开始讨厌我自己,我不敢照镜子,我恨自己怎么就允许那些药丸把我变成了今天这样一个怪物。我恨那场空难,为什么会发生在我和你爸爸妈妈身上,为什么他们死了,我却活着。对不起亲爱的,我做不到你希望的坚强。你还记得吧,你说要带我去丈量沙漠和草原,你喜欢无边无垠的广袤,你说要在那儿把我画进你的画里。这不,我先去给你打前站,选好我最满意的位置,也把那里当做我的归宿。对不起,我故意把你灌醉,因为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离别,你骂我自私吧。昨天,跟你,我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心愿,谢谢你。请记得替我向我们的小煤球说声抱歉,我终究还是食言了,他昨天晚上在我的臂弯里睡得很香。请你一定好好疼他呵护他。好了,就写到这,我们都放手吧。请好好活着。

你的柳月

哥哥哭了,这是我看到他第二次流眼泪。哥哥抹了一下眼睛说,这个傻瓜。

第二封是给我的

亲爱的小煤球:

姐姐走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无法承受和你的分别。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实在太美好,我不想因为一场开学典礼让它被破坏了,毕竟,开学典礼年年有,而我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只有这一次。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才用对你说话不算数的方式想要把过去的日子珍藏在我心里。谢谢你和我分享你的秘密,我也不会告诉你哥哥的。其实我和你哥哥之间也有很多故事,而我也早就知道你,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才没有能够早点来找你。我给你留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你哥哥的,那会儿姐姐可没现在这么胖喔,可漂亮了,你哥哥的情敌可以组个足球队呢。有一次你哥哥气我,我们吵架了,我就把这张照片抢了过来,请你替我还给他吧。另外一张是我、珍妮和你还有你的秘密,我冲洗了两张,一张给你,一张我留着,想你的时候就看看。你有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跟我说你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男孩子就应该淘气,但是别再让他找不到你,好吗?再见了,我的小宝贝,我在时间的尽头为你祈祷祝福。

你的大姐姐

哥哥本想买第二天飞往草原的机票,被包子劝住了:“草原那么大,你怎么找。再等等,如果她想回来,不用你找。你要是再有个状况,煤球怎么办?”找姐姐这件事就这样暂时打住了。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包子陪我在客厅看动漫,插播进一条新闻:本市护林队今日清晨在国家森林公园迎辉崖下发现一具女性遇难者遗体,体型偏胖,遇难时身穿白色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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