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雨
当三月的风打草丛里苏醒,吹过隆冬最后的墙围;当雷声揭去瓦上霜与老树皮;当充沛的雨水磨破苍穹,把灰暗刷成天空蓝;村庄的蜂蝶鱼蛙,便在开满紫云英的田野里,在珠胎暗结的麦地里,在涨满春水的池塘里一天天骚动起来。
挨过寒冰怒雪的山樱,便在故乡的山岭、河岸、坝下、陌上蹲守;在庭院、门前、屋后、转角张望,在桃未红、柳未烟、夜未白的时刻,偷偷地嫁与十里东风,一夜之间身子便被泡软,一夜之间从枝枝丫丫里鼓出一个个芽苞。
“哟!樱花,樱花要开啦!”
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们在大表姐的催促下变得殷勤起来。执镰、荷锄、解衣、脱鞋、卷袖,除棘、培土、浇水、施肥、杀虫,一古脑儿的接春仪式,扮靓了三月的村庄。山樱树下,她们笑着、闹着、嬉戏着,快乐着……而不远处的草垛、墙角、田间便是一双双后生怀春的眼,眼神中仿佛生长出千万双多情的手掌,搓暖了日头,搓皱了春水,搓柔了那香气日浓的春色。
大表姐是在山樱树下订的亲,在樱花怒放的季节,嫁进城里去的。
走的那天,她头上插着一支粉红的樱花,身着一身粉红的嫁衣,抱着一床绣满樱花的棉被。吃完母亲做的樱花糕,她一步步地迈出家门,走过田野,走到坝上,走上结满樱花的河岸。西垂的斜阳铺满一地的金晖,不知是酒是花还是春光,抹红了每一张迎亲人的脸。
临行的一串鞭炮,惊动了静默的山峦,巨大的回声在群山间奔走相告,惊醒了做着梦的樱花林。娇媚细碎的花瓣从枝头落下: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淡粉、深粉、金黄、乳白……漫天起舞,翻飞如雨。飘洒在表姐盘起的发梢、鬓角、腮旁、唇间、胸口、襟前、脚背;飘落在一泓流金的春水里;飘散在芳草连天的沟沟壑壑里;飘入送亲队伍的眼眶里。花雨打湿了大表姐的樱花被,打湿了大表姐扬起的笑脸,打湿了亲人们难舍的目光,打湿那个回不去的三月,那个开满山樱花的日子。
大表姐的名字叫山樱。表姐夫是一名油田工人,是一位业余的园艺师。我不知道,他们在城里的阳台上,在蜂鸣蝶舞的小窗前,是否种着一盆山樱树?在每年春风南渡的时节,是否有着一树樱花在静静地怒放?是否在一树繁花的落日下,有着一张粉红如初的脸?
樱表姐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上过农专的文化女性,是那些年唯一嫁进城里的姑娘。自她出嫁,十几年里再也没有回过故乡。而我也随后走出大山,求学打工,自然再也没有见过她。
不知山樱表姐在城里是否找到了工作?是否生了孩子?是否挨过了下乡、下井、下海、下岗的波波浪潮,是否也曾想着故乡那山、那水、那路、那人、那一树繁花,想着曾经流淌在指间心上的芳华。
山樱的花语是“向你微笑”。我希望在城里生根发芽的樱表姐是微笑着的。向着城里日日升起的太阳,也向着故乡岁岁东风浩荡的山岗。
六年前的三月,我在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看过开得最热烈的樱花,遇见过一群同样有着樱花情结的女同学。她们都是年届花甲的老人。
她们有的穿着绿军装,有的套着一袭花格子长裙,有的系着红色的丝巾;有的坐着汽车来的,有的是坐着火车、轮船来的;从北京、上海、长春、成都或者美国、欧洲、澳洲,又或者某个草原、高岭,某个村庄……他们千里奔袭,万里辗转,就为了赴一次与樱花的约会。
可不巧那是个雨天,她们也似乎来得晚了些。一条长长的花径上,游人零落,细雨如丝,残花如血,落在她们一头黑白相间的发梢。可她们仿佛并不在意,呼着对方的学名、绰号、班级职务,手拉着手,在雨中绕着一株最大的樱花树转着圈,笑着、跳着,轻轻哼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向天再借五百年》。她们哼着哼着,落下泪来。
好无疑问,她们曾是某村某乡某旗某技术科长、处长、局长甚至某某首长或者首长夫人。而此刻,她们只是撒着欢的一群“少年”。她们亲吻着每一片凋零的樱花瓣,央求我这个碰巧经过的路人给她们拍照、录像。
在我的镜头下,满是沟壑纵横的脸,以及被岁月吹皱的笑容。那笑容一如当初——热烈、纯洁、绚烂;那笑容点亮了四面风。我好似听见一片片樱花落地时光阴破碎又愈合的声音。
我想,在这樱花树下,一定有着那样的日子:一群如花般绽放的天之骄女,她们抚摸着花枝,背着诗,温着书,说着梦,言着情,写着给投寄给远方的信。曾经一腔热血,鲜衣年少,看不够的烈焰繁花。也一定有着这样一天:标语满园,锣鼓喧天。一声号令,她们作别校园,壮怀激烈地没入革命的洪流。
有人说,樱花最美的时候,不是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刻,而是行将死去的刹那。我想在那个荒唐且激情的年代,她们革命的步履下一定留下了太多的遗憾。然而她们精心策划的那次重逢,似乎不仅仅是为了一场“青春的祭奠”,为了一曲未了的“芳华”。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比如,为了一段不悔的青春?为了一个不曾兑现过的约定?为了那些已安眠在四海八荒永不能重返母校的学子?!
中国科大是1969年从北京牵到合肥的,她们应该是早期的一批毕业生。曾经又红又专的国之栋梁,曾经被“塞罕坝精神”,被“马兰花开”武装着的一代人——“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工矿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声声号角让她们把最美的青春交付给了最贫最远最冰冷最火热的土地。而今,韵华迟暮,她们的人生进入到计时。“最需要的地方”似乎不再需要她们,而她们却依旧欢欣鼓舞,依旧灿如樱花,依旧笑着拥抱来日不多的春光。这需要怎样的一种胸怀与气度!
樱花雨,不悲不切,优雅、安祥,是一幕超越死亡,笑候重生的绚烂!
“愿远行人都看见最美的风景,愿归来者终等到最美的风景。愿你,归来仍是少年。”这是一位心怀菩提的伟大作家在人间的寄语。我想,这也是我对她们最好的祝福。
清明酒
清明不是节,清明不温酒。然而,每年清明,都是离人醉。
前年的清明前夕,我回了一趟故乡,拖儿带女去墓地祭拜父母亲人。村里正在发展“鱼虾蛙鳖龟莲”生态农业,发展农田公园。并组并村并田,大量的村民正重新失去着土地,大里的村舍正在集体倒下,大量的良田正在被沟渠与水泥路面包围。农民作为个休劳动者正在退出历史舞台,正在被效率更高的智能机器家族替代。
农村农业农民,在中国社会城镇化进程中迎来新的大变革,流转的土地将再一次地进行历史性集中,成为农庄农场农业城。传统农民休养生息的时代像粮票油票布票,像农村户口的人脸标记一样,将一去不复返。一切在履新,一路在向好!可若如此,未来农庄的土地会不会像城里一样变得金贵?成为城里的农村人在百年之后,魂魄将如何安放?
我忽然为自己感悲哀。父母亲人在厚重的泥土里安息了几十年。几十年前,我无力为父母做些什么;几十年后,我仍旧无能为力。面对那一片片正在增多的坟茔,面对那片安放灵魂的正在缩水的土地。
清明那天,我们在三姐家吃了顿饭。前来吊亲的乡民、归乡的游子坐了满满一大桌,比春节还要到得整齐。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
三姐夫用塑料壶打来一大桶稻谷酿的烧酒,分给大家。烧酒性烈,浓香四溢,入喉火辣,像极了家乡的硬汉子。
洒到微熏,话到深处。男人们聊着乡村,聊着城市,聊着在城里打工的乡下人,聊着在村里生活的城里人;聊着被春来的雨水浸泡着的老屋,聊着并村并组并田后各自的出路。越聊话越多,酒越浓,人越醉。
我的脑中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一位中年男人,拎着一壶酒,满面潮红,醉意迷离。在晚辈们敬酒的那刻,一边挥着衣袖,一边舌头打着结吹嘘——当初他在旧银行当差时,一个人用螺子三天两夜运送过五万个银元,一枚未丢;在生产队当猪倌时,用一分地的南瓜养活过数百头的猪崽,一崽未夭折;在镇上酒厂当工人时,用一千斤的稻谷放出过500多斤高度头曲酒,一滴未偷……
晚辈们尴尬地端着酒杯,不知是该等还是该饮,张大了嘴,敷衍地点着头,不敢揭破中年男人得意的梦境。而屋外的田垄,金黄的油菜花正在静静地开放。
那个中年男人是我的父亲。清明前后,父亲便要琢磨着下秧育苗。每每背着大袋大袋的种子,扛着犁铧牵着牛,走在乡间窄窄的田埂上,父亲便犯嘀咕:啥时柏油路能修到家门口,啥时铁牛满地走,啥时扯秧插秧不用手;啥时热了,空调装到坑里头;啥时孩子们住到城里去;啥时客人来时有壶好酒……如今,这些都实现了,父亲却走了。一走就是三十年。
过去每年清明,父亲都会为祖辈上坟。他拧一壶酒,半袋零嘴,一两挂鞭炮,走到亲人坟前,摆盏、倒酒,然后恭敬地立着,陪亲人们说话。几个时辰下来,嗜酒如命的父亲可以抵挡住酒香扑鼻的诱惑,滴酒不沾。
只上过几个月私孰的父亲,每每祭奠完亲人回屋,便会感叹一翻:“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闲暇时,孤独时,得意时,失意时,父亲半碟豆,一杯酒,两行泪;劳作时,疲惫时,父亲一轮月,半壶酒,满身泥。
因为酒,父亲敢于与泥土为亲,以苍天为敌;因为酒,父亲乐于与草木交心,与恶邻为友;因为酒,父亲勇于同饥饿相搏,同命运相争。也因为酒,因为我们这些儿女,父亲这条硬汉,过早地向日月低了头。
“清明未雨下秧难”。我每逢清明回乡,几乎都是雨天,都是花正开,酒正酣的时季。走到哪座村庄,都能瞥见风雨中鸣咽的经幡;走上哪条路,都能邂逅往来如织的故人;走进哪一家,都能撞上一桌清冷的酒,一副思亲的面容。
我想起艾青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清明酒,是一壶还魂酒,冰冷而浓烈地悬挂在通往乡愁的风口。
幸别离
这些年,我走过很远的路,到过很多的城市,停靠过很多个码头,去过很多人的故乡。为了生计,我逃离故乡的亲友,告别新婚的妻子,抛下襁褓中的儿子;为了生计,我不舍昼夜,风雨兼程。我相信,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身体在流浪,魂魄在故乡。”
我想念亲爱的外婆,想念她用菜籽油炒的“生日面”,想念她那支能打春桃秋枣的拐杖;想念母亲用猪油拌的油菜蒸菜,想念她偷偷用石头舂米,用米糊喂饱我们时那幸福的笑容;想念父亲的那杆锤,那杆开山辟石琢磨打桩的锤,那杆能换回我们学费的铁锤;想念在我人生岔口给我信念支撑的表哥;想念失去双亲时,给我一饭之恩的春嫂;想念在异乡的洪流中,给我生的希望的路人……他们曾经都是一个个高大伟岸的身影,都是活跃在我们身边可亲可爱的人。如今都成了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前不久,远在故乡的大哥发来微视频说,他回老家去吊亲了,还带着大嫂把老屋院子里的杂草清理完了。两个体格并不健朗的人,一手扶着墙,一手挥着镰,奋战了五六个小时。大哥说,赶在清明前,把院子收拾好,兴许离世的父母亲人会回家看看。
又是一年人间清明。一个个曾给我生命给我们姓氏给我恩惠、真爱、温情的名字,将翻越万水千山,踏梦而来。我要把这一个个冰冷的名字,用手心握紧,用胸口揣实,用体温捂热,然后把它们安放进一条叫思念的河流,藏在河床的最深处。
“人生是一个漫漫的旅行,没有终站,只是走到了偶然的地方,力尽而止。历尽而止,不说抱歉,不必再见。”这是一本书里一段话,这本书的书名叫《人生幸好有别离》,这本书的作者是2019年1月23日悄然离世的林清玄先生。
人生幸好有别离,有别离,方知悔,方懂爱,方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