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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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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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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年少时光

回望远去的青春,那些时光里的往事,依旧在记忆里徘徊。人生是一场远行,有风雨泥泞的坎坷,有鲜花盛开的坦途。努力前行,穿过黑夜,就是黎明。

 一、我那扑满灰尘的高中

那一年夏天,中考过后不久,我接到一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不声不响的考上了高中。那时乡村里能考上高中的很少,作为准高中生,在村里,我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从前认识和不认识的,见了我都客客气气的招呼。我的身份,仿佛一下子就上了一个台阶,有点和村支书平起平坐的感觉。没人的时候,我就飘忽起来,心中涌起一股范进中举的窃喜。

上学那天,才知道那学校不在城里,而是百里外的一个农场。那农场夹在两面高山的沟壑里,一条小河从中穿过,山坳的平地里散落着几间破旧的平房,和一些没有收获的玉米、南瓜。一群卷毛的绵羊在秋天的阳光里寻找食物,瘦削的身体,像逃难的丐帮。

进校门的时候特别失望,三根木棒支撑的校门上挂着“欢迎新生入学”六个大字,有的掉过墨,像黑色的眼泪。黄白的纸张在风里飘动,走进去,就像走进灵堂,心中一阵悲凉。

寝室是一间平房里用木棍架起来的通铺,上面铺着谷草。一排能睡三四十人,靠着最长的墙壁搭建。按进来的顺序先后,我的铺位在中间。我把竹席铺在谷草上,放下铺盖卷,算是安顿下来了。

晚饭后无聊,独自走出去溜达,稻田里干枯的谷桩上长出了青苗,有的结出了谷穗,扁扁的,像是营养不良。我想,它和我一样,不过卑微的野草,却不畏前路,依旧努力的生长。

第二天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穿一件旧中山装,一条眼镜腿上缠着发黑的白胶布,样子很落魄。课却讲得很好,那是我听到最有感染力的一堂课,仿佛《药》里的华老栓就在眼前,正走在秋天的后半夜里,我甚至听到了华小栓遥远的咳嗽声。后面是数学和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右派,放出来不久,特别胆怯,生怕说错了话。讲课的时候声音很小,像蚊蝇唱歌一样。

学校里没有浴室,天气凉了的时候无法洗澡,同学们的身上便长满了虱子。太阳好的中午,有人就躲进茅草堆里脱下衣服晒,那些圆滚滚的虱子便从布缝里爬出来,然后被主人用指甲盖“砰”的一声给毙掉了。

在学校的食堂里,我大多数时候选择吃玉米南瓜糊。因为那是农场种出来的,价格便宜,同样数量的饭票比米饭吃得饱。

在农场的学校里读了半年,后来,转了地方。那扑满灰尘的高中,却是我记忆最深的学校,常常留在我的梦里。

 二、九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相亲

四月麦收时节,傍晚父亲收工回来洗罢身上的泥土,换了件衣服,便催我穿上过年那件麻色大衣,和他去山下的一户人家。

父亲没说去做什么,我就不便问。在还不能养活自己的时候,父母的号令就是绝对的权威,不服从就面临着挨饿挨打的风险。

我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件长不长短不短的大衣,套在身上鼓鼓囊囊的特别难看,像家里那只麻鸡,还热得不行。后来我干脆脱掉里面的衣服,直接穿上大衣,不扣扣子的时候几根肋骨凸在外面,显得特别穷酸。父亲盯我一眼,我赶紧扣上全部的扣子,脑门子热得直冒汗,我只好忍住,跟在他身后往山下走。

天快黑的时候到了那户人家的院子外,立即出来三条恶狗迎接我们,吓得我直打啰嗦。父亲左冲右突的驱赶,那些狗就直奔我来。一条大狗咬住我的大衣就一阵撕扯,大衣上很快掉下几颗扣子,我丑陋的胸脯立刻暴露出来,张牙舞爪的筋骨一览无余。

后来那家里出来一个大嗓门女人,张着满口金牙笑呵呵的赶狗,估计是女主人。我立刻拉上大衣,不让她看见我乌黑的肚皮。到了家里,男主人正在灶房里炒菜,屋里弥漫着一股香喷喷的油烟味,馋得我直咽口水。

吃饭的时候,我左手捏住大衣的豁口,右手拿着筷子聚精会神的刨饭,没注意他们谈的什么。似乎在说我和一个女孩的生辰八字,那女孩坐在我的身旁,头发又黄又乱,像我家那只麻鸡早上从鸡窝里出来时乱蓬蓬的毛。

我吃饭的速度很快,别人才吃半碗,我就搞完了一碗。当我起身去厨房舀饭的时候,裤子挂在板凳的钉子上,“噗”的一声撕开了一个口子,我赶紧放下碗筷腾出右手捂住屁股,不让它暴露出来,因为里面没有内裤。这下我两只手都不空,只好装着吃饱了,坐在板凳上假装听他们谈我的亲事,偶尔还摇头晃脑的点头,以示赞同。其实我什么也没听到,脑子里一直留念着锅里的红苕干饭。

后来那门亲事没整成,不知是嫌我长得丑,还是嫌我家地主成分。那是我第一次相亲,其实整没整成对我都没影响。因为我常常处于半饥饿状态,饭没吃饱,其他的事都没兴趣。

 三、家里死了一口猪

麦收的时节是乡下最忙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天刚亮就吃罢早饭去队里上工,家里的家务和喂猪的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那时学校每到这个季节就放一周的农忙假,让读书的孩子帮助大人作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一周,我除了喂猪还要负责一家人的午饭,中午饭煮好以后送到大人收麦子的田里,等他们吃完以后收起碗筷回家喂猪。猪食是野菜和一些人不能吃的老菜帮子,再加上谷糠。

我从小营养不良,个子矮,煮饭和喂猪都要搭板凳操作。喂猪的时候,先搭板凳在灶台的铁锅里把猪食舀进木盆,然后再搭板凳站在猪圈的栅栏边把猪食倒进猪槽里。懒惰的猪平常都在睡觉,一看见吃的,便瞬间站起来冲向猪槽。我喂猪的时候多,所以只要我一路过猪圈,猪就以为有搞,马上冲向栅栏边满眼期待的看我,有时还把嘴筒子塞进栅栏的缝隙里拱圈,弄得我上厕所都不安宁。

我家养了两条半大的猪,计划在腊月杀年猪的时候卖出去,以维继第二年一家人的生计。那天喂猪的时候只有一条猪冲过来抢食,另一条躺在地上没动,我以为它和我一样喜欢睡懒觉,就没太在意。

晚上父亲收工回来去后屋里放农具,发现死了一头猪,满脸忧郁的走过来告诉了母亲。母亲慌忙赶到猪圈里去察看,把猪拉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拉起来,怎么摆弄,那猪都软塌塌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母亲一下子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父亲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满脸通红。母亲后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我依旧听到了屋里传出来低低的哭泣。

父亲坐在板凳上点了一根叶子烟,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他黑沉沉的脸,后来他站起身来把死猪拖进了后院,让我去灶房里烧水。水烧开后,父亲把猪刮了炖了一锅肉,舀了一大盆端在桌子上让我和弟弟妹妹们吃,他自己也吃。母亲依旧没有出来,我看见父亲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

那时家里很穷,成份不好,死了一头猪,就意味着断了来年一半的生计。父亲是一家的主心骨,我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接上了那一年我们的生活。

  四、远房表妹

其实她算不上我的表妹。仅仅是因为她的父亲和我母亲一个姓,我便称呼她的父亲:“舅舅”。于是,我的亲戚里多了一个“表妹”。

认识的时候,表妹十七八岁。个子高高的,皮肤白净,五官也很周正,全然不像个农村女孩。表妹没上过学,1到10的阿拉伯数字估计认不全,常常把1和7说成扁担和锄头,其他几个不像农具的,不知道她怎么区分。

表妹的家住在深山里的岩壁下,房子外面长满了高大的树。是我在县城上高中走近道的必经之路。所以,每一次假期回学校,总会在她们家里住一晚。舅舅和舅妈都很热情,总是拿出家里自己舍不得吃的腊肉香肠给我吃,让我特别感动。

表妹是个没有心计的大嗓门,说什么话都冲口而出,不考虑后果。经常在我面前说她男朋友的坏话,从她的表述里,我想象出那个年龄不大就秃了顶的家伙,和一个屠夫占据着镇上一条街道的拐角。撑开宽大的油布伞,胸前挂着一条围裙,像钓鱼那样坐在伞下帮人修鞋。

表妹是个快乐的女孩,清晨的时候,她的头发会在阳光里泛出淡淡的光。每次见她,我都对她未来的生活满怀忧伤。我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就会和那秃顶的修鞋匠一起,变成一个粗俗的农妇。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表妹嫁人了,男方是一个比修鞋匠还肥胖的村夫。那天夜里我久久无法入睡,早上昏昏沉沉醒来,脸上挂着泪珠。

  五、老屋

我和老屋已分隔许多年了,离开时,还是翩翩少年。

那时,去相距千里的省城求学,只有每年的寒暑假里回家,和老屋有一个月短暂的相聚。老屋,总是寂寞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枯槁的老人。不喜不悲地接纳着我的进进出出,就像接纳屋檐下那些飞来飞去的燕子和叽叽喳喳的麻雀,无怨无悔。

后来工作了回家更少,老屋在岁月的风霜里,愈发苍老,支离破碎。

我家的老屋有些年辰了,建于清末民初。祖上是清末的举子,在巴州府衙里当差,年迈回家,便修了那座青瓦红墙的三合院。那时的老屋青春正盛,雕梁画柱,如初春里开满山花的田野,一派欣欣向荣。

我出生时,老屋已变得穷困潦倒,破败不堪。屋后邻沟渠的木墙年久腐朽,已换成了黄泥土坯,房檐上曾经光彩绚丽的雕花彩漆早已斑驳陆离,星星点点,像一个衣衫懒喽的农夫。

从童年到少年,老屋里留下了我不知多少年少时的轻狂和不谙人事的心酸。床上的竹席,屋堂的火炉,灶沿上悬挂的腊肉,房顶上缭绕的炊烟,常常在我的梦里徘徊。

多年以后,家里修了新房,老屋被抛弃在荒野里。房前屋后杂草丛生,破碎的瓦砾哀伤地躺在那里,像一头垂暮的老牛。

再后来,那老屋彻底坍塌了,连同我儿时的梦……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岁月带走了青春,却留下了成长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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