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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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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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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彩虹

       一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个令人忧伤的城市。重新变得一无所有,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

 我是在县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子里,从厂长岗位上离职的,组织部的记录簿上是“正科级干部”。

 离职,其实是被迫下野。我知道那厂子迟早活不成,就像一头老牛到了点,死,是必然的命运安排。

 离开时,新婚几个月的妻子送我到车站。我上车时,她依依不舍地站在列车的黄线外和我告别:

“一个人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别熬夜。”

 “好!你也是!”

 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回答她,不想留给她一个沉重的告别。

 车子启动时,她慌乱地在灰蒙蒙的玻璃窗前寻找我,希望在离别的最后时刻能多看一眼。我向她招手,她却没看见我。车子离开她的视线时,我看见她满含泪光失望转身的背影,渐行渐远地消失在尘土飞杨的马路上。那凄切的身影多年以后依然徘徊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时常泪流满面。

 工作的地点,是一家大型农牧企业设在山东章丘的一家分厂,职位是采购部经理。采购经理的职责就是负责公司一年上亿的原材料、药品的采购,听起来是一个光鲜亮丽的位置。

 第二天出济南火车站后,我辗转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几次倒车,才在济青公路边一个村子附近找到了那家工厂。厂子周边全是种满大葱的农田,虽然是冬天,依旧绿油油的,像南方夏季绿色的旷野。

 厂里的条件很差,除了簇新的厂房和先进的设备,其余的都是因陋就简,破烂不堪。老板的目的就是为了省钱,让资本的利益获得最大化。

 我们住在一个仓库改建的宿舍里,十几个人的上下铺,没有浴室,没有厕所。房子的窗户又高又小,让人想起电影里的集中营。

 安顿以后,我给妻子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热情洋溢,饱含深情。那是我第一次给她写信,我在信里介绍了厂子优美的环境,大明湖波光粼粼的秀美景色,夏雨荷凄婉绵长的爱情故事。其实那厂子离大明湖很远,我还没去过。只字未提我从当厂长坐专车,到打工赶公交车、住“集中营”房子的心里落差。我不希望她对我糟糕的境遇难过。

 到了第一个月发工资,厚厚的信封让我很不淡定。九十年代的3000多元是一个让人惊讶的数字,我当厂长时一个月也不过500来块。我甚至躲在被窝里数了又数,数钱的声音让人流连忘返。

 第二天我便到邮局给妻子寄钱,自己留的很少。我那时不赌博,不交际,吃住在厂里,几乎不用花钱。所有的心事都用在赚钱上,希望赚更多的钱能让家人过得好些。

 总经理杨大志是一个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免职的文化局副局长。据说是局长设陷钓鱼,因为他违背了官场禁忌,风头正盛,光芒盖过了局长。局长让人请他吃饭K歌,包厢里正和小姐亲热时被逮了个正着。杨大志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衣冠楚楚,风流倜傥。和我住在同一间“集中营”里,夜里常常说梦话,喊些女人的名字,我知道那不是他老婆,因为喊的名字经常在变换。

 公司下设五个部门,财务、生产、采购、行政、销售。部门经理由总部任免,总经理实际上只是公司的一个牵头人,没有人事任免权。

 每一个干部屁股上都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故事,有超计划生育开除公职的,有和女下属偷情被举报免职混不下去的……我们在相互的踩踏和吹捧中升职加薪,抱团生存。就像一群挤在寒风里相互取暖的猪。

 第一年公司就赚了八百多万,老板笑得合不弄嘴,专程从总部过来开表彰会。总经理和部门经理都领到一个厚厚的大红包,我去得晚,自然领得少一些。奖金的刺激让大家变得像吃饱了豆饼的驴,扬踢奋进,蹦跶的声音愈加铿锵有力,越跑越兴奋。

 一年后我被提拔为总经理,调到安徽去筹建新公司。

 皖北的经济落后县能引来中国最大的农牧企业,政府的重视程度超出想象,我成了县里的明星企业家,政协委员。

 年轻时的我身材高大修长,穿上西装像模像样,常常引来到公司购货的大爷大妈给介绍对象,让我哭笑不得。有一个当地的玉米经销商让我去他家里作客,把漂亮的女儿喊过来介绍给我,要作我的女朋友,搞得我落荒而逃。

 在安徽的三年里,我为老板赚下了足够建几个工厂的利润,这也使得我的身价倍增,年薪从十几万元到几十万元。

 可惜,运气不佳。后来在一次极低概率的偶然安全事故中,我因承担领导责任,不得不暗淡地离开了公司。

 从此,我的打工生涯又一次回到了原点。我像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拿着毕业证四处面试。

      二

 我拼命地奔走在逃离命运的旅途中,却又与命运不期而遇。

 当我每天拿着简历毕业证到处面试的时候,却发现兜里的钱不多了,窘困的现实让我不得不从宾馆搬离出来,住到新南门的一家小旅馆里。一个用三合板夹起来,只能放得下一张床的单间。好在有公用的浴室和厕所,每天30元钱。

 旅馆里有个类似修车场的后院,肮脏而杂乱不堪。夜里一群劳作归来的人叽叽喳喳,口音五花八门,像院子里那些乱飞的苍蝇。

 有人支起石头用破烂的铝锅生火煮饭,有些坐在旁边的条石上扇着扇子聊天。有刷鞋的,卖牛的,办假证的,装残疾沿街乞讨的。那里面尤数乞丐过得舒坦,回来洗了澡便换上干净的西装去美发店、歌舞厅潇洒。

 一个牛贩子走过来和我搭话,是个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脸黑得像锅底。

 “小兄弟是干什么营生的呢?看你白白净净的,是个读书人吧!”。

 “嘿嘿,没读啥书,想在城里找个工作。”

 我避开他的眼神,低头回答。

 我不能说自己上过大学,混成这样,实在有辱斯文。许多时候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坐在房间里没事的时候,常常扇自己的耳光。

 管理旅馆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把旅馆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住在库房里,我们贵重的物品都存放在那里,给存放的人一把柜子的钥匙。

 每天晚上那旅馆的老板都过来收帐,一个油腻秃顶的四五十岁男人。满脸横肉,从不与人说话。好几次我都听到那女孩在库房里哭泣和哀求的声音。我没有勇气上前阻止,我知道,生存不易,活着艰难。那女孩没有离开,是不得已需要这份赚钱养家糊口的工作。

 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找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一家女用内衣厂的营销总监,月薪一万。

 报到时遇见了济南章丘那家饲料厂的同事,总经理杨大志。他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诡秘地向我眨了一下眼睛,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装作不认识,互相寒暄,假装礼貌的握手。

 老板王满春是一个满脸油光,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

 她满脸堆笑的和我握手,拍着我的屁股把我领进了安排的办公室。落地窗,大班椅,看起来很气派。

 晚上杨大志偷偷请我吃饭,告诉我,老板是一个孀居的寡妇,丈夫死了多年没有再婚。

 我们喝了许多酒,歪歪斜斜地走在路灯昏黄的马路上,大声的唱着没有名字的歌,岁月的沧桑随着嘴里冒出的酒气在夜空中飘扬。那一夜,我们都很释放,心酸的往事仿佛悬挂在黑暗的天空,望着没有星星的夜晚,我们唱着唱着,就情不自禁地坐在马路边哭呜呜地了起来。

 上任后我对公司的客户进行了分类分级,对不同等级的代理商重新制定了优扣政策,销售越多折扣越高。核心客户实行折上折的激励机制,对于辐射较远的市场制定了保“边际贡献”,打品牌,以骚扰竞争对手为主的营销策略。效果显著,三个月下来销量大幅度提升,利润不断增长。

 王满春时常满眼春光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堆黄灿灿的金元宝。许多时候应酬都把我带在身边,除了鞍前马后提包,便是替她喝酒。有时候她喝醉了我还得伸出肩膀搀扶着回家。不知不觉中,厂里流出了许多版本的桃色传闻。

 有一次下班,杨大志见左右没有人,悄悄的拉着我的手问:“她上你啦”?

 那语气仿佛是我拿了属于他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

 我说没有,谁会信呢。天天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怀疑。

 在那个秋天最后的日子里,王满春打电话让我去她家里吃饭。推开门,我看见她穿着睡衣,桌上一瓶红酒,两个酒杯,两份牛排。

 我们喝酒、聊天。她聊心酸的往事,聊女人的孤寂。到后来,她爬在我肩上,说我长得像她初恋的男友,第一眼见我就动了心。我不知道是否她一时性起编出的谎话,我不停安慰,不停的躲闪,几无退路时,逃离了她家。

 我知道自己也并非什么君子和好人,抵挡不住她连续不断的进攻。如果她再继续进攻,如果她身材好一点,也许就从了。

 那天夜里,我又一次失眠,我知道面临的选择。打工的往事如月夜里婆娑的树影,在脑子里幌动。

 第二天一早,我在她办公室的玻璃板上放下了我的辞职信,收拾起行李走出了工厂的大门,再一次走在寻找工作的路上。

      三

 当我再一次接到录用通知时,已是那个季节的尾声。

 灰白的天空里飘扬着坠落的黄叶,马路上的行人已穿上了保暖的外套。寂静的风掠过发际,让人感到了初冬的寒意。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潮涌的人群里,满怀期待地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驿站。

 这次去的先前那家农牧企业在昆明的分厂,职位是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年薪30万。

 一下飞机,公司的销售经理就等候在机场大门的出口处。机场离公司不远,迎着午后的阳光,不多一会就到了。

 公司中高级管理人员的住宿都是小套单身公寓,花园式的环境让人心旷神怡。

 总经理黄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国企下岗厂长,好酒贪玩,下班后基本不在公司里住宿。即便如此,公司的运转依旧良好,购货的车子排成长队。

 办公室主任老邱新来不久,一个劳改释放的前副县长,时常以抓工作纪律为名,解雇那些不顺从他的员工,把公司搞得人心惶惶。

 我去的当天,正遇见他解雇一个保安,因为那小子在公司里说主任夜里去外面嫖娼,常常半夜归来。这话说出去没多久,就传到了主任的耳朵里,邱主任雷霆怒火,拍着桌子吼叫:龟儿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老邱的到来,给公司带来了沉重的监狱文化。他把当副县长时的官威和虚伪与当囚犯时的狡诈和凶狠,淋漓尽致地融为一体。像“锦衣卫”一样游走在公司的每个角落,让员工人人自危。

 总经理黄红吃原料客户的回扣,老邱是他的掮客。

 老邱常常带着一个卖掺假鱼粉的浙江老板在公司里晃悠,把化验室的两个胖姑娘弄得团团转,所以他掺假的货,化验时总是合格的。

 掺假的鱼粉影响了产品的质量,给销售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销售员怨声载道。为此,我与黄红发生了几次争吵,要求更换鱼粉供货商。每每此时,黄红就说我管得太多,干扰了总经理的正常工作秩序,扬言要把我踢出公司。

 有一天,心情郁闷,正在公司后山的松树林里转悠。杨大志打来电话,抑制不住兴奋的告诉我:“我要和王满春结婚啦!”

 开心的语气像是在马路上捡到一个旧玩具的流浪的儿童。

 婚前协议上,他拥有了那个内衣厂一半的股份,从此,他成了老板。

 他对命运的投降,是他认为命运给了他更好的安排。

 他告诉我:“我不想再打工了!”,语气的坚决,像是和打工结下了深深的仇怨。

 为了更好的开展工作,我不得不对黄红的一些行为作出妥协。他也以一种达成默契的回报,在销售政策上给予了更多的倾斜。

 时间过得很快,销售工作刚刚步入正轨,转眼就临近春节。春城没有冬天,腊月里依然阳光灿烂,员工们都在准备回家过年的礼物。

 办公室主任助理李庆祥突然跑来,让我那票串子朋友给他订第二天回成都的火车票。我问他离放假还有几天,怎么急着就走,他说自己被解雇了。

 老李平常言语不多,为人谦和。五十来岁,瘦得像根竹竿。

 我立马给“票串子”打电话订昆明去成都的卧铺。他吱吱呜呜地对我说:“要硬坐,要硬坐”。

 急切的语气,生怕给他买成了卧铺票。实际上卧铺票比硬座票更难买到。

 “想节约点钱给老伴买个礼物,快过年了,让她高兴高兴”。他红着脸难为情地说,声音低得让人听不清楚。

 后来才知道他老婆生病在家已经好多年了,家里的经济非常拮据。

 老李在寒风中离去的背影,把我的心情也带进了冬天的寒风里。看着远方的天空,那一丝丝流走的白云,仿佛正落在了我的身上,紧紧地缠绕住我的心。

 过了一周公司就放假了,我买了回家的机票。头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希望这没有月色的夜晚早些离去,黎明到来时,在清晨的阳光里走在回家的路上。

 过完春节后回公司上班,总部解雇了总经理黄红和办公室主任老邱,我被任命为公司总经理。我修正了公司的规章制度,尤其是原料采购的审查审批和检验流程,重新制定了销售政策。销量开始大幅度提升,效益也逐步增长,到年底利润增加了近一倍,在当地行业引起了轰动。

       四

 在昆明呆了三年后,我被调到江西的赣州公司主持工作, 那一年 ,我三十六岁。

 春天的日子里,滇池湖畔开满了野花,湖水幽兰,特别迷人。我收起行李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那个四季如春的城市。

 老板娘怕我在那地方风头作得太大,不好管束,让我换一个地方。那时公司已经做得很大,年销售额上亿。我这样年轻有大学文凭,当过国企厂长的人属于稀缺资源,很抢手。老板娘坐在总部办公室里管人事,分公司部门经理以上的都得她管,怕我被竞争对手挖走。加了年薪,把我调到一个小公司,美其名曰:开疆拓土。

 老板娘得过抑郁症,每天读心理学,经常用抽签的方式判定公司干部对公司的忠诚度。据说翻到我的牌子时是一个下下签,上面赫然写着:“此人胆大妄为,必有反骨”。我成了魏延,被贬,顺理成章。

 赣州公司是老板收购的一家破产国企,在一个叫老山的镇上。老板没花什么钱,地方政府的要求是安抚下岗工人。

 司机在机场接到我以后,一路骂骂咧咧,阴阳怪气,两小时的车程开了三个小时。到了公司,看见门口黑压压站了百十来人,拉起横幅喊口号:“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

 这一幕仿佛昨日重现,我似乎又回到了国企当厂长的日子。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准备提起包包跑路,后来一想,这样离开将是一个笑话,以后在行业里没法混。即便魏延,那也是横刀立马,驰骋疆场的大将,我比魏延忠诚,不能辜负老板娘辛辛苦苦翻我的牌子。

 我站在高处向工人们发话:“兄弟姐妹们,我知道你们的困难,也理解你们的诉求,我保证工厂在半个月内开工,竞争上岗,勤快的人都有饭吃!”

 人群里不再喊口号,开始嗡嗡的议论,一个年轻女子跑上来抱住我就亲,嬉皮笑脸的说:“我要给你当秘书!”

 下面哄堂大笑,气氛得到缓和。这时猫在树荫下的政府办主任,就业局局长跑出来趁热打铁疏导群众,让工人们回家。

 第二天我召回以前的机修工检修设备,让采购部抓紧采购药品、原料。老板不差钱,工厂的启动资金没有问题,关健是如何打开市场,提高产量,让工人们有事干。

 我扩充了销售队伍,提升了销售员的待遇。产品定位:低质低价,保本经营,强夺市场!

 这样有利于扩大销量,增加工人的就业机会。虽然有悖于老板赚钱的理念,但特事特办。我也没想在这里干多久,如果老板娘要拿掉我,就收起包包走人。

 半个月后公司开工了,销售队伍的前期的市场开拓也非常理想,工厂很快进入良性运行,大多数工人都回到了厂里上班,工资比以前高出了许多,一个个干劲十足,笑的合不拢嘴。半年后,公司市场占有量大幅度提升,我开始调整经营模式,产品逐步向中高端提升,砍掉没效益的品种,企业进入盈利时代。

 我向来是个运气不错的人。没过多久,由于国家政策调整,减免税收,行业得到了飞速发展。厂里产品供不应求,客户排队拉货。年底企业一改多年的亏损状态,盈利三百多万。老板娘带一杆子人过来开年终总结大会,我递给她一个条子:“此人胆大妄为,必有反骨”。

 她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此“人忠勇,必有大用!”

 冬天的江南依旧美丽如画,老山依山傍水,山上茂密的雪松、女贞依旧一片葱绿。望着南飞的大雁,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奔跑在打工路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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