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湖的七月一反常态。
本不该这般炎热,纵使门窗全部打开,也燥热难耐。
因床有限,他只好同大几岁岁的小舅以及结婚没两年的姨夫睡在小舅家二楼单间里的一张床。
关灯的时候都已经十一点多了。
“一轮孤月染天红”,他未曾想到五年后写的诗句也格外适用于此时此刻的夜空。
闭上眼睛的前几秒,手机只剩下百分之七的电。
却睡不着。
没地方充电,便开启了飞行模式。
因为他和小舅睡床尾,而他姨夫则睡床头,不然这床就睡不下三个人了。
小舅家前就是外公外婆家。
靠山而起,后窗望去,尽是树。
他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耳朵却没闭着。
方圆几里可见鸟啾,虫鸣,蛙叫,犬吠,溪潺潺,风萧萧而林沙沙,山谷回响,一时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他努力地想要睡着,毕竟五点多就得起床,他害怕耽误了事。
这时,他感觉到有脚步声再向床尾走来,很清晰。
天生胆小的他,不由得闭紧了眼睛,甚至出现了像是小时候每周二下午看的黑白电视机,什么频道都模糊后闪烁着的白点。
脚步声和墙上传来的钟摆声不谋而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害怕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但没过多久,就全身冒汗。
而脚步声仿佛就在床尾来回走动,不曾停歇。
他受不了了……想一探究竟……
猛一抬头,吓他一跳!
奇怪!怎么是小舅的面容?
他伸手探了探,小舅明明就躺在身边啊!
“嗯?你怎么了?”
小舅侧了侧身子,轻声问了他一句。
“我睡不着……”
“我也没睡着……”睡在床头的姨夫突然也说了一句。
原来三人都没睡着,估计只是他自己快睡着了却做噩梦了吧。
他拿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一点二十多了……只剩下百分之四的电……
奇怪,时间怎么这么快……
而外面的声音依然丰富,尤其是犬吠,没有停过。
偶尔还会有汽车的声音,他想,估计是有人在守夜吧。可是跟汽车好像也没什么关系,都这么晚了,不过也有可能跟他一样,连夜赶回来也不一定呢……
确认了另外两人都醒着的,他多了些许安全感,便逐渐放下了心,慢慢地模糊了眼前的黑暗与静默……
不一会儿,一个奇怪外形的背影出现在床尾……正充满了困惑……就突然转了过来!
那是一种无法描绘的长相,从床尾俯视着他……鸡皮疙瘩不禁起了一身!
却又动弹不得。但那人就像是站在床尾,也没有靠近,也没有其他动作……
没过几秒钟,突然那个人像电视剧里面一样变形了!变成了一个歪着头的女性,但是面目依旧狰狞!从未见过的面容!
奇怪!诡异!
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模样!全身湿哒哒的,看不清脸!但感觉很冷,冷得瘆人!
又变了!
变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不像人样了……
……
一幕幕就像是幻灯片,形态各异的奇人怪士映入眼帘,但是他始终动弹不得!他像是被麻醉了四肢……只有意识存活……他用尽全身力气想张嘴大喊……但他如同哑巴……他趋于崩溃……他心里默念:各位大哥大姐行行好!我只想睡个好觉!我明天还要上坟!求求你们了!行行好……行行好……
慢慢地……眼前的怪物像雾化了一般……消散了……
屋外的犬吠停了……公鸡开始打鸣……
他尝试睁眼,发现能睁开了,眼前不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泛着微弱的光……天要亮了?他挪了挪四肢,像是抬过百来斤的东西,又麻又酸……他把手机再次从枕头底下拿出来,发现已经四点四十多了,只剩下百分之一的电了……
他松了口气,翻了个身,回想起那些从未见过也无法形容出的人……直到楼下的人喊他们起床。
天还没有亮透,他也没有吃什么早饭,在道士的安排下,大家可以再看外婆最后一面。
其他人一拥而上,他没有。他不敢,且内疚。
接过道士给的引魂幡,他需要在棺材以及送行队伍前面领路。
嘈杂的哭声从身后传来,他面无表情,没有哭。他想,比起活着遭受病痛的折磨,死了确实是一种解脱,应该为外婆感到高兴才对。
田埂边的炮竹和烟花全部点燃了,一向害怕这些的他,反而难得没有退缩。
到了,外婆的坟地。
老家土葬的习俗,是要先把棺材放置坟地三年再入葬。
母亲对他说,“你外婆辛辛苦苦忙活了一辈子,一天到晚为后辈们操心,没有享福过一天,得了这个怪病,临走都没能吃东西,她想吃肉,又吃不了,天天靠打吊水,命苦唉……不过还好,今天早上没有下雨,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
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今天一早就会有大雨,大家都挺担心的。
待棺材安置好后,所有人都下跪磕头,做最后一件法事。
一切顺利,大家开始回去帮忙弄几桌午饭。
他趁无人注意之时,一个人走向了以前在这读一二年级时经常去玩的河滩。可惜时过境迁,河滩都已经干涸了一大半,再无往日般泛滥。
他感觉少了点什么,心里一阵难受。突然下大雨了,他发现自己的眼泪也在流……
外婆死了。
七月五号晚上八点多死的。
七月五号中午十一点,他放暑假了。
那天上午他考完了最后一门科目,数学。
前一天晚上从和母亲的通话中了解,外婆还好,就是想见他一面。
他曾在外婆家读过一二年级。
当初他父亲问七岁的他,为什么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读小学中选了外公外婆,他说因为外公外婆开小卖部。
外公外婆常年经营着小学门口的小卖部。
他便去找班主任问,可不可以提前一天走。
“那怎么行呢?明天上午还有数学呢?我就算同意,你们副班也不会放人的!”
焦虑,慌张,仿佛像当初那次溺入外婆家后山的塘里……
他数学成绩一直不太好,从学前班开始就从未合格过,何况他生来对老师感到害怕从而敬而远之。
他咬着后槽牙,敲响了副班办公室的门。
“进,什么事?”
“潘……潘老师……我……能不能提前请假离校?”
副班抬头看了他一眼,面露不悦,指了指教室:“刚刚已经有几个无功而返了,你呢,平时表现也还行,但是你成绩不太稳定,就老老实实等考完试吧!”
“可……可是我外婆她,她病情不太好,我想早点……”
还未讲话说完,就被副班打断了:“好了!什么理由都不成立,快回去复习吧!”说罢,便埋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股票了。
他皱起了眉头,打算回教室拿校园通讯卡给家里打电话,让家里人出面请假。
刚到门口,发现数学课代表和一名中年男子正要出来。
“诶,我先溜了!拜拜!”
显然,旁边是她家人。果然,班里一瞧,本地生几乎都提前离校回家了……
其实在高一经历了第一学期,他就已经知道这里的潜规则:同一个地方的人,就是好说话、好办事。要不然本地生吧别人打到医院了,也只是记大过而已,而外地生无论是挑事者还是受害者,都不免要遭近两百斤熊腰虎背似的教导主任的一记鞭腿。
少见多怪。
他拨通了电话,但他母亲觉得外婆身体还行,而且他的表弟也是明天放假。
只好作罢。
毫无心思地考完了数学,他就立马回家,并打给外婆。
外婆很是虚弱,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放假了就行了,她放心了。
他妈让他和他爸,晚上坐他小姨的车从杭州回老家。
他小姨那天感冒严重,决定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再出发。
晚上八点,刚一起吃过饭,他回房间收拾东西,突然听见房外传来了哭声。
他知道还是要迟到了……
太阳从泥巴路的尽头照常升起,他们终于到了。
七月的万佛湖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