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法云的头像

张法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1/10
分享

好好活着

孙有良拿着一根绳子,扶着墙壁颤巍巍地走出家门。初冬的阳光照在他乌黑的脸上,干瘦的身体像一个飘忽的影子,投射在墙皮脱落的泥砖上,在微弱的光影里幌动。

他艰难地迈开脚步走向屋外的后山。他要找一颗树,有足够大的桠枝把自己吊上去。他边走边歇,两条腿软得不听使唤。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家里能吃的都吃光了,肚子里除了菜叶就是水。水填饱的肚子像吹胀的气球,空空的不顶用。尽管肚子鼓鼓囊囊,饥饿依旧潮水般的向他袭来。

孙有良眯眼望着天空里殷红的太阳,他觉得照在地上的阳光过于暗淡,好似梦里见过的阴曹地府,脸上闪过一丝阴暗的笑容。

“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呢?只有疯子才一个人笑。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队长六岁的小儿子拿着一把木枪从他身边经过,正好看见孙有良不经意的笑脸,便不得不给了他一个严肃的忠告。

“是、是、是,少公子说的对,以后我都不笑了。”

孙有良踮着左脚,一只手扶在右脚的膝盖上,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答应。

小孩向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他,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个人真的是疯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就不笑了呢?如果别人给你家送一只羊呢?

算命先生说孙有良能活八十岁,他曾经憧憬余下的四十年能过上好日子。行医救人,为人服务。然而,自从戴上右派帽子以后,他不仅不能行医救人,还常常挨打不能自救。身上的伤痕结出的血痂像铁皮上的锈迹,旧的没去,新的又生出来了。前几天公社开月度批斗会,挨了一顿暴打,又平添了几条罪过。身体和心灵的创伤让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决定去后山找一颗树,用一根绳子把自己的脑袋挂上去,一了百了。

孙有良在山丘上找到一根桐子树,上面还剩一颗没有落下的桐子,孤独地吊在枝桠上,他仿佛看到了即将挂上去的自己。桐子树上几片金黄的叶子在冷风里慢慢飘落,像丧葬路上亲人抛向空中的纸钱。他微微一笑,有种老天爷眷顾的安慰。一只乌鸦落在树上,哇哇的叫了几声,好似在向他作尘世间最后的告别。他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陪伴他的只有那顶沉重的右派帽子。他在向北的一根树枝上挂上了绳子,那是他打成右派前居住城市的方向。他搬了一块石头放在树枝下面踩上去试了一试,摇晃的石头能保证他头套进绳子以后有足够的力气蹬掉。他没有来得及细想自己死掉的情形:舌头伸出去老长,眼珠鼓突,裤子尿湿……

他迅速把脑袋伸进绳子上结好的圈子里,就像小时候套狗那样,狗头一进去,握在手里的绳子一拉,狗就四脚乱蹬。他用力蹬掉脚下的石头,两腿迅速悬在空中。他的腿和狗一样在空中乱蹬,眼睛发红,喉结鼓突,嘴里冒着白泡,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他即将昏厥的时候,“啪啪”两响,桐子树从根部倒下了,他重重的摔在地上,几根茅草刺进裤裆里,把那早已毫无生气的玩意儿刺得钻心的疼痛,那东西仿佛又复活了,活络络的昂起头。他回过神来,看见一堆土豆、花生、黑桃、板栗夹杂着老鼠毛从树丛的根部滚落出来,堆在他的脚边。他揉揉眼睛,感觉不是阴曹地府,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当他缓过气来,望着天空飘动的白云,忽然觉得生活很美好。于是,用衣服包起老鼠留给他的粮食,满心欢喜地回了家。

孙有良在死亡路上歇息了半个月后,再次踏上了死亡之路。

一天清晨,田野上的薄雾还没有散去,瓦楞上结着厚厚的白霜。没有农活的村民大都赖在被窝里取暖,孙有良也在取暖。队长刘德宝站在门外大声喊叫:孙有良,你他娘的滚出来!

孙有良知道出事了,胡乱的穿上满是补丁的夹袄,提起裤子就往外跑,被队长一脚踢在卵子上,痛得直不起腰来。勾着脑袋问队长,出啥,啥事了?

刘德宝不由分说,牵起他的耳朵就往老祠堂的院坝里走。

生产队里死了一头牛。他从城里来当右派前是大医院的医生,前几天队里有头牛生病了,队长叫他去医。他说自己不是兽医,医不了牛。队长说:你他娘的不老实!人都可以医还医不了一头牛?信不信老子再斗你一回?

说着队长的一根手指就戳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逼得没办法,只好上山去弄了一大堆草药,在家里熬好后用竹筒灌进牛嘴里。那牛后来能站起来甩着尾巴吃草,大家以为病好了,不知咋的昨晚突然就死掉了。有人怀疑是他把牛给治死了,尤其是李寡妇,她站在死牛旁边信誓旦旦的说:肚子这么大,肯定是吃了孙有良的毒药嘛,我以前吃了毒蘑菇不是肚子也这么大么!比怀孕还大。

其实她是对孙有良怀恨在心。老孙刚来村子的不久,李寡妇见他干干净净文质彬彬,听说还是医生,给村里人治过病,就让他去家里给自己看病。老孙一进门,看见李寡妇脱得一丝不挂,就又退出来说:你把衣服穿上嘛,看病不用这样脱呢。

李寡妇不以为然的笑嘻嘻地说:你这呆子,我脱光了不是让你看得更清楚吗?

“你上来!”她用手势招呼孙有良上她的床。

那时孙有良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缓转过身去,并同样缓缓地往外走。李寡妇强壮的身体让他有些迟疑,于是李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孙有良在迟疑的挣脱中最终红着脸离开了。李寡妇站在后面破口大骂:你个臭右派!还敢看不起咱贫下中农,看老娘以后怎么收拾你!

刘德宝让他跪在死牛面前给牛披麻戴孝,磕头赔罪。说是请示革委会研究决定的,必须执行,是对坏份子的惩罚。他不从,被两个民兵按住脑袋,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中午回家,孙有良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嘴里嘟嘟囔囔的:没脸见人啊!没脸见人啊!

他觉得这世界再无留念之处。下午去供销社买了一瓶农药,准备夜深人静的时候喝下去。晚上吃了一碗菜叶汤,回想起四十年来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满眼心酸,不禁泪流满面。当他拿出农药瓶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听到队长的院子里响起了哭声,仔细听,才知道是队长八十岁的老爹死了。他迅速停止了自杀,黑黢黢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笑。

夜里他去队长老爹的灵堂前窥探,准备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尸体背到后山上去埋了,然后把自己装进棺材里。当他背着尸体走到村口的时候 ,脚一打滑把尸体落进了粪池里。捞了一会没捞上来,自己便回家带着农药瓶子躲进了棺材里。这一夜,他没喝农药,他要在棺材里听那些儿子、孙子们为他披麻戴孝,伤心哭泣。天亮的时候,刘德宝六岁的小儿子不知道死亡的意义,以为爷爷躲猫猫,拿着他的小木枪对着棺材“砰砰”的射击,见里面没动静,便用手掌使劲拍打棺材帮子,震得孙有良耳根子嗡嗡作响。

后来他听到队长带着兄弟刘德贝,扶着棺材板哭天喊地叫爹的时候,他控制不住笑了起来,幸好那时鞭炮声太大,没有被人听见。

早上出殡之前,他庄重地喝了几口农药,闭上眼睛,准备和这个了无牵挂的世界作永远的告别。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在天旋地转中向黑暗的深渊里走去,走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在河流的拐弯处沉重的身体似乎搁浅了。他躺在岸边的沙地上,身心疲惫。他太需要休息了,永远的,无声无息的一劳永逸的躺下。

出殡的时候,送葬的队伍抬着棺材,举着纸牛纸马,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齐鸣。孙有良从梦里醒来,打了一个哈欠,昏昏噩噩的坐起身来,头把棺材盖子顶得砰的一声响,抬棺材的人以为诈尸,吓得扔下就跑。棺材在坚硬的黄土路上摔得稀烂,孙有良艰难地站起来,看见一大群人都在跑,他也跑。

他知道又没死成,事情就要败露,赶快往山里跑。

上午太阳出来的时候,住在村口的罗老头去田边捡狗屎,老眼昏花的看见旁边的粪池里漂个黑乎乎的东西,便大声喊叫:“谁家的猪淹死了?”喊了一声就赶紧闭了嘴,悄悄回家拿来一根竹竿使劲在粪池里鼓捣,欣喜若狂的以为中午有肉吃了。

边捞边嘀咕:“谁养的猪啊,他娘的瘦得跟人似的!”

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捞上来的时候,看见是队长的爹,呲牙咧嘴的看着他笑,吓得撒腿就跑。

边跑边说:“我的个娘哎,这老东西活着的时候欺负我,死了还来捉弄我”。

孙有良跑进大山以后,顺着采药人走的小路往去省城方向的公路跑。在林子里看见队里的一头老牛陷在泥坑里,拼命的蹦跶着想上来。他没理睬,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返回来搬几块石头扔进坑里,帮助老牛踩着石头爬了上来。

他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脚越走越软,依旧不敢停下来,担心后面有人在追。回想起夜里喝农药的事,凭着当医生的直觉,他知道自己喝了掺水的药。如果是高浓度的“敌敌畏”,虽然只喝了几口,也足够要他的命。没被毒死,只能是农药里掺了水。供销社主任刘德贝是刘德宝的弟弟,平日里爱贪小便宜,只知道他往酒里掺水,没想到农药里也掺水,真是缺德。不过这次能活命,还得感谢他。要是在单位里遇见这样的事,就该写封感谢信了。

想起他们兄弟俩清早披麻戴孝的样子,孙有良禁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这两兄弟顶着面粉口袋在棺材边摇头晃脑的走来走去,脑袋尖尖的,像阎罗身边的小鬼。尽管奔走在逃亡的路上,他的心里已经豁然开朗了。两次没死成,那就是上天要自己活着。看见天边升起的太阳,他相信后面的阳光依旧灿烂。

两个月后,孙有良走在北方省城的大街上,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他看见以前的院长穿个白大褂走过来,没敢打招呼。正疑惑那老右派怎么回去上班了?院长认出了他,疾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的说:“有良啊,我正找你呢!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回来上班吧,院里需要你!”

他看到街上的黑板报,才知道文革已经结束了,右派都回到了以前的单位。

他大笑三声,提起裤子冲向他工作的医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