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靠墙放着收获农作物用的“弯镰”、“冲担”、“扁担”、“羊叉”、“木锨”、“拖板”、“罗筐”、“风车”;田间管理用的“钉耙”、“钎”、“锹”、“榔头”;以及耕作用的木犁、铁犁、木滚;交通工具还有“独轮车”、“板车”、“牛车”等,屋外陈列着下了岗的“石磨”、“石磙”等。有些是爷爷时代扑自制的,也有些是父亲早些年购买的。它们和我们的村庄一起见证了中国农村百年变迁。
七十年前,我的爷爷犁地用的是木犁。木架子上镶了块明晃晃的“犁刀”,俗称“铁罐头”。地是租来的,家贫无牛,奶奶作牛。奶奶个小,肩上栓根手臂粗的麻绳,纤夫似的拉,绳嵌入皮肉,疼入胫骨。奶奶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叩首;爷爷握着犁把手,弯腰弓背,头埋犁头,脚陷泥土。一天工夫,精尽气衰,难犁一庙地。
那种光景许多反映旧时农村体裁的小说或故事片上都有,那是五千中华古文明传承下来的一种农业生态。劳动人民与动物一样都是生物链上的一种原动力,人甚至还不如动物。那时,一切都是迟缓的、静止的,包括岁月、稻田、精神还有苦难。人们躲避灾祸,灾祸却不期而至,人物养育牛羊,自己却变成了牛羊。
稻田不是生产食粮的所在,而是生长苦难的地方。犁刀是笔,汗水是墨,长鞭与吼声是标点,稻田是睡着的一本书,谷物是一枚枚带血的文字,镌刻在稻田冰冷的躯体上。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华民族苦难史上最厚重的一页。像许多受尽屈辱的中国农民一样,爷爷倒在了自己的土地上,倒在了日日耕作的稻田里,倒在了南下侵华日军高扬的铁蹄下,爷爷的胸膛被日本鬼子刺穿,血染红了稻田这本书。稻田一定会记得。
上个世界五六十年代,中国人民共和国诞生,农民不再是农奴,稻田一夜之间插满一面面迎风飘动的红旗。荒芜已久的垄头陌上,乌云散尽,旭日东升。稻田里开始有了掌声、笑声、歌声与号角声。稻田里到处都在上演激情四溢的运动会。每天评分、评优、评模范,模范都会立在高高的田梗上,脖颈上披着“红领巾”,唱着激情四溢的革命歌曲。
人们每天听着冲锋号起床、奔跑、歌唱,像运动员一样,表演着各种绝活。可稻田没跑,稻田受了太多的伤害,那会儿才刚刚苏醒。它还不太适应新换的一拨拨主人,千疮百孔的它还愣在几千年来的麻木与死寂般的沉默里。它还不习惯鼓掌,它只想与那些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孩子们一样,当一会儿观众。它发现,站在田梗上的“红领巾”们背后还握着一份检讨书。榜样的不远处,还有些偷懒耍滑的汉子。它发现自己看不懂,它觉得奔跑在它胸怀里的人们或许还只是一群孩子。
稻田等着,等风来,等雨来,等激动人心的消息从北京飘来。它等了近二十年,等来的一声春雷——“分田到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春雷后奔走着大人与小群,还有一群小牛犊。这些新业主明显踏实了许多。他们勤劳、智慧、执着,想着法子让稻田愉悦地捧出白花花的稻米。
我的父亲母亲便是在这个时候,扛着新买的犁铧,驱赶着打饱嗝的牛奔向稻田里的。
父母们把稻田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他们无遐抬头,抬头看看梳妆的朝霞,晨跑的白雾,怀春的清风,唱歌的竹林、狂欢的秋雨,看看苍老的天空绽放的那抹蓝。他们像像青草一样呼吸着,像青草一样野蛮生长、荣枯。他们来不及问清稻田以外的世界,来不及弄明白城里得了传染病的花布衫与红裙子。他们甚至无遐品完泡好的半盏桑椹茶,腾出手来疼疼自己的孩子。那一声声布谷,是号角,是使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醉倒在失而复得的稻田里。
他们是当年站立在田梗上的“红领巾”,他们更懂得如何伺候好稻田。牛在他们手中奔跑着,“一天能犁三亩,够快了”,他们觉得。
他们种汗水、种希望,种欢喜。稻田里天天上演着由牛、人、鸟、还有大黄狗共同合奏的交响乐,只是不再有“红领巾”与号子,也不再有懒汉。稻田开始丰产,像怀孕的少妇,她的精气神超越了历史上最好的时期。
我的父亲母亲,最后倒在了稻田里,她们手里捧着谷物,不肯松手,她们眼里满是泪水,因为他们对那片土地爱得深沉。
失去父母的田园是孤独的,没了交响乐的稻田是寂寞的。村里的年轻人放下了种子、秧苗、镰刀与牛绳,他们纷纷从稻田的污泥里拔出腿来,穿上清洁的鞋去追远方的风景。那里生长时装、富裕与梦想。走进稻田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老,老到已驱赶不动一头牛。于是,稻田又开始闭上眼睛休眠起来。它酝酿着一个梦——一个伟大的复兴梦。
去年国庆节,我返乡看望睡在稻田里的父母,看望久别的家园。我惊奇地发现,父母亲盼了一辈子的水泥路、柏油马路下了乡,且村连村,户连户,一直通到了稻田边上。自来水进了村,快递员进了门,宽带绕着村道行,河滩口飘来了小游艇。农舍从土屋变瓦房,瓦房变洋房,家家后院修了车库。村路上往来的不再是自行车、木板车、牛车、驴车、马车,而是小轿车、多用途大卡车。
我与妻从公交车上下来,拉着一堆行李箱,立在马路边侯车。瞅着一个个牌坊式的省级示范农业基地标识,乡村旅游地图标识;瞅着镇上新建的一环路、二环路、步行街,以及交通路口的红绿灯,瞅着四车道的马路上清晰的交通标识;瞅着远处一个个新建的居民小区,以及小区里洋气十足的别墅群;瞅着来接我们的侄儿打开宝马车的门,我与妻窘在那儿老半天,不敢上车。刚上初中的儿子不识趣地嘟囔道,“上车呀,怎么像个土包子!”
原来,故乡正在创建“幸福家园”。乡并乡,村并村,组并组,“鱼鳖虾”、“龟鳝蛙”、“莲果瓜”……立体生态养殖业兴起,一大批如“孔雀园”、“驼鸟寨”、“山泉谷”等生态旅游区开始投建;一大批稻田重组、扩容、复耕,变成瓜园、花园、果园、稻田公园,稻田拥抱着稻田,舞蹈起来,摇曳成金色的海,它第一次迎来了大批高贵的城里人。
原来,政府近年来加速推进农村土地的所有权、承包权和经营权“三权”分置,从集体所有、农户承包经营到集体所有,农户承包、多元经营……新时代、新思维、新举措、新视野,稻田有了投资者,土地有了开发金,离乡的游子回家了。回家的游子从大城市里带回先进的管理经验与现代化的设备。耕地机、播种机、开沟机、松土机、插秧机、收割机等“新劳模”在一马平川的稻田里奔跑,监理无人机在稻田上空秀着肌肉,宽大的翅膀轻盈、优美。田野奏响的不再只是风声、雨声、雷声,更有稻田欢悦的呼吸声,奔跑的脚步声。
大学毕业生回乡当起管理者,建起农技站、农科所,农产品网络推广公司、公关公司,“企业微信”、“微信公众号”、“小程序商城”开始登上农村、农业、农民的大舞台——村中城出现了,稻田重生了!
它不但重生在阡陌里,重生在春雷、春雨里,它还重生在互联网、物联网上。稻田从育种、播种、套养到农产品加工、包装、销售,每一个流程都在力求可视化作业,智能化管理。每种农作物中的优品都在寻找形象代言人;每一亩地,每一棵庄稼,每一颗金灿灿的谷物都将有自己诚信的ID。稻谷不再只是低头看着泥土,看着落日,它昂首挺胸,仰望苍穹,傲视蓝天。那些实时上传的图片与视频,将通过中国人研发的5G,传输给地球上每一个“天眼”看得见的角落。每一双关注它的眼睛,只须摁“下单键”,或者加入购物车,性感的稻米,香甜可口的农产品便会带着泥土的余温在虚拟与现实交织的路上飞奔,以光的速度扑向目的地,进入你的视线,扑向你的怀抱,取悦你的味蕾,填满你空空荡荡的乡愁。
稻田在奔跑!它奔跑在新时代的快车道上。它将与全球每一位关注它的伙伴握手,与每一双饥饿的眼睛拥抱,与每一个曾轻视它的灵魂讲和,与仍在敌视它的拳头博弈。它将让世人告别饥饿、贫穷、苦难。它的背后是一个强大的中国!
(《奔跑的稻田》首发于《中国企业与产业》2019年第11期)
个人简介:朱慧彬,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工人日报》《福建日报》《浙江日报》《中国文化与产业》《中国青年》《延河》《唐山文学》等百余种省级以上报刊杂志。获“首届全球华人散文大赛游子吟·孟郊奖”;第五届全球妈祖文化征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散文集《让我路过你的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