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自故乡来

一、红月亮白月亮

故乡的月亮是从田野上升起的。轮廊饱满，弧度光滑而圆润。蛋黄色粉嫩均匀的底子，中央抹着一圈淡淡的黑，像是从野地归来的淘气姑娘，来不及洁面，便在星星的催促下，泛着红晕，搀着薄云，从葱绿的稻田里，莲叶飘香的荷塘里，涨满水的沟渠里，结满青草的小山坡上羞答答地探出了头。

先是半低着眉半眯着眼，好奇地打量着太阳落山后炊烟袅袅的人间；打量着一处处高高低低的村落；打量着一排排高高大大的皂角树、木籽树、老桑树；打量着一条条结满狗尾巴草的弯弯曲曲的村道，打量着村道上牵着水牛扛着犁铧从地里归来的男人们，以及被夕照的余晖拉长的背影；打量着黄昏在人间的最后一抹剪影。

接着，她从田野挺起腰，踮起脚跟缓缓地爬上了树梢，她能隐约瞥见在屋前悠闲地抽着大烟杆的老汉，以及一条偎依着老汉吐着长舌的大黄狗，她能依稀听到孩童们在禾场上的奔跑嬉闹声。

故乡的人管这个时候的她叫红月亮。红月亮在晴朗的日子每月光临故乡两次，且以夏日最大最圆最吉祥最富有浓浓的诗意。不知是关于月亮与桂花树的传说使然，还是其它原因，我总能想起在红月亮的光影里父亲锯倒池塘边那棵老桂树的情景。

那一年，我大约六七岁。那轮红月亮就藏在老桂树的枝丫间。蹲在树下的父亲，手执着锯子，光着膀子，侧着身子，削瘦的背影被月光拉长，而红红的月光洒了他一脸，像极了一副油画。那时，我总以为父亲锯倒树会惊吓或者伤到红月亮，于是提心吊胆了一整晚。而那棵经过一夜终于被锯倒的老桂树据说后来制成了的姐姐们的床。我想，枕着月光入睡的姐姐应该是幸福的。

而关于红月亮关于父亲，关于父亲与我共同生活的那17年，这一影像一直挥之不去，成为父亲留给我的最初最美最深刻的记忆。

红月亮十分的短暂，等你吃过晚饭，等你洗完澡，等你想要与她相见的时候，她已长高，高过了草垛，高过了柳枝头，高过了村口那棵高高的老槐树。渐渐地，她能看清禾场里堆放的谷堆，看清母亲那张安详的脸庞，看清姐姐花篮里纳的靯底与针线包，看清父亲摆在木桌上的那壶烧酒，那碗新茶，还有那盏盛满月光的小酒杯。

她的光影越来越明亮了，她能看见你的眼，看见你眼波，看见眼波里或明或暗或浓或淡的情愫。于是红月亮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越来越皎洁，红月亮最终变成白月亮，繁星满天的黑夜变成了一望两三里的白夜。

二、甜月亮苦月亮

村头住着一户人丁兴旺的人家。女主人是村里出了名的贤良与智慧。家里孩子多，不仅出过当官的、当兵的，还出过几位响当当的大学生。村里人都羡慕她们家，出了什么事都找找这位母亲拿主意，或者评评理，而最终事情总能得到圆满解决。

我们管这位母亲叫鄢妈。她非常的友善与慈爱。我们那班半大的孩子从小没少受她的照顾与恩惠。我们总是惦记着她家院子里的杏子，李子、桃子，还有她亲手做的米糕、以及可口的饭菜。

迈入她家的石门槛，总能闻到从厨房里飘出来的米酒香，从后院竹林里弥漫过来的百果香，还有从卧房里溢出来的用米汤浆洗过的被子香。而最让人抵挡不住是直逼你脑门的桂花糕的香味。

到了中秋，鄢妈家总是有不少的客人，开着小吉普车来的，骑着摩托车来的，踩着永久牌自行车来的，一一停放在禾场里当中，那可是一种展示与宣言。客人们手里拎着从集镇上买来的水果、月饼、糖果、鱼肉，还有瓶装的高粱酒。儿女们也都回来了，春风满面的围在一起，往往能满满当当坐上两三桌。那与村邻热络络的寒暄声，那节奏明快的吉它声，那饭桌上的推杯换盏声，那小孩子们相互追逐的嬉戏声，那门前桂花树包围过来的浓郁的香气，汇成中秋夜的暖流，一浪高过一浪,在静谧的乡村里传出好远好远。

她们家的月亮是圆润透亮的，像讨好似地的把停放在禾场上的车把手、车窗、车轮子涂抹得闪着银光，那照在头顶的光环，那挂在唇边的浅浅的光晕，那袭上眉梢的笑容，那沉醉在酒里月色，那停歇在高跟鞋尖上的光点，是中秋的夜宴与华光。

她们家的月亮是甜的。

明月当空的时候，是曲终人散的时候，是茶冷天凉的时候。可村东的一户大叔家还亮着灯，大叔家几年前不幸失去了女主人。一个大叔拉扯四五个孩子，根本没办法做一顿像样的饭菜，自然也几乎没过过像样的节日。

大叔是村里人都十分敬重的老会计，几个孩子都很安静懂事，不争也不闹。看着别人家的热闹，守着自己家的清冷与静寂。

大叔家少有人光顾，我也几乎没有见过大叔家在禾场这种公开露面的场合吃过饭，也很少听到从门户里传出喧闹声，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半掩着的木门，静默的空气，月光是从天井缓缓沉下去的，前厅与堂屋半明半暗，摆在天井边的饭桌，每个人的脸也都是半明半暗，月光从后背穿过在地上勾勒出一条条长长的剪影。

他们家的月亮蒙着纱，透着凉意，带着神秘的味道，连风经过都带着忧郁与伤感的气息。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饭床上十分的安静，没有浓烈的酒香，没有热得冒着气的茶，没有圆圆的月饼，甚至没有祝福声，他们家的月亮是苦涩的。

三、冷月亮暖月亮

夏天的月是农人高高举过头顶的加满油的马灯。明亮而清透，能照亮每一行庄稼，每一片荷塘，以及村道上的每一道车辙与牛脚印。

夏天的月，是少女的眸，澄澈中带着热烈的种子，闪动着撩人的光，让人时常琢磨不定，又忍不住猜想。那醉人的眸子，常常有着媚惑的魔力，能引一场暖暖的风，招一拨蟋蟀，揽一群萤火虫，撩动无边的田野。

在树下，在湖畔，在屋后，在田边，在村道的转角，那惹火的眼神，你只要一弯腰，只要不小心与她触碰一眼，就永远无法忘怀。

夏天的月是多情的男子，一双不安份的眼波能穿透连衣裙，能偷袭晃动的裙摆，能唐突心仪的少女饱满的前胸，以及玲珑有致的后背，修长丰腴的大腿，能热烈地抚摸每一寸裸露与隐藏着的光洁的肌肤。

夏天的月是温暖的。无论你有多么的疲惫与忙碌，她会瞬间让你滋生激情的梦，在飘满荷香与栀子花的夜里一天天长大。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秋天的月是冷的。清光流泻，意蕴宁融，让人久久难以平静。

秋天的月，是羁旅行役的乡愁。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是王建的“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秋天的月，是思亲怀远的孤独。范仲淹诗云：“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面对明月，这位北宋性格坚正刚毅的政治家也会柔情绵绵。

晏殊在《中秋月》中感喟——“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李白在《月下独酌》中把离人的处境写得无限的凄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杜甫在《月夜忆舍弟》中把象征怀乡思亲的月描绘得凄楚哀感，沉郁顿挫——“戌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的月光，勾起秋月下赶制寒衣的思妇对征夫多少相思之痛。

秋天的月，是抚今追昔的咏叹调。苏轼在《中秋月中》写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秋天的月，是带着禅意的自省与叩问。出身名门养尊优却一生吟咏不断的富家公子王维，一生创作过千首诗作，其中一首把月色写得淡然无瑕，出尘脱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将山村的月夜写成一个清新明爽、洁净纯美的世界。

有“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之称的贾岛更是在《题李凝幽居》中把月色写得极富禅意——“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秋天月朦胧神秘，似纱拂面；秋天的月高悬长空，离尘万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秋天的月是冷的。

夏月是因，秋月就是果。情感是阳光、雨露与肥料。

四、丑月亮俏月亮

俗话说，花容月貌。

在过去的农村，美与丑，是以月亮作为审美标准的。形容女子的容貌，大多拿月亮作比。如双眉好比蛾眉月，微笑好比“月牙弯”。目若秋水，面如“满月”，肤色白皙如明月。

我们的时光，是以“月”来计算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想搞对象，先必拜望“月老”，要谈恋爱，地方必须选在“花开月下”。

怀春思人了——“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患单相思——“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两情相悦——想一叙衷肠；必等到“月上柳俏头，人约黄昏后”；“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星月明中”；表达爱意必假手月亮——“月亮代表我的心”。

分手了，别离了——“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受挫了寻找安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孤独了，要人陪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思念故乡了——“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表达英雄气概，意志坚定——“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得意了，让月来证明——“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成功了，归功于月——“近水楼台先得月”。

失恋了，失意了便要归罪于月——“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失败后成功了，必拿月开涮——“守得云开见明月”。

败得家破国亡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遇上有些碍眼碍事不满好意的境况，如“露华浓、洞房寒乍。愁人早是不成眠，奈无端、月窥窗罅”，“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又如“偷星换月手”、“月黑风高夜”……

月没有美丑。无论是初三初四的“新月”，初七初八的上弦月,还是十八十九的下凸月，二七二八的峨眉残月；无论月面朝东还是朝西，都让人忍不住抬头驻足抱胸注目颌首。

赏月，祭月，拜月，一轮皎皎明月孕育了丰富多彩的东方文明，造就了具有东方特色的中华尚月文化。

五、老月亮新月亮

这些年，千里奔袭，为生计而劳碌。先后在南北东西十多个城市工作生活。与家人也是聚少离多。可每到一处，都忙于工作，无瑕关注身外世界，关注月盈月亏。每每走出工作间，走在回住所的途中，一抬脚便沦陷在市井灯红酒绿中，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即使满月当空，月色如洗，也淹没在了无厘头的喧嚣以及亮瞎人眼的霓红里。

入夜，疲惫便侵袭过来，即便有了兴致，睁开眼，眼中的视界仍旧是没完没了的白夜，没完没了的汽车喇叭声，没完没了的迪吧摇滚中歇斯底里的嚎叫声。而拉弦配乐的是电视综艺节目里暧昧的挑逗声，马路边带着节奏感的补胎打气声，小区小巷里断断续续的麻将声，至于邻家欢爱的那种一波高过一波的交响曲也就忽略不计了。

夜未央，声正酣。无论你在哪座城市，你的生活往往是被分割与劫持的。城里没有月光，要想偷得半日闲就得便逃离城市。寻香探幽，沐风赤足，听蝉赏竹，追月折桂，品茶论诗，体验一把拥山戏水枕月而眠的放纵。

然而，醒来的人终究是孤独的。再新奇的景，再心动的境，再煽情的情，再撩人的月色，终归不是故乡的那轮月，不是儿时的那轮月，不是春闺梦里人。宿醉后的晓风残月，让你有种偷欢过后的负罪感，一种更深的怀念感。

走在京杭大动河畔，走在沉睡中的德清孟郊故里，或者泛舟乌镇，在镜花水月的江南包裹中，便会想起苦寒生寂的沈阳故宫，荒凉破败的圆明园。行走在秋风习习的峨眉山顶，便会想起九华山的山道，想起划草木不兴的五台山古刹……历史的厚重感，时光的穿越感，人文的交织感，能与你一起对话的，只有那轮苍老的月亮。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在每一寸月光曾经过的地方，都有着鲜活的故事。如同我的故乡，如同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的瓦房、村庄、稻田、水车、炊烟、荷塘、古树、碾房、水牛、八仙桌、月亮花……以及刻满童年脚印的黄土路与一同讲过古话，看过月色的父老乡亲们。

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故乡的月，是一轮曾点亮了我们生命，抚平了我们的伤口，给了我们温暖怀抱与重生能量的老月亮；这轮月亮曾带着母亲的体温，带着谷香的滋养，带着百草的祝福，装满我们空空的行囊，不断地激励我们走出去，走出去，走到远方的大千世界去，走到天涯海角去，走得越远越好。

他乡的月，是一轮时刻提醒着我们，鞭策着我们要么归去要么走下去的新月亮。她的美丽与温情是用来出租的，所有仰望她的人都企求她的公平与温暖，而她的光辉常常只会照亮勇敢勤奋的人。在官场、商场，职场，情场，名利场；在激情燃烧的校园，在寄人篱下的楼台，在冰冷孤独的工地……她能给你的永远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跑道。那怕你已在他乡落地生根，那怕你已功能名就，那怕你发誓对她情有独钟，誓死相随，在日里在夜里在繁华过后的梦里，最终占据你心田守着你梦境护着你尊严的依旧是故乡的那轮月亮，那轮等着你归去陪着你变老的老月亮。

月有颜色、有味道、有温度、有容貌，有生命……最红最香最暖最美最难忘的月来自于故乡！无论你走到哪里，故乡的月是你失落的魂魄，牵起你无边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