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约会

一

夏至前，妻想尝樱桃，遂让朋友从烟台寄来几箱，八百里加急，朝发夕至。拆开来，一颗颗玲珑剔透，果圆色魅，鲜红欲滴，性感十足。正想晒到朋友圈，与亲友分享，孰料刚一跨界，便闻高考放榜日礼炮齐鸣，“上清华还是上北大？”“去美国还是去英国？”家长群、教师群、妈妈群等数以万计的“朋友圈”像得了传染病般相继沦陷。

 这个时候，应该有诗词歌赋，应该有一树一树的樱桃红，应该有冠盖满京华的“樱桃宴”，应该有樱桃的歌声。这歌声自大唐而来，来自长安古道，成就千年的绝响。

大唐的新科进士放榜的时间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皇帝有在长安城东南曲江池赐“樱桃宴”的习俗，以奖掖寒窗十载，高中进士的学子们。

《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记》中记载：“曲江亭子， 安史未乱前， 诸司皆列于岸浒。幸蜀之后，皆烬于兵火矣，所存者唯尚书省亭子而已。进士关宴，常寄其间。既彻馔，则移乐泛舟，率为常例……”

杜甫在《曲江对酒》一诗中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可以想见，身着长袍，冠带飘飘的书生们换完进士装，手执折扇，迎着从曲江水面徐徐袭来的清风，在漫天花雨，百鸟朝凤的背景中，意气风发地依次步入曲江畔，落坐在由摆满樱桃的餐桌围成的超级宴席上，享受着人间珍馐美馔，享受着集体面圣的那份荣光。而激情的宫延乐曲则随着樱桃女郎的舞蹈热烈起来。

享受这等殊荣的寒门学子其实并不多，大唐的进士早期一榜不过几十人，白居易中进士后赋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这说明当时中榜的不过十七人，十七人的上榜规模似乎太寒碜了点，不过宴会却不可能不盛大，不可能不奢华。

在盛大的樱桃宴上，京中三省六部的重要官员自然要参加，皇帝也前来观赏，但可能不会直接露面（《唐摭言》“散序”中说：逼曲江大会， 则先牒教坊，请奏。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若是出现，皇帝免不了要发表一番重要讲话，讲明求学的辛苦，中榜的不易，评审的公正，以及求取功名后的未来无限可能。然后挑选一批出色的学子次日进宫面圣，考评是否择期授予官职。

樱桃宴上，满眼的红，满唇的红，满齿的香，醉了披红挂彩、一步登天的寒门学子，醉了风华绝代、风光无限的夜晚。

大唐带着皇恩浩荡的樱桃宴，总让我想起日本著名作家梦枕貘的奇幻小说《沙门空海》，想起创造了2017年整个夏季票房新纪录的3D电影——《妖猫传》，想起《妖猫传》里如梦如幻且极尽奢华的“极乐盛宴”，想起宴会上的李隆基与杨玉环，李太白与阿倍仲麻吕，想起那首不绝于耳、春色无边的题宴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想这场盛大无比且灼伤眼球的科幻背景，红的色彩，粉的基调，以及深不见底的酒香。而每个画面都似乎悬着一枚滴着红蕴着血的樱桃。

若说“极乐盛宴”是由皇宫主办，文人雅士与官员们受邀参加的一场声与色齐飞，魔与佛共舞的大型综艺娱乐节目，不如说是一场皇帝考察核心官员的政治秀。而“樱桃宴”则不然，表面看是帝王检阅、考察即将“入仕”的准官员们的文才德行，实则更像一场彰显盛世皇恩的文艺集会。一枚小小的红樱桃更是扮演了浓墨重彩的文化使者角色，把曲江池畔的一顿水果大餐生生演绎成了高大上的中华诗词群PK大会。可以想见，一批才子将一炮而红，进入名人榜，进入翰林院；而更大一批“咏樱桃”的诗词作品将在当夜破土而出，成为次日街头巷尾的新闻头条，以及即刻翻印的畅销书。

由于当日是进士放榜日，也有可能就是皇帝宴请群贤日。”这一消息，自然立即被京城的达官显贵关注收藏，且会在小范围的朋友圈转发。三甲才俊或者文才出众的进士们，在“樱桃宴”上的表现自然会进入大数据库，成为包括皇帝在内的显贵们为女选婿的评审要素。想想大大方方守在河对岸观礼的官宦女子，那梳高髻、露酥胸、披红帛，着短衫、挥窄袖，著长裙、佩美玉、垂红带且假正经的妙龄女郎，想着她们“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般貌似高贵却倨傲霸道的作派，以及“粉胸半掩疑暗雪，醉眼斜回小样刀”的娇俏与妩媚。

我仿佛瞥见有着“朱唇深浅假樱桃”的她们，如何张着樱桃唇与侍女们刻薄地调笑在“樱桃宴”诗词大会上落败的才子，又如何对心仪的郎君刨根问底，且坐立不安。或许她们小小的朱唇上还佯装娇嗔地衔着一颗小小的樱桃。

一颗樱桃成就一朝“樱桃宴”，成就一桩才子佳人版的好姻缘；一泓曲江成为寒门学子魂牵梦绕的风流地！成为达官显贵的发祥地！往事越千年，千年前的那场盛宴，谁又能道得明白！

而如今每年高考放榜后，接踵而来的“状元宴”、“谢师宴”将在中华大地每个村落迅速升温，尽管由官庆变成了民庆，没有樱桃宴浓烈的仪式感，但人们对智慧的渴求，对读书人的尊重，对知识的敬畏终究还是传承了下来。“一门两进士”，“父子三翰林”之类的读书励志的故事，被录入族谱，写入家训，刻入石碑，编入历朝历代的教科书，成为中国父母教育子女读书做人的典范。

在这毕业季、报考季，在许多学子与家长几多欢喜几多愁的不眠夜。我仿佛又听见“樱桃在歌唱”，这歌声来自大唐，来自长安古道，来自千年前曲江畔的那场“樱桃宴”！

二

樱桃在西方文学世界里，常常是贵族的后花园。这从俄国著名小说家契诃夫的剧本《樱桃园》可见一斑。

想留着大胡的他坐在雅尔塔的新家，那时正是早春时节，通过晨雾弥漫的窗子，可以看见鲜花盛开的樱桃园，春光初露，繁樱如雪，一片白蒙蒙。想来，契诃夫是带着微笑与忧伤的调子，叙说十九世纪末一座老庄园的故事。而曾生活在樱桃园里的沙俄女贵族安德烈耶夫娜，挽着高高的发髻，挺着傲人的雪胸，套着厚重的珠宝，曳着及地的长裙，在偌大的樱桃园里散步、赏花、听雨、品茗、聚会、游戏。她曾拥有像樱桃一样燃烧的青春，像樱桃一样瑰丽无比的梦，却随着贵族的没落不可避免地走向落魄，结果被自己的仆人赶出了曾属于自己的樱桃园。锯子放倒樱桃树的声声闷响，如泣如诉，预示着美丽无辜的樱桃园以及王权的最终覆灭。

带有浓厚民族主义思想的契诃夫是十九世纪短篇小说巨匠，《樱桃园》是他创作晚期的力作。我想在他传奇而又短暂的一生中，心中一定有着一座纯净而又温宁的《樱桃园》。那些白色和浅紫色的房间撒满夕阳，斜斜地把温情拖到园子里；园里有着和美的家人，有着艺术与美的化身的奥尔迦·克尼碧尔；有着怒放的樱桃花，有着悠长悠长的花径，幽深幽深的密林，枝叶随微风摇曳，在月色下闪着银光；头顶还有着一树一树娇艳欲滴的红樱桃，而白头翁的歌声在林间飘荡。

有樱桃园的家是美丽的家，有樱桃树的地方，是充满诗意的地方。

樱桃树，在东方阿拉伯神话故事中是情侣约会的爱情屋，“樱桃树下”是美好爱情的培育基地，是忠贞不渝的爱情的见证。

“尼努斯国王的墓地靠近森林，墓地上长着一棵很大的樱桃树，树枝上长着许多樱桃，一个个白得如同雪球一般。樱桃树旁有一眼清泉，就像蜂蜜一样清凉甘甜。”

“可怜的樱桃树呀，你亲眼看到了我的爱人的死，你马上也要看到我的死。我们这一对恋人用鲜血浇灌你的果实，你让樱桃永远鲜红吧！”

樱桃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古诗词里，同样流淌着“爱与美”的音符，流淌着“微风拂叶响声脆，光阴更妩媚”的人仙乐境，闪耀着欢喜、相思、闺怨、梦遇的情感光环。

唐诗中有樱桃美名的女子叫樊素，此女善歌；另有一女子名叫小蛮，善舞。两人均为艺伎。据说白居易非常钟爱，遂赋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此后，樱桃不仅是女子香唇的称谓，更是成了“珍惜”、“宠爱”的代名词。

“罨画楼前初立马，隔帘笑语相亲。铅华洗尽见天真。衫儿轻罩雾，髻子直梳云。翠叶银丝簪末利，樱桃澹住香唇。见人不语解留人。数杯愁里酒，两眼醉时春。”

 一个像樱桃一样的美妙女子，一支茉莉花簪斜插云鬓，一对樱桃唇艳泽含芳，一副娇好的面容妩媚妖娆，一双灵动的双眸欲说还羞，欲迎还拒……这是我从宋诗里找到的为数不多的艳若樱桃的女子。

此外，《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有“樱桃九熟”的字句。据传曹先生写《红楼梦》时到樱桃沟寻找黛石，而“黛玉”因此得名。无怪乎曹先生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概叹。

 国人喜种樱桃。直到今天樱桃树依旧在城市的景观公园，寻常巷陌，在农家的庭院，陇头陌上随意瞥见。想起在林木深处，红果挂枝，乔木林立，群芳争艳，遮阴敝日的樱桃园，就让人倍觉神清气爽，唇齿生香。

 江南盛产美女，更盛产樱桃。南京的垂丝樱桃，诸暨的短柄樱桃，泰安的泰山樱桃，以及安徽太和的樱桃均是佳品名品。而太和樱桃果实艳丽惑眼，肉厚色白，汁多味甘，更有“樱桃之乡”的美名。而我始终觉得，大连、烟台、唐山等地的樱桃一样有着浓郁的地域特色，一样有着赛江南的圆润与美满。

三

樱桃园是一组浓墨重彩的西方油画，每一幅，每一笔都饱含着欢喜的基调与忧伤的泪水；樱桃树是一个千古流传的东方寓言，每一篇，每一页都储满生活的梦想与命运的玄机；而樱桃则是一支清亮婉转而又春光无限的歌，每一章、每一节都有一位风情卓越的樱桃女，从樱桃唇里跳出曼妙的音符，令人心潮澎湃，陶醉不醒。

夏日，赴一场樱桃的约会——与契诃夫，与巴比伦情侣，与曹雪芹，李太白，与大唐骄子，与宋代佳人，与放不下的心上人，与这个美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