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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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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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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有丹橘

              江南有丹橘

初二学文言文《卖柑者言》时,北方那个小镇还没有卖柑橘的。“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读了这段话后,且不谈这篇文言文的寓意,对柑橘真的没什么好印象,只是觉得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不如我们家乡的大白梨,不用怎么刻意保养,放在菜窖里一年拿出来还是脆甜可口的。除了听老师讲解课文的引申义,我都没有刻意去想柑橘新鲜时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那个寒假开始背唐诗,选的是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开篇两首张九龄的《感遇》,第二首“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那时我已开始崇尚理解性记忆,就仔细阅读了下面的注解,始知原来橘树是生在江南且四季常青的,心里不禁稍稍生出些许好感。觉得橘树也如北方傲立霜雪的松柏样,是有气节的植物。但是对于它的经冬犹绿林的叶片是针叶还是阔叶、是羽状排列还是序状排列根本就没去猜想,更别说去猜测它的花是红色还是白色了。

不多久,当年一些在村里插队租住过我家的知青回来怀旧,带了一包柑橘给我们吃。说来好笑,我看见那“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的外皮,竟十分欢喜,竟然忘了卖柑者言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描写了,也不知道要剥皮而食之,而是直接用我年少锋利的牙齿一口咬上去。哧的一下,一股黄色的汁水直喷我的眼睛,顷刻间眼里火辣辣的而后就涕泪四流。而口里的味道却是一时间五味杂陈:苦涩、甘甜,还有一丝酸辣,只是并无烟扑口鼻之感。母亲急忙去拿毛巾给我擦眼睛。一个知青伯伯大笑着说:“你这丫头忒心急了,柑橘是要剥皮吃的,来,伯伯给你剥一个。”当他把一瓣橘瓤塞到我口里时,我还没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地咀嚼着,但觉甘甜异常,口舌生香。闭着眼大声说:“好吃!真好吃!”大家又哄笑起来。这个故事后来我对一个广西的文友讲起,她揶揄我说我可以写一篇吃橘子历险记了。

语文老师上课喜欢拓展,生发。高中时学屈原的《涉江》。老师又给我们朗诵了屈原的另外一个名篇—《橘颂》。其实,当时我也并没在意,只是我记忆力好,对诗词敏感度高,但也只记得开头那跟张九龄《感遇》相似的一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总之那时橘树给我的印象就是生南国,四季常青,果子好吃而已。而那时,市场经济繁荣,交通运输越来越发达,学校外面的小街上,已经是卖柑者压破街了。柑橘的价格比我们当地产的苹果、白梨更贵,但是味道确实鲜美,手头宽裕的时候,经常约上三五同学去买几个来饱口福。但是依然没有“落其实者思其树”。

读医专时谈了江西的男朋友,他喜欢给我买橘子吃,对我说他家有柑梁(柑橘园),他们那里把柑橘叫做柑子。而我却执拗地称橘子为丹橘,我喜欢这个称谓。

第一次随男友来江西时京九铁路尚未开通,江西第二大城市赣州还没有火车站。这对出生在东北,铁路网稠密,乡镇与乡镇之间都有中间站,可以随意乘坐火车的我来说,真的大跌眼镜。我们辗转广东韶关入赣。男友老家在乡下,没有电话,我们只在信中说过回来的大致日期。由此,到他家时竟吃了闭门羹。男友说母亲一定是去柑梁做事了,但是他知道钥匙藏在哪里,这是他母亲的习惯。果不其然,男友真的在墙的角落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打开房门。放好行李物品后,我执意去柑梁看橘树,他拗不过我,只好不顾旅途劳顿,带我去。

村外碧田铺展,柑梁在远处。我们从田畴上穿过,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山脚下,也他家的柑梁在半山腰上。山上竹木葱茏,大概很多男男女女在里面劳动,一片欢声笑语。使我立即想到了两句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南方的山,没有北方的平缓,即使是村外的小山,也有些陡峭。当我怀着又激动又忐忑的心情沿着羊肠小道爬到他家柑梁时,已是汗如雨下,而他的母亲竟没有在这里劳动。失望之余,我又有些许轻松的感觉。

我口里叨念着“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的诗句,到处寻找魂牵梦萦的丹橘树。只看见这一片果园中,整齐地栽种着一些矮株的小乔木,挂着一簇一簇乒乓球大小的圆圆的小青果。“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丹橘树啦,我们这里叫柑树。”我一惊,似乎有些失望,经冬犹绿林傲霜斗雪的丹橘树,竟然这么矮,比我们家乡的梨树差远了。男友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柑树是这几年才引进来的,以前他们这里没有,所以树形还比较小,成年的大树,也有三四米高呢,只是枝干比较细弱,不能像北方的苹果树、梨树那样直接爬到树上去摘果。技术员说要控制树高,这样果实才更多。我半信半疑,走近前去,抚摸着那树叶。那叶类似椭圆形,属于互生吧,叶片很硬,很有光泽,就像打了蜡。“小心哟,有刺的。”男友说。我仔细看看,枝条上,真的有一个个小刺。树型虽小,却果实累累,只是还很小,看上去很青涩,还不能食用。“有些早熟的品种到月底就可以食用了,我家没有,我家的要到11-12月份才能成熟呢,先回吧,过几天我给你去讨点早熟品种的尝尝,我同学家有。”男友又说。而我却突然心猿意马起来,想起北方街上卖的玉质而金色的柑橘,我想象着它们成熟时挂在枝头被绿叶衬托的样子,那该是多么的美啊。突然又想到它的花,就问男友橘子树几月份开花,什么颜色的?“大概3月底开吧,白色的,特别香。”不知为何,我听了竟很惬意。气味芬芳的花朵总是能给人带来好感。

我在他家受到了最热情的款待。临走前的一天下午,他的母亲用衣襟兜了几个青中泛黄的橘子给我,说是从别人家给我讨的早熟品种柑橘,让我尝尝的。我很感动,剥了一个,放进嘴里,那种酸甜清香的味道,直沁心脾,我至今还记得。

两年以后,正式随男友定居赣南。那时在县城北线一个镇子的基层卫生系统工作。那个镇四围青山,黄田江绵延其中,那里有一个由知青建立的垦殖场,有大片的柑橘园。我到时,正是三月底,整个镇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类似茉莉花的味道,我还以为镇上有大面积种植茉莉的呢。而先生告诉我说,这就是橘子花香,这时节正是柑橘开花时候。原来橘子花开也是香飘数里的。我很想近距离观看橘子花,无奈那片农场是由带刺的铁丝网围着的,有人守门。于是便央房东带我去找柑橘园的守门人。房东是镇政府退休的老干部,很有文化。他边走边对我说:“看园的是南昌知青,大学生呢,恢复高考那年就考上了省师范学院,听说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他教了很多年书呢,只可惜因为谈恋爱受挫,现在精神不正常了。他的女朋友是上海知青,长的跟采茶戏团的演员似的,也是老师,教小学音乐课的,两个人快结婚了,那姑娘乳腺癌去世了。唉,一发现就是晚期了,临死时想吃橘子,可是我们是小地方,交通不便,没有卖,那时镇里还没有引进柑橘呢。等他千辛万苦去赣州买来几个,女孩已经吃不进去了......后来他就精神不正常了,家里把他接回去治疗了一段时间,缓解了,他就又回学校教书,可是解不开心结,听说天天给学生上课都扯到橘子上去,经常在课堂上忘情地朗诵有关橘子的诗,读得自己涕泪四流。后来就渐渐教不了书了。他的大学同学同情他,托关系为他办了病退,让他回省城生活。可是他硬是不离开这里,因为女孩的坟墓在这里呢。每年女孩的忌日,他都要设法买来柑橘放到坟前祭祀。大约七八年前吧,女孩的弟弟把女孩的坟墓迁回上海了。他就越发不正常了,他把女孩的照片和她给他写的书信还有女孩用过的一些物品埋在那个墓穴里,每年还是照样去祭祀。几年前,垦殖场引进柑橘,开辟了这片橘园,他兴奋极了,自告奋勇无偿地来守门。真的十分尽心尽力,每天帮着农场工人精心打理橘子树,每天在这里朗诵橘子诗,我都学会了,‘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听了这个凄美的故事,我悲伤不已。

到了橘园,房东叔叔跟他说明来意,他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们许久,才开门放我们进去。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橘子花。那花型真的酷似茉莉,比茉莉稍大,乳白色,花蕊嫩黄色,五瓣,三五朵成一簇。给人的感觉是素雅、高洁、清纯如水。这又让我想到看园人那早逝的女友。她也许就如这橘子花般的芬芳、素雅、纯洁。我不禁同情地看了那老人一眼。他正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小心地捡拾着飘落在地上的花瓣,我看到他把它们捧在掌心,放到鼻子底下轻轻嗅着,神情专注而陶醉,仿佛要把那缕芬芳珍藏在心灵的最深处,珍藏在无人能触及的记忆里。他把那些落花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塑料袋里。我在想,橘子花落后,每天,他都会眯起眼睛翘首望着那一树青涩的果儿吧,那青果的滋味就像他年少时那青涩的爱情。我想象着秋日的枝头上那金灿灿的成熟的累累硕果,该是何等的华丽啊。春华秋实,他在春天里播下一颗爱的种子,生根发芽甚至开花结果,可在果实即将成熟的时候,却凭空遭遇一场情殇。看着他已略显佝偻的背和业已花白的头发,我不禁又同情起他来。而这时,他却没来由的大声朗诵起诗来:“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循环不可寻。”他渐次哽咽,不用看我也知道,此刻,他又涕泪四流了。我的心也倏地痛了。房东见状,立即带我出去了,可他却叫住我,从衣袋里拿出一包晒干的橘子花塞到我手里,说:“泡茶喝,泡茶喝,疏肝解郁,预防乳腺癌的。”

那包干花我一直没喝,不知道是嫌弃他精神不正常还是不相信他口中说的橘子花的功效。但我却喜欢那芬芳的气味,于是,用医用纱布缝了一个袋子,把花装进去,做成一个香袋挂在床头。悠悠的花香和他的故事曾让我陶醉许久许久。那包干花就这样在我的卧室里散尽了它最后的芬芳,逐渐受潮,风化成滚滚红尘中的一撮花泥。

后来的日子里,由于工作繁忙,我没再去过那个橘园,几年后,我调到县城。临走时去看他,他却正在园中高声吟诵诗句。我发现他的腰更弯了,头发也全白了。我没有前去打扰他,只是放下一包水果和两瓶白酒到他小屋的桌子上,默默地走了。

多年后的一个金秋,我乘火车回北方的娘家,到长沙站时对面铺上来一对年轻的情侣,提了一网兜金黄的橘子。女孩睡下铺,男孩中铺。安顿好行李后,男孩就坐下来给女孩剥橘子,而女孩却撒娇地说,她要喝茶,让男孩给她泡一杯橘子花茶。男孩连声应允。橘子花茶?我的心动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着他俩。男孩正从一个透明的塑料瓶里倒白色的橘子花,那芬芳的气味瞬间激活了我的记忆细胞。和男孩眼神相遇的刹那,我们互相笑了笑,这时男孩抓起两个橘子递给我说:“姐姐,吃点橘子吧,很甜的。”我微笑着向他致谢,但并没有接他的橘子。而是看着他的眼睛说:“能给我一点橘子花泡茶吗?”男孩愣了一下忙说:“可以,可以的。橘子花好啊,我父亲是中医,他说可以疏肝解郁、预防乳腺癌。”说着热情地往我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撮橘子花。我到饮水处把玻璃杯注满开水,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在杯子里渐渐舒展,闻着那芬芳的气味,思绪万千。氤氲的水蒸气中,我依稀看到了那个橘园、那个头发花白的佝偻的身影。想起他那声情并茂的朗诵和那一生的守候。我的心醉在这缕幽幽花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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