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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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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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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的日子

     一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个令人忧伤的城市。重新变得一无所有,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

 我是在县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子里,从厂长岗位上离职的,组织部的记录簿上是“正科级干部”。

 离职,其实是被迫下野。我知道那厂子迟早活不成,就像一头老牛到了点,死,是必然的命运安排。

 离开时,新婚几个月的妻子送我到车站。我看着她满含泪光转身的背影,渐行渐远地消失在尘土飞杨的马路上。那凄切的身影多年以后依然徘徊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时常泪流满面。

 打工的第一站,是一家大型农牧企业设在山东大明湖畔的一家分厂,职位是采购部经理。采购经理的职责就是负责公司一年上亿的原材料、药品的采购,听起来是一个光鲜亮丽的位置。

 厂里的条件很差,除了新修的厂房和新安的设备,其余的都是因陋就简,破烂不堪。老板的目的就是为了省钱,让资本的利益最大化。

 我们住在一个仓库改建的宿舍里。十几个人的上下铺,没有浴室,没有厕所。房子的窗户又高又小,让人想起电影里的集中营。

 安顿以后,我给妻子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热情洋溢,饱含深情。那是我第一次给她写信,我在信里描绘了大明湖波光粼粼的秀美景色,夏雨荷凄婉绵长的爱情故事,只字未提我从当厂长到住“集体宿舍”的心里落差。

 到了第一个月发工资,厚厚的信封让我很不淡定。九十年代的3000多元是一个让人惊讶的数字,当厂长时我一个月也不过400来块。我甚至躲在被窝里数了又数,数钱的声音让人流连忘返。

 第二天我便到邮局给妻子寄钱,自己留的很少。我那时不赌博,不交际,吃住在厂里,几乎不用花钱。所有的心事都用在赚钱上,以便让家人过得更好。

 总经理杨大志是一个因嫖娼被免职的文化局副局长。据说是局长设陷钓鱼,逮了个正着。那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衣冠楚楚,风流倜傥。和我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夜里常常说梦话,喊些女人的名字,我知道那不是他老婆,因为名字经常在变换。

 公司下设五个部门,财务、生产、采购、行政、销售。部门经理都是由总部任免,企业重大经营决策也是又总部作决定。所以,总经理实际上只是公司的一个牵头人。

 每一个部门经理身上都有故事,有超计划生育开除公职的,有和女下属偷情被老婆举报被单位免职混不下去出来打工的……

 我们在相互的踩踏和吹捧中升职赚钱,抱团生存。就像一群挤在寒风里相互取暖的猪。

 第一年公司就赚了八百多万,老板笑得合不弄嘴,专程从总部过来开表彰会。总经理和每一个部门经理都领到一个厚厚的大红包。奖金的刺激让大家像吃饱了豆饼的驴,蹦跶的声音愈加铿锵有力,越跑越兴奋。

  一年以后我被提拔为总经理,到安徽去筹建新公司。

 皖北的落后县能引来中国最大的农牧企业,政府的重视程度超出想象,我成了县里的明星企业家,政协委员。

 我那时身材高挑,穿上西装年轻、精神,常常引来公司的客户给介绍对象,让我哭笑不得。有一个当地的玉米经销商让我去他家里作客,把两个漂亮的女儿喊过来让我选,其中一个还在上高中,搞得我落荒而逃。

 在安徽的四年里,我为老板赚下了足够建几个工厂的利润,这也使得我的身价倍增,年薪从几万元到十几万元。

 然而,好景不长,在后来的一次产品质量事故中,我暗淡地离开了公司。

 我的打工生涯又一次回到了原点。我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拿着毕业证四处面试。

       二

 我拼命地奔走在逃离命运的旅途中,却又与命运不期而遇。

 当我每天拿着简历毕业证到处面试的时候,却发现兜里的钱不多了,窘困的现实让我不得不从宾馆搬离出来,住到新南门的一家小旅馆里。一个用三合板夹起来,只能放得下一张床的单间。好在有公用的浴室和厕所,每天30元钱。

 旅馆里有个类似修车场的后院,肮脏而杂乱不堪。夜里一群劳作归来的人叽叽喳喳,口音五花八门,像院子里那些乱飞的苍蝇。

 有人支起石头用破烂的铝锅生火煮饭,有些坐在旁边的条石上扇着扇子聊天。有刷鞋的,卖牛的,办假证的,装残疾沿街乞讨的。那里面尤数乞丐过得舒坦,回来洗了澡便换上干净的西装去美发店、歌舞厅潇洒。

 一个五大三粗的牛贩子走过来和我搭话:

 “兄弟是干什么营生的呢?看你白白净净的,是个读书人吧!”。

 “嘿嘿,没读啥书,想在城里找个工作。”。

 我不能说自己上过大学,混成这样,实在有辱斯文。许多时候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坐在房间里没事的时候,常常扇自己的耳光。

 管理旅馆的是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姑娘,把旅馆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住在库房里,我们贵重的物品都存放在那里,给存放的人一把柜子的钥匙。

 每天晚上旅馆的老板都过来收帐,一个油腻秃顶的四五十岁男人。满眼黑光,从不与客人说话。好几次我都听到那女孩在房里哭泣和哀求的声音。我知道,生存不易,活着艰难。

 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终于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一家女用内衣厂的营销总监,月薪过万。

 报到时遇见了济南大明湖畔那家公司的同事,总经理杨大志。他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诡秘地向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们装作不认识,互相寒暄。

 老板王满春是一个满脸油光,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

 她满脸堆笑的和我握手,拍着我的屁股把我领进了安排的办公室。落地窗,大班椅,看起来很气派。

 晚上杨大志偷偷请我吃饭,告诉我老板是一个离异多年的单身女人。夫妻俩创业成功后,丈夫在外面有了新欢就分钱走人,另起炉灶。

 我们喝了许多酒,歪歪斜斜地走在路灯昏黄的马路上,大声的唱着没有名字的歌,岁月的沧桑随着嘴里冒出的酒气在夜空中飘扬。

 上任后我对公司的客户进行了分类分级,对不同等级的代理商重新制定了优扣政策,销售越多折扣越高。核心客户实行折上折的激励机制,对于辐射较远的市场制定了保“边际贡献”,打品牌,以骚扰竞争对手为主的营销策略。效果显著,三个月下来销量大幅度提升,利润不断增长。

 王满春时常满眼春光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堆黄灿灿的金元宝。许多时候应酬都把我带在身边,除了鞍前马后提包,便是替她喝酒。有时候她喝醉了我还得伸出肩膀搀扶着回家。不知不觉中,厂里流出了许多版本的桃色传闻。

 有一次下班,杨大志悄悄的拉着我问:“她上你啦”?

 我沉默无语。我说没有,谁会信呢。

 在那个秋天的傍晚,王满春打电话让我去她家里吃饭。推开门我看见她穿着睡衣,桌上一瓶红酒,两个酒杯,两份牛排。

 我们喝酒、聊天。她聊心酸的往事,聊女人的孤寂。到后来,她爬在我肩上,说我长得像她初恋的男友,第一眼见我就动了心。我不知道是否她一时兴起编出的谎话,我不停安慰,不停的躲闪,几无退路时,逃离了她家。

 我知道自己也并非什么君子和好人。如果她再继续进攻,如果她身材好那么一点点,也许我就从了。

 那天夜里,我再一次失眠,我知道面临的选择。打工的往事如月夜里婆娑的树影,在脑子里幌动。

 第二天一早,我在她办公室的玻璃板上放下了辞职信,收拾起行李走出了工厂的大门

      三

 当我再一次接到录用通知时,已是那个季节的尾声。

 灰白的天空里飘扬着坠落的黄叶,马路上的行人已穿上了保暖的外套。寂静的风掠过发际,让人感到了初冬的寒意。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潮涌的人群里,满怀期待地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驿站。

 这次去的是一家外资农牧企业在昆明的分厂,职位是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年薪30万。

 一下飞机,公司的销售经理就等候在机场大门的出口处。机场离公司不远,迎着午后的阳光,不多一会就到了。

 公司中高级管理人员的住宿都是小套单身公寓,花园式的环境让人心旷神怡。

 总经理黄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国企下课厂长,好酒贪玩,下班后基本不在公司里住宿。即便如此,公司的运转依旧良好,购货的车子排成长队。

 办公室主任老邱新来不久,一个因受贿劳改释放的前副县长。时常以抓工作纪律为名,解雇那些他不顺眼的员工,把公司搞得人心惶惶。

 我去的当天,正遇见他解雇一个保安,因为那小子在公司里到处说主任夜里去外面嫖娼,常常半夜里归来。

 老邱的到来,给公司带来了沉重的监狱文化。他把当副县长时的官威和虚伪与当囚犯时的狡诈和凶狠,淋漓尽致地融为一体。像“锦衣卫”一样游走在公司的各个角落,让员工人人自危。

 总经理黄红吃原料客户的回扣,老邱给他掮客。

 老邱常常带着一个卖鱼粉的浙江老板在公司里晃悠,把化验室的两个胖姑娘糊得团团转,所以他的掺假的货化验总是合格的。

 掺假的鱼粉影响了产品的质量,客户流失严重,销售员怨声载道。我常常与总经理发生争吵。

 有一天,心情郁闷,正在公司后山的松树林里转悠。杨大志打来电话,抑制不住兴奋的告诉我:“我要和王满春结婚啦!”

 开心的语气像是在马路上捡到旧玩具的留守的儿童。

 婚前协议上,他拥有了那个内衣厂一半的股份,从此,他成了老板。

 他对命运的投降,是他认为命运给了他更好的安排。

 他告诉我:“我不想再打工了!”,语气的坚决,像是和打工结下了巨大的仇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临近春节。春城没有冬天,腊月里依然阳光明媚。还没放假,心急的员工就在准备回家过年的礼物了。

 办公室行政助理李庆祥突然跑来和我告别,说订了第二天回成都的火车票。我问他离放假还有几天,怎么就急着要走,他说自己被解雇了。

 老李平常言语不多,为人谦和。五十来岁,瘦得像根竹竿。

 我问他怎么不坐飞机,他满脸通红地说:

 “想节约点钱给老伴买个礼物,快过年了,让她高兴高兴”。难为情的样子让我一阵心酸。

 后来才知道他老婆生病在家已经好几年,家里的经济非常拮据。

 老邱在寒风中离去的背影,把我的心情也拉回了冬天。

 过了一周公司就放假了,我买了回家的机票。

 头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希望这没有月色的夜晚早些离去,黎明到来时,在清晨的阳光里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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