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贵退休了,退了一年多。没事干,一直呆在家里,生活过得十分乏味。不光乏味,还老得快。早上洗了脸,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老脸,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几个寿斑,像糊在地上的狗屎一般,看着就恶心。再看看自己的双手,手背上也涌现出了灰色的斑点,或明或暗,一沾水,好像深春的野花,雨过天晴,太阳一晒,就层出不穷的绽开了。
周日贵退休前在单位是个科长,大小能管些事。虽然都是局长说了算,但科长是执行人,关系到位的,自然是跑得快,签字督办的事很快就会落到实处。所以请吃请喝的人也不少,节日生日收点礼尚往来也在情理之中。周日贵不贪,钱多钱少不嫌弃,吃饭不讲排场,喝酒不讲贵贱,即便是苍蝇馆子,也能喝得兴高采烈,面红耳赤。
有一天周日贵在小区里看人下棋,远远的看见一个熟人,便高声喊:“马咬金,在这里干啥呢?”
“老周哇,我过来找个人呢,你住这里呀?”
马咬金被周日贵突然的喊叫吓了一跳,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走过来。马咬金以前是单位的会计,会计在单位往往和领导关系微妙,许多鸡毛蒜皮的琐事领导都放任自流。马咬金没退休的时候就不安分,在单位里绯闻不断。如今退休了,少了管束,整得油头粉面的,估计又勾搭上哪家的女人了。
周日贵看着马咬金的脸,觉得他比以前变得更加精神更加年轻了,正一脸疑惑,马咬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老周呀,你要多出去走走,不要成天把自己窝在钢筋水泥笼子里,再窝下去,糖尿病,高血压,抑郁症,这些病就会找上门来,没事跟我去老年大学里学跳舞呀”。
周日贵是个孤僻的人,不爱热闹,对上老年大学更没啥兴趣。不过看见马咬金精神抖擞的样子,出去走走倒是不错的建议。人上了年纪,长久不活动是会加速衰老的。
这些年来在单位当个小科长,收入不高,车没买,连个驾照都没有考,出去玩不能自驾,还得跟团。跟着老年团一起玩简直是受罪,价格低,品质差,吃饭打拥堂。虽然自己也老了,他很看不起有些老年人,爱贪小便宜不说,不是体臭就是口臭。特别是那些女人,一大把年纪了,满脸的褶子,见到个景点,拿出大红纱巾作少女般跳跃状,到处拍照。腿都打不直了,还仿佛自己活力四射的样子。有时候为了争场地,和别人吵架,骂些难以启齿的粗话,让跟在一起的难堪。小区里有个老女人都六十出头了,整天穿得花枝招展,口红涂得喝了血一样,热舞过后躲在墙角里和舞伴亲嘴,被下班的儿媳妇撞见了,回去告诉了公爹,被老头子打得鼻青脸肿,白天出门只好戴着口罩和大墨镜遮掩。
周日贵走出小区的大门,顺着围墙走到对面的一处工地。工地已经停了好几年,地上有些零零星星的半拉子建筑,有土的地方长满了杂草,成了老鼠的乐园。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看老鼠,老鼠的小眼睛瞪人的时候很清澈,毫无敌意。不像人,狡诈,虚伪,布满危险。他走进草丛里,感觉皮鞋踩到一坨软塌塌的东西,以为是狗屎,正恶心,脚下传来啾啾的叫声,弯腰看见一只母鼠正在哺乳,赶紧抬脚,满怀歉意的离开。走过一扇断墙,看见偏棚子里面有个女人在洗澡,端一盆水从上往下淋,水象溪流一样从肩上到背脊到双腿,缓缓落下,如涓涓溪水从断崖上蜿蜒穿过。让他想起了故乡的深山 ,深山的丛林,丛林深处的小溪。女人的背很白,双腿挺直修长。他侧身离开 。他是个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就不会干隔着墙壁偷看女人洗澡的龌龊事。其实他想看,那样白的背,那样修长的腿,从来没有见过。和老婆结婚三十多年了,老婆年轻时就弯腰驼背,五短身材,皮肤黄得象抹了一身腊猪油,和她干那事就一直情绪不高,许多时候都处于被动状态。
离开工地,周日贵情绪不高。他一直在想,这地方荒废了好几年,不能住人,以前也没有看见过人。现在住进来一个女人,他相信她是人,绝不是女鬼。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有鬼也是人装出来的,或者人逼出来的。从背和腿可以判断是个年轻的女人,应该还算漂亮。他想她的故事,想她的经历和变故。晚上没胃口,放在餐桌上的面一口也没吃,老婆以为他生病了,从厨房里跑出来用沾满泔水的手摸他的额头,然后又摸自己的额头。
“不烧嘛,怎么就不吃了呢?是我煮得不好?”
老婆虽然长得不好看,还算贤惠,即便这些年自己在仕途上没有混出个名堂,老婆也从来没有嫌弃过。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晃着那女人的背,依旧白净如水。窗外的月光照进屋里,投射在被子上,被子变得茭白,仿佛那女人的背,他呼地坐起身来,把被子捧在脸上,眼里洇出泪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伤感,也许觉得白天那女人很可怜,她的可怜触动了他遥远的忧伤。仿佛他认识她很久了,仿佛是多年过后的重逢,那个雨天里泥泞的田埂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转过身来,迎着风雨向他奔跑过来。
雨中的背影是他的初恋。那时他家里穷,那女孩被逼嫁给邻村一个当兵转业的。出嫁的头一天,和他作最后的告别,然后在雨中转身离去。
这时电话响了,这么晚很少有人打电话,一看是马咬金。
“老周,你快过来哇,我在大富豪走不脱啦!”
马咬金带着哭腔,一定是出了事。大富豪是县里的歌舞厅,很有名,他从来没去过。他赶紧穿起衣服去楼下骑自行车,到了楼下,发现忘了带车钥匙,人老了忘心大,又上楼去取钥匙。开门的声音惊动了老婆,老婆穿个大裤衩,胸前像挂着两个软塌塌的棉布袋,从她的卧室里出来问他这么晚了出去干啥,一脸疑惑。他不好说马咬金有事,老婆知道马咬金的名声不好,一向反感和他交往。只好撒谎,说单位以前的遗留问题,上面检查,需要过去配合。这年头上面的检查很多,稍不注意,即便退了休,也可能送进局子里。老婆的表情从质疑到担心,面带哭像。
外面的月光很亮,周日贵骑了十几分钟的车到了大富豪楼下,看见围了一堆人。马咬金在中间被一个年轻人死死抓住,骂骂咧咧的说勾引他老婆,马咬金辩解,被年轻人哐当一耳光打个趔趄。
周日贵仔细看那年轻人是自己的手下刘刚,大学毕业没几年,在单位的时候因为报账的事和马咬金有过节,碍于情面不好翻脸,现在马咬金退休了,就无所顾忌。周日贵当科长的时候,刘刚对他总是鞍前马后端茶递水,表现得像个绵羊一样温顺。有次厕所里遇见,那家伙居然说: “哇!科长您屙尿也屙得这么高哇,真是世间高人啊!”然后他自己却屙得低低的,流量很小,仿佛快要干枯的河水。凭直觉,周日贵知道这小子是故意憋着不畅流,一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哪里会屙出这样的尿?从此周日贵对他就特别戒备,知道这小子人前说人话,人后说鬼话,一定不是个善茬。
“刘刚,你出来一下”周日贵对着人群喊了一声。
刘刚一看是周日贵,虽然退了休,毕竟曾经是自己的领导,在位的时候喝酒吃肉没少在一起,何况现在还住在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就松开了马咬金,从人群中走出来。
马咬金见刘刚松了手,撇开人群,撒腿就跑。
周日贵推着车和刘刚并排着走在回家的路上,晚上县城的马路上没有车没有人,只有远山的鸟叫和昆虫的低吟。月光躲进了云层,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估计是夏天电压不稳。刘刚不说话,周日贵只好不停的骂马咬金不是东西,在单位的时候就凭着和局长的关系谄上欺下。
“我早就看不惯他了!什么玩意儿!”周日贵假装气愤地说。
刘刚也借坡下驴的说:“周科,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咱不再提了,不然我在单位也没法混”。
回到家里,老婆还没睡,穿着肥大的睡衣躺在沙发上,依旧一脸担心。周日贵说:“没事,就是问问以前出差的一张票据,已经解释清楚了”。然后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刚躺上床,马咬金的电话就来了。
“喂,老周,刘刚走了没有?”
“他回家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周日贵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顺便问了一句。
“老周哇,我这次真他妈的冤枉啊,前几天在文化公园跳坝坝舞,一个年轻姑娘主动过来和我跳,后来我们加了微信,今天上午她约我晚上八点去大富豪唱歌,我就答应了,没唱几首,刘刚就跑进来,说我勾引他老婆,我才知道被钓鱼了”。
和周日贵的判断一样,马咬金是上当了。以前想过刘刚这小子阴,没想过这么没底线。现在住在同一个小区,以后吃饭做事都得防着点啊。
第二天周日贵起得很晚,夏天的太阳又高又亮,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餐桌上老婆准备的馒头已被太阳晒硬了,稀饭也冷得冰凉。周日贵没有食欲,洗把脸戴上棒球帽急着下楼,走出小区大门,依旧顺着围墙去工地,走到断墙处往偏棚子里看。看了很久,里面没人,墙根处堆了一些纸壳子和矿泉水瓶子。他判断,这女人靠捡废品过活。
一连几天他来这里看,没有人,晚上也没有灯,很失望。
大半月过去了,他天天来。上午来,下午来,晚上也来,依旧没人。堆在墙根的纸壳子和矿泉水瓶子还在那里,不增不减。他甚至怀疑遇见了鬼,但他是唯物主义者,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绝不相信这世间有鬼。
他开始头痛,去医院看医生,打CT,作核磁共振,结果一切正常。他开始念念有词自言自语的说: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有时候走在路上,冷不丁大吼一句:
“哪里去了呢?”
搞得路人不知所措,吓一大跳。
后来他老婆找人商量,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抗拒,说自己是个正常的人。有一天一辆救护车开进小区里,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彪形大汉,把他五花大绑弄上车,用纱布塞住嘴。汽车晃着警灯,浩浩荡荡的把他投进了精神病院。他抓狂,踢墙壁,翻床板,绝食,被护工按倒在地上,强行把饭菜往嘴里塞,他哽得翻白眼,然后哇哇大哭。
半个月后他彻底被制服了,不再反抗。甚至很配合医生,相信自己有病。吃药,打针一样都不落下。直到有一天,一个护工进来打扫卫生,看见她的背影,他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起了断墙。
他走过去问:“你住过断墙吗?”
那女子没回答,转过身来,他看见了四十年前细雨中那张脸,他嘴唇不停的颤抖,语无伦次的问:
“你知道夏思佳吗?”
“呃,那是我妈”
女子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周日贵呆在那里,张大嘴,表情僵硬,酷似那水泥断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