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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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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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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面

1.

   在老家,由于家族占了整个村子的一大半,所以每逢大年初一,各家最年长的老人们会待在家中,备好点心茶水,等待各家的小辈们前来“问安”;其他人则以性别为区分标准,由辈分稍大些的带着,兵分几路出发去问候各家老人。

那年大年初一,照旧跟着家里的女性长辈们一起出门拜年。“拜年需趁早”,早上六点多的村子,满满的人气儿,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小分队。大家搓着手、哈着气、轻跺着脚,祥和地笑着、问候着。也有些常年在村子里过活的,一出门便习惯地弓起腰,双手插进袖子里,远看去憨憨的,让人心里更多了些节日的暖意。

原本大家也没有过分讲究拜年的顺序,出了自家的大门,路线随意。偶尔几路人碰巧遇上了,便一齐说笑着进门去,热闹。正巧,我们在大奶奶家门口就碰上了一队。

其实进门前,我并不清楚是谁家。小时候被养在爷爷奶奶家时,整天撒欢地成长,根本无心梳理、记忆那些难于理解的称呼;长大以后,搬去了城里与父母同住,那些原本有些印象的脸庞更是模糊了不少。

2.

里屋暖烘烘的,两张陈旧的实木桌冲着门口紧紧地靠着。进门左手边,有张单薄的细腿木桌,艰难的地托着台厚实的“大屁股”电视机;右手边就是火炕了,炕头放着个有些年数的樟木箱子,箱子上摞着几床棉花被子,炕中间躺着个身量瘦小的老太太,盖着四四方方的小棉被,显得格外干净利索。

听老太太家里人说,就这几天了,在准备后事了。我诧异着,眼前这位老人衣着干净、闻不到任何老人味儿,稀薄的头发也绾成利索的一小髻,她面容祥和,眼里泛着光亮,实在不像是命数将近的人。

“叫大奶奶。”母亲在身后用胳膊肘轻兑了我一下,小声提醒到。

“大奶奶过年好啊!”我喜气地笑着。

屋里来探望的人也纷纷提高音量给老人拜年,一时间,屋子里乱哄哄地欢喜着。老人颤颤巍巍、努力地扭着头,扫了一圈众人,眼神最终停在了我身上。

“顺意啊,你也回来啦?好啊好啊……”

只见她艰难地用一边胳膊肘拄着炕面,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也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唤着我的小名。

我一愣,赶忙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手轻轻包住她那看着粗糙却极为柔软的手,生怕过了寒气给她。

走近了,一切仿佛更清晰了些:那双手温暖、有力,那双眸子黑亮而真诚,她的嘴唇被沧桑的纹路扯着,颤抖着抿出一抹弧度。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也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但她没有。那泛着光亮、无比激动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忽而觉得仿佛一股力量在我们之间传递着。

其实我跟大奶奶好多年没见了,那一刻,她能一眼认出我,还唤得出小名,我也很惊讶。努力回忆着跟这位老人究竟怎样的过往,让她见了我会如此激动。脑子里却只一幅画面:

小时候养在爷爷奶奶家,常在外疯得满头汗跑回家,时常见奶奶和大奶奶盘着腿坐在炕头、靠着窗户纳鞋底。见我那疯样子,奶奶总要用手指着假装骂上几句,大奶奶却从不说话,只在窗口的日头里慈祥地笑着。好像她从来不爱说话,只每回见了我都笑。

那笑容也玄,仿佛能容纳一切,让人立刻平静下来,哪怕是小孩子。

是她,是那位裹脚的小老太太,是那位话不多、也总爱待在满是阳光的角落里的小老太太。她很喜爱我,喜爱得仿佛没什么理由,连父母也常说大奶奶真的很喜爱我。

没等我回过神,不知哪位长辈喊了一嗓子“咱走吧,让老人好好休息!”众人又纷纷再次提高音量说着吉祥话与老人道别,乱哄哄地欢喜着出门去。我也轻轻将那双手送回被窝里去,追上走远的小分队。

3.

没几天,大奶奶家里的小辈来传话,说大奶奶没了。我心头一阵说不出的复杂,想起几天前的最后一面,想起那双眼睛,竟不十分难过了。老人临了了头脑却如此清楚,心态也这般平和、从容,不由得羡慕起她来。

人活一辈子,能平平安安到老,已是不容易。若走得太突然或不平静,对身边的人造成的伤害就会深刻且持久;若能无怨无恨、了无牵挂、平和地离去,对生者也是一种安慰。

小时候总爱听好话,认真记着。玄妙的是,许多见过我的老人们,总会一脸笃定地预言我是个机灵又有福气的。听得多了,我也早把这话视为自己的宿命一般,无忧地活出了不少福气。

何为传承?或许我们不曾有过太多交集,或许我们曾经分别数年,但我们依然可以感知彼此,感知彼此的一生,感知对生的热爱和对死亡的从容。

而今,每每回忆起与大奶奶的最后一面:那双手温暖、有力,那双眸子黑亮而真诚,她的嘴唇被沧桑的纹路扯着,颤抖着抿出一抹弧度,似在说着:“你不必害怕,也不必为我难过,好好去活。愿你福气一生,老来活得通透,内心平和。”

2.

从小,受爹妈悉心栽培,爷爷疼奶奶爱,姑姑舅舅也是捧在手心里,命好而不自知。唯一的遗憾是从未见过那被乡里乡亲夸上天的姥姥姥爷。后来过年跟着哥哥去了他姥姥家走亲戚,受了不小的委屈,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冷屋子里的床上,抓着被子抽泣。忽的又发现天上好多星星,童话镜头一般,也不知哪来的虔诚,开始瞄住一颗星许愿:“不知道我的姥姥姥爷听不听得见,我想有个姥姥姥爷,哪怕两三天。”越想越伤心,哭累了也睡着了。

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北京上学,还真冒出了一对老人,完美得就是想象中的样子,玄得妙不可言。

再想到北京的姥姥,九十多了也是那般通透。偶尔回忆往昔,情到深处也会泪目。在北京上学的四年,几乎每周末都会去垂杨柳吃饭,吃完还大包小包地带走些。姥姥总爱摆两个小板凳,我一个她一个,不同的是,她剥吃的,我在一旁等这。每回要走了,她都坚持出门送我,楼前高大的垂杨柳挡住半个楼,姥姥就在那小小的单元口处,躬着身子,望着我挥手,我三步一回头,摆手示意她回去,见她不动,便快走几步拐过弯去,再回头偷看已是她缓缓转过的背影,眼眶有些发热。

3.

一个人若是走得太突然或不平静,对身边的人造成的伤害就深刻且持久。来这时间走一遭,就应该活得明白些,如此才能平和地离去,对生者也是一种安慰。

那些我想要的,渴盼的,其实生活都已给了,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奇妙,恐怕我真是个极有福气的,恐怕这世间真是有命数的。

倘若这世上真有另一个世界,那些你自始至终珍惜的、害怕失去的,或是那些你想念的、却不曾有幸拥有的,最终都会在那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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