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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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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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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的乡愁

最后一头牛

我回乡的时候是清明前后。我总想再看一眼故乡油菜花盛开的春天,我怕日后家乡的巨变,故乡的春天已不复从前的模样。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是一望无际碧绿的田野,正如上个世纪村里高音喇叭里传唱的“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村邻在高高低低的梯田里劳动,他们一个个戴着草帽,弯着腰,赶着水牛,扬着竹鞭,握着犁铧,哼着小曲,挂抽着旱烟,翻新着一块块稻子收割后的泥土。而一片片,一丘丘的油菜花正在田野里怒放,整个村庄被包裹有春天的香气中。

当我抵达村庄时,水泥路代替了黄土路。平整洁净的村道上路断人稀,为不惊扰乡邻,我早早下车步行。我奔向我儿时玩耍的乡间小路,奔向我少年时代摸过鱼的水塘,奔向我青年时代挥洒过汗水的庄稼地,奔向我与同伴采过草蘑菇的田梗……

我想用脚亲近每一片黄土地,亲近每一块泥土,每一丛野草,亲近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南来的季风带着温润的潮气,像姑娘的手抚摸过每一缕炊烟,像姑娘的唇亲吻过每一片庄稼地。葱嫩的水草正从池塘边冒出头来,想一嗅春风的味道,熏衣草拼命吸取芳华拔节长高,想一探春娘的腰肢。我深深地呼吸,竭力将每一缕故乡春来的气息纳入心田,将他们置入我最柔软地方,填满我的经年的相思。

然而,我极力寻找着的绿油油的菜畦,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帘,田野一片荒芜。空旷得让人心慌。

在村东转角的一偶,我发现了一头牛。这头牛在草垛边低头头嚼着稻草,十分的悠闲,懒散。它的头顶是灰蒙蒙的苍穹。牛看上去有些颓唐,那是一头老牛。或许因长期的赋闲,长长的毛发几乎要触到地面,尾巴有气无力的摆动着,眼态也有些呆滞,不似从前的明亮,体态也有些羸弱不堪,这头牛是大堂哥养的。

据大堂哥说,因为机械化农具在村里的普及,大多数耕牛已无需下地劳作了。五年前全村大约有300多头牛,可这几年卖的卖,杀的杀,现在整个自然村就剩下它了。

“这头牛呀,买来时还是个小头牛犊,养到能下地犁地,打耙子,打谷,套板车拉粮……那可是一步一步调教过来的,能长成壮劳力很不容易。它跟随我10多年了,在过去的年月,泥里水里,是它陪着我一起趟过来的。它是有功的,它曾养活过一大家子人。到现在,它还能动,犁犁边边角角的小菜地,它还是能胜任的。以后,即便它不能干活了,我还会继续养着它,就当是个伴吧,养到它老去,养到它死去,只要我还活着。”

大堂哥讲这番话时十分的动情,眼里含着湿润的泪。可我的胃忽然有种特别难受的感觉。像是刺痛又像是痉挛。我仿佛又看到一轮红日下,芳草萋萋,牛羊满坡,远远近近传到耳际的都是赶牛的号子,都是人与牛趟过泥水的声音。


最后一口井


老家有位老邻居叫忠叔,今年六七十岁了。忠叔替我家看老房子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有当面道谢。在忠叔陪同下,我走进他的家。

厅堂白墙、白天花板,中央挂着一个日光灯。厅里摆满了收获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地码成一字型。厅堂的另一侧摆放着一些农具、木椅。厅堂后有台液化器灶,灶上摆放着小铁锅,锅里还有未盛完的青菜,旁边有罐汽坛子。看来忠叔生火做饭已经不再使用传统的土锅土灶了。

过了厅堂的后门便是后院。后院的牛房、猪房还在,只是空落落的,不见栏里的牲口,一条条的木栅栏立在门外。对面的厨房歪歪扭扭,倒了大半边,一条条赤裸的木椽子有些弯曲地倾斜下来,残余的瓦片摇摇欲坠。

后院的院中有一口水井,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打的,与我们家打的深度差不多,因为房子建在原来的水田里,大约在15米左右就能见到地下水。井水储量充足,即使是人口兴盛时期,也足够一家人的使用。

忠叔说,现在子女们嫁的嫁,工作的工作,儿子媳妇们也早在十年前就搬到镇上去住了。这水井的水渐渐变得富裕了,久了不吃便会变味发臭,特别是在温度偏高的春夏季。因此装了一台抽水泵,把多余的水抽出来,抽到院后的田沟里去。

我记得在自然村里,最早打水井的是我们家。想当年,村邻们都担着水桶过来挑水,排着队,说说笑笑的,拉着家常,开着媳妇与小叔子之关的玩笑。小孩子们有时跟着,等清澈的水打上来,从水桶里掬一捧入口,感受那清甜甘爽的味道,那刻村庄是温暖的,是充满朝气的。

如今,老屋二十多年无人居住了,水井便废弃了。而其他人家的水井由于人丁的凋零,其本处于休眠状态,闲久了取水的铁杆便会生锈,换过几次,便懒得再换,结果就充置不用了。

忠叔说,他家的那口水井恐怕要成村子里最后一口了。可还能坚持多久呢?


最后一道坡


由于大多数青壮的劳动北上或南下到大城市里打工,村里的土地大多失耕了。失耕的土地流转到留守村民的手中,村里便动员村民们建机耕水泥道,开路挖渠,稻田改鱼塘,创养鳖经济区,旱田也都改作养驼鸟、孔雀,以及养蛙养虫了……之前的野花飘香,青草满坡,儿童成群,牛羊相顾的自然景观渐渐消失了。

我走到童年常常溜过的村南河坡,发现坡上的桑树、苦李树、棯树、外国槐,木籽树都被砍伐殆尽,曾结满月亮花的河坡被开成了大水渠。屋后的小河,河面虽不过两三米宽,却是集体劳动时期开凿的跨县市的重要灌溉渠,绵延近百里。河面水草丰美,河坡绿草肥嫩,蜂蝶起舞。枯水季节时,是小孩上学、大人上街的必经之路。小河两侧的河坡下是一片片碧绿的菜园,儿时常帮着妈妈、姐姐们挑着农家肥,种黄瓜、西红柿、辣椒、长豆、扁豆、茄子、胡萝卜、红薯之类。后来也有迁来的人家会种些玉米、向日葵之类的。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无论春秋冬夏,远远望去,在菜地里浇水施肥的姑娘们穿着花布衫,戴着小草帽,盘着辫子,弯着腰,低着头,哼着歌,那场景总让人想起电影里诸多乡村爱情故事。而每每路过,那争奇斗艳的菜花,那挂满枝丫的果实,迷离着你的眼,刺激着你的味蕾,若是猛地吸上一口,会让你不自觉地流出口水来。

忠叔说,那菜地早没人种了,这个时节,河道长满了杂树、杂草,河坡也没什么看头了。


最后一间土屋


村里,有着四个小自然村,我们管它叫“湾”。三十年前一例的土屋,一户的屋檐接着一户,一处雨水百家流。村落是一户户,一排排,一例朝东立在空旷的田野里,每户都能接春纳福,都能迎接朝起的太阳。

二十多年前,土屋少了一大半。十年前,土屋不到五户。如今听说还剩下一幢土屋。

我路过村后的一条黄土路,这是我从前去后湾堂哥家常走的路。因久无人行走,满地的杂草高高低低地覆盖了路面,仅露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后湾所剩的人也不多了,后建的瓦房拆走了几户,中间落下一大片空地。后湾的背后还坚守着一户人家,户主叫赵叔。他是最后一幢土屋的拥有者。他的儿女们都是有志向的人,赵叔也是一位精明的老汉,自己曾是村里的种田能手,风光过好长一段时间。赵叔的勤劳、智慧在村里那是出了名的。可他对老旧的土屋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愫。

我在村里生活时,常去赵叔家窜门,他家的幺女清儿是位十分有文气的善良姑娘,是我的发小。在那个刚刚长开的年龄,我们一干半大的同龄人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煮酒弹琴。我爱吃赵姨做了的家常菜,喜欢清儿家的那幢冬暖夏凉的土房子。清儿的哥哥是村里的文化人,我们管叫牛书生,牛哥写得一手好硬笔字,家里有很多的藏书,我是他家的老主顾。

我去拜访的时候,赵叔不在家,门上加了一把铜锁。大门两侧的屋檐有条晾衣服的长竹篙,竹篙两端用绳子悬吊在梁上。一侧竹篙上晾着几件洗过的棉衣,另一侧挂着一排玉米与一把铁锄。屋前堆着生火用的木柴与一叠竹篮。一条灰狗见我走近,汪汪地叫着。

这幢土屋应该有五六十年了,大门有些歪倾,露出极不规则的门缝。

主人不在家,我也不便打扰。况且我若是见了赵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双方是否能认出彼此。20多年的变化,赵叔还是不是当年手执长鞭,赶着驴板车走村串乡,一声吆喝回音悠长的庄稼汉?

赵叔曾两次提议要买我们家的砖瓦房,都没有如愿。他继续住着那幢土屋。如果那天他倒下或者土屋没了,那承载着太多童年的记忆也将不复存在。


最后一位老人


我所在的自然村里原来有五六十户人家,二三百人。如今只剩下十来户,人口不到三十。且基本上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忠叔说,以前村道上,人来人往,常常见到村邻们为了争河水灌溉庄稼,或者为了菜地受损的瓜果发生争吵,现在连找个吵架的人都难了。

我们材最老的老人是84岁的德叔。两个儿子及孙子们陆续搬到镇上、县城里,分别做着豆腐、蔬菜生意。在村里建购的两幢瓦房,如今靠着德叔看守。一个人照顾两幢房,是有困难的,何况他的眼睛看不清三米外的东西,身体肌能与生活自理能力均明显下降,每顿饭吃得很少,饿了自己便去田里摘些大白菜或者萝卜回来,用白开水加点油煮着将就着吃。

我回到打谷场时,自然村的人都聚集过来,偌大的场地,站着稀稀拉的五口人。历经坎坷的青姐说,“你瞧瞧,现在自然村就剩下这几口人了。”她瞥了一眼坐在屋门口的廊檐上晒太阳的德叔,“你都瞧见了,德叔目前这状态,不知能否熬过今年的冬天?”

谈到我想修整老屋的计划时,忠叔说,“还整个啥,把钱花在这里不值得。你看村里几家的房子开裂的开裂,损毁的损毁,就是盖了几层小洋楼的户主都没人住了,保不齐再过几年,镇上就派人来拆房子了。听说现在其他村在试行土地流转新政策,将大部分的地集中化,把小地块推平扩建农庄,村里没盖正经房子的一户主都被迁到新农村去住了,我们村的老房子被推掉的日子不远了……”

青姐接话道,“现在村里最年轻的一对夫妇已近六十岁。她们的儿女还有一个任务没完成,尚在城里念着大学。等儿女们念完大学有了工作,怕是也要接他们走的。到那时就剩下两三口人了!”

村里的泥瓦工师傅贵哥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你是个有心人呀,还知道回来看看乡亲,看看老房子。现在想回来的人不多了,有的在城里找了对象,结了婚就更不想回村了,说是赚家里没地方洗澡,上厕所不方便。”

贵哥说这话时,我看见打谷场边,接近水田处,有块细长的菜地,菜地里几株野生的油菜花在春风中绽放,粉红的花朵,引来几只好事的小蜜蜂;菜花丛里,有几只小鸡仔正低头觅食……这满是春意的场景与一排排早已人去房空且了无生气的老屋显得格格不入。大家的话题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一件事上——谁将是村里留守到最后的老人呢?是青姐,还是贵哥?

他们到底能守多久?能守到村子变庄园的那天吗?

乡土,乡土,没了房子没了土地没了亲人,那还算是乡吗?情感的归属,生命的念想,心心念念的将是我不再熟悉的乡,不再熟悉的土。远方的游子,你日后的乡愁,又将于何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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