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朋友圈看过一位画家晒的一幅油画:一个晴朗的夏日,窗外的校园里开满玉兰花。教室里一张课桌上仰卧着一位午睡的少女,头枕着一摞书,背压着一件有着拉链的蓝色校服,衫衣如雪,纽扣掩不住膨胀的青春。黑色短裙洁净地散开着,裹着薄丝袜的小腿调皮地沿着桌角垂下,一同垂下的还有一段裸露着的柔软手臂。清风打开一扇窗,挽起一头顺滑浓密的黑发,发下掩着半张清白的脸。眼闭着,微微上翘的嘴唇上挂着笑意。
整幅图干净得直达你内心深处的那团柔软。那略显稚嫩却恬静的笑容,就像躺在妈妈怀里做梦的女孩。
不知画家是如何发现这位女孩的,又或许他们有着怎样亲密的关系,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模特与艺人,再或者只是画家的臆想之作。可不管怎么说,画上的美少女应该不会是渡边淳一先生《魂断阿寒》里的女主角纯子。因为少了一份算计与放纵;也不似沈从文先生《边城》里的少女翠翠,因为多了份知性与率性;也不完全似Cosplay动漫真人秀,因为少了份伪装与做作、夸张与人设。
油画少女与他们相比,多了份阳光、活性与自然,更像城市氧气少女。美中有点甜,甜中有点涩,涩中多了点熟与柔。在那样一个花开的年纪,鲜衣怒马,烈焰狂花,初谙世事,想象中的人生似乎有无限可能。
那少女应该是上着高中或大一吧?这会让许多朋友想起自己的同桌,那一笑桃花会开的女生,扎着一头乌黑的麻花辫,成绩总是把贪玩的男生甩上几条街。她们的作业本总是被一堆男生争抢、传抄。她们有时会托起脸偷窥喜欢的男生,或者在宿舍熄灯后私下点评,却装着说“看不懂”。
上学的日子总是很穷,尤其是来自乡下的读书郎。祖辈与黄土为敌,奋斗一生,仍旧只能温饱。农村学生少有零花钱,买不起风衣,买不起书,放下书包卷起裤管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一入泥田深似海,屁股、脸蛋都是泥。能穿上一双干净的鞋待上一天都很难。农村生活平庸,农民爹妈平庸,农民娃不平庸。正如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男主角孙少平,总是不放弃一切读书识字的机会,一切学习进步的机会,仿佛一切可能的改变都在台灯照亮的方寸间,都在书页里,都在汗水浸泡的梦想里。
而城里的那些氧气少女们却偏喜乡下读书郎。他们不唱K,不装酷,不设防,不吹牛撒谎学抽烟。他们常穿着一件早已发白的白衬衣,白球鞋,不够白便用粉笔条涂,用卫生纸裹。
与城里公子相比,乡下的读书郎骨子里有种不解风情的傻劲,眸子里有股溪水般澄清的温良与敦厚。氧气少女喜欢他们晒黑的脸蛋与傻笑时露出的两排白牙。他们嘴角不含杂质的一笑,都会让人心动。她们喜欢管他们叫“清白少年”。
二
“故事开始以前,最初的那些春天,阳光洒在杨树上,风吹来,闪银光……”“我情窦还不开,你的衬衣如雪,盼着杨树叶落下,眼睛不眨,心里像有一些话……”
最初听这首《清白之年》,是因为一位青年作家朋友的推荐。可能歌词触动了他,或者旋律感染了他。他自2017年开始潜心歌词创作,出产了一批青年男女竞相传唱的流行歌,在“酷狗”等知名的网络平台好评如潮。这不能不说是受了朴树的感染。
朴树算是我的同龄人,这首歌出自朴树2017年发行的第三张个人专辑《猎户星座》。有人对《清白之年》作出解读,说是四十四岁的中年歌者对清白之年青涩情感的一种祭奠。也有人说,这首歌与爱情无关。
记得1999年朴树个人首张专辑《我去2000年》面世,其中有首歌《那些花儿》。据说朴树1996年就是背着吉它拿着这首歌打动了知名音乐人高晓松,并成功唱哭了当时还做着珠宝生意的老板宋柯,于是便有了宋老板为朴、高两人打造的“麦田音乐”。也就在这一年,朴树与周迅,夏雨与袁泉(后来成了夫妻)领衔主演了爱情片《那时花开》,《那些花儿》被选为片尾曲。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这首歌,直白纯真,温暖而又忧伤。1996年,二十六岁的朴树与二十五岁的周迅也因了“那些花儿”,因了“张扬与欢子”擦出火花,可她们的情感之花没有等到2002年5月《那时花开》的首映,周朴两人便成局外人。而剧中那张披着头的朴树与氧气少女周迅的结婚照;那段周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听朴树用十七种语言说“我爱你”的场景,却感动了校园里成千上万的痴情男女。
“她们已经被风带走散落在天涯……她们都老了吧?她们还在开吗,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那些花儿》)
“大风吹来了, 我们随风飘荡, 在风尘中遗忘的清白脸庞,此生多寒凉, 此身越重洋, 轻描时光漫长低唱语焉不详……”(《清白之年》)
《那些花儿》与八年后的《清白之年》是否存在,或者到底有着怎样的关联呢?
如果没听过朴派的歌,你很难分出上下文分属不同的专辑,不同的歌目。这两首歌,“风”的意象都很突出,叙说着青春个体被一种身不由己的力量主宰。风格上也较相似。同样语言直白,句式率性,嗓音低哑,音律舒缓,充满忧伤的温暖;同样意境冲淡空灵,充满芳华重现的童真。
此外,这两首歌似即兴的哼唱,饱含深沉而朴素的情感,全无流行歌曲特有的起伏节拍,以及强烈的抒情色彩。而且如果不细听,你甚至以为它们没有复歌部分。也就是,仿佛你在听一把吉它说故事,它们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尾,而人的存在可有可无。
我曾经为一位专业的唱作歌手提意见,说她的歌像周杰伦一样在背歌词,缺乏起承转合的技巧,缺乏亢奋与激情的传递,结果对方把我拉黑了。
《清白之年》,不同时期不同年龄不同境遇听,感觉不同。有人说,初中时代听,眼里浮现的是经过身旁的一张张纯真笑脸;高中岁月听,心里爆灯的是当年烂在QQ邮箱里也不能说的初恋女孩;大学毕业时听,整个身体宛如坠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挣扎与感伤中。如今,睡在情人身边,或者坐在老板椅上听这首歌,那是一种“坏了心肠”“铁了心肠”,以及不再少年,不再清白的淡淡哀伤。
三
《尚书·虞书·舜典》里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与歌,声与律,总是难以割舍。
朴树的《清白之年》是歌,也是诗。二十多年前,刚出道且披着遮眼长发的朴树唱歌很用力;二十多年后,已经非常有名的他唱歌依旧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二十多年,仿佛一切没变,只是长发落成了短发,黑发长出白发,风尘模糊了清白的脸庞。
听他的歌总让我想起一位天才少年,一位已故的青年诗人顾城。他的诗充满童话美与梦幻美。诗人仿佛在构建一个童话世界,一个心灵能够抵达却没有归程的梦幻城堡。如,“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我把你的誓言,把爱,刻在蜡烛上。看它怎样,被泪水淹没,被心火烧完。看那最后一念,怎样灭绝,怎样被风吹散。”
前一首名为《门前》,后一首题为《奠》。言简易懂的语言,直觉和印象式的表达,自然纯净的诗风。这与朴树的歌颇有几分相似,而且都有一种童话破碎的美,一种光阴被打碎的美。正如《剑仙》里有句歌词唱道,“独揽月下萤火,照亮一纸寂寞。花开后花又落,轮回也没结果。苔上雪告诉我,你没归来过。”青春的感伤,美好的追忆,都在花开花落间。
生如蚁,美如神。“自然之美,纯净之味”似乎是两人共同的审美追求,只是顾城充满童话的世界早已被一把利斧摧毁;而朴素如树,干净如树的朴树仍旧在坚守,坚守聒噪人间的那抹童真。
主演过电影《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李亚鹏曾与歌后王菲相守十年,2013年不得分开时,他感慨地说,“放手——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希望你现在是快乐的,我的高中女生。”
我想,这位西北汉子讲这番话时,定然泪如泉涌。而他眼中的“高中女生”忠于自己的情感,忠实生活的真实,她无疑是位“清白的少年”。那么,周迅呢?十八九岁在杭州结识音乐人窦先生,拍电影《苏州河》《那时花开》,拍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据说都曾传出绯闻。可她不停地寻找自己的真爱,直到四十三岁与一位美籍华裔男演员对上号,方才肯穿上嫁衣。真情真性真我可见一斑。她无疑也是“清白的少年”。至于那位油画少女,氧气少女,那些情窦还不开的读书郎无疑也是。
关于“清白”,屈原在《离骚》中是这样解释的:“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大致意思是,保持清白,守正直之道而死。
白云苍狗时光飞。在这个网罗天下,游戏人间的Z世代,信息传递跑过赛车的时代,在商家反复炒作童颜巨乳、巨婴生态的时代,谁的心灵不躁动,谁的心灵不蒙尘。如果说真有心灵一隅的安详与澄净,那就是对“清白少年”的怀念。
朴树说,“偶有风过,思想起初来时世界的模样,每个人都会被原谅。”这么说,到底是风清云白,还是身洁魂白,似乎已不重要。
少年的你,清白的你。是一个人对一生修为的追求与表达。无论你是否仍旧少年,无论你身在哪条跑道,无论你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