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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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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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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题记】

       雨过荷塘新,霞映红蜻蜓;

       日高水车转,月栖村小静。

       云飞原野阔,谷香牛车勤;

       梦归亲人远,风过庭院深。


前几日,大学毕业的侄子青从故乡来我所在城市找工作。一个小行礼箱,一个黑色旅行包,坐了一夜的火车,一身风尘中散逸着故乡泥土的气息。他是个十分上进的孩子,话不多,一张稚气的脸,一对清亮的眸,一幅不谙世事的表情,一如我当年离开的模样。

青从故乡捎来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我年少写的日记、诗集、散文与家书,以及从前拍摄的一些关于故乡的图片。

青转述他父亲的意思,说这些东西他父亲在老屋阁楼上的木箱子里找到的,当年我离家前留下的物品大都已佚失,能找到的就剩这些了。让我日后别再惦记了。

青到时已经很晚了,我安顿好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台灯,小心翼翼拆开包裹,蹲在地上,一件件除尘、分类、整理。

我的目光一遍遍地抚摸过那些被岁月漂染揉搓得发黄发霉变软的文字与图片,有的已经残缺不全,难以辩认。

匆匆那些年。20多年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一个人锁上空寂的老屋,孤独背上行囊,逃离故乡,逃到千里之外的别人的故乡,别人的都市,别人的住所,别人的灯下,怀着别样的心情抢救着一段几近失忆的岁月,一段曾被我埋藏的青春。

那刻的我如同一个局外人,偷窥者,如同在审视与偷窥别人的过往。一边在心里笑着骂着恨着怨着悔着爱着痛着追忆着,一边泪流满面。

一、雨过荷塘新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洋油灯刚刚换上电灯泡,责任田刚刚分到户,家家都奋斗在温饱线上。但关于家境的优劣,在我的故乡仍有着一套评论的标准:住得最好的是“连三层”,就是有两个天井,两个“三屋头”大,共12间房;其次是“四井口”,8间房;第三是“三屋头”,6间房;最差的是“一层门”,只有一个厅堂,共3间房。

我们那个小小的自然村里,一字排开有六户人家,原来有四家住着“四井口”,其中两户因兄弟分家,拆走前面两间房,变成了“三屋头”,我家的住的就是“三屋头”。

自然村被四周高高低低的乔木、灌木包裹着,门户一例朝东。这些老屋都有清一色的带木栓的木大门。有的门栓上下侧还有凹齿凹巢,具备防盗功能。村舍大门前是二三十米宽,一百多米长的禾场。

住在老屋里的除了“东家”,还有三类特别的“租户”。

一类是“燕子”。它们一到春天,就会回门小住,由于没有标记,弄不清是原配,还是再婚,一户人家几乎都住着一对儿。到了住地,便在屋梁上争争吵吵,呢喃不休,许是商量着如何过日子。它们从野地里衔些新泥与断枝来筑巢或是修葺巢穴,接着便住下且赖着不走,一住便是春夏两季。它们在大梁柱上从从容容地繁衍与哺育后代。房东们最不喜欢的就是它们十分不讲卫生。

第二类便是“蜜蜂”。它们几乎都是独居,在开满金黄金黄油菜花的田野里转悠累了困了,便在正门两侧迎着阳光的墙壁上精心雕琢出几个深浅不一的小洞穴,那就是它们的栖息地。

还有一类特别不守规矩的“租户”——就是“麻雀”。它们喜欢选择在中堂门框两头的壁缝洞里筑巢避寒,一住便是整个秋冬季。还不时窜出来与其它鸟类一起偷吃晒在禾场上的谷物或干鱼、豆饼等食物。

对于这些同居免租的小主们,乡民们一般不会驱赶。据说是能为主人家增人气,有吉祥的意味。

所有这些居民们都依赖着村舍前的一口池塘(俗称“堰”)。

这池塘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是一个约莫四五亩大小的装满水的大洼地,深度不过两三米。池塘与禾场毗邻,水源除了在干旱时节灌溉庄稼,其主要功能就是为村民们提供生活用水。那时村民们大都没有打水井,吃水要到两三里路远的坝上去挑。因此这口池塘便成了村民们备用的饮用水源。乡下,像这样的池塘一般有个类似的称呼,叫“门口堰”。

“门口堰”临禾场一侧有一排老树:正中间是空了心能钻进去两三个人,且只长叶不开花的百年古槐树;两侧有高大的两年发一次青的木籽树,有能骑在粗壮的枝丫上跳水的老皂荚树,有伸展着十米只长枝叶不结籽的老桑树。

它们是小村落里的四位“长者”,不仅为耕牛、人类等提供着大片的阴凉,还是村落兴衰的见证者。他们百年来守望护着这个村落,这口池塘。

在老槐树下,有一块用长长的青石柱做成的“埠头”,半截淹在水里。妇女们或半蹲或立在池水里,一边在石板上捣衣、淘米、洗菜,一边与聚在塘边等候的村邻聊着家长里短,交换着村外的见闻。

水源都主要依靠春夏的雨水,以及村后的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为了净化水源,增加生计,池塘种满了莲藕。

清明过后,荷叶尖尖的嫩芽儿在池水中探出了头,开始只是零星的一点,接下来,嫩叶儿卷曲着身子,一片片,一处处,一群群慢慢浮出水面,绿油油的。微风拂过,荷的周遭漾起层层涟漪,然后一圈圈的散逸开去。

风起的时候,乡径的落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苦楝树细碎小花镶嵌在青绿之间,白中透着红,红里透着淡淡的紫,馨香弥漫;火红的石榴花飘满枝头,颤微微地含笑点头;低垂着雪白的胖墩墩的脸蛋儿的槐花,一串串随风摇曳,花香四溢。整个村落都被包裹在香气中。

春天是个燥动的季节。大人最担心就是忍耐了整个寒冬害青的水牛见到嫩荷把持不住,塘的四周都立有提示的小竹牌,村民们懂得这份关切,那是绝对不能让牛下到池塘去的。至于包括那些新迁来的“租户”们在内的鸟类,它们除了饮上一口甘甜的水便会扇动着翅膀知趣地离去,断然不会侵犯。它们有着更广阔的田野,更好的去处。

只有塘里饥馋的鱼虾,随着天气的转暖活络起来,伺机而动,不时来侵扰。村民们则用编制成喇叭状的竹篓,内置些小河蚌当诱铒,沉在水里,一骨脑儿将它们诱捕。即使如此,仍有一些嫩荷叶儿被狡滑的鱼虾啃去一条边角儿。只要不伤到茎,还是会重新生长出来。

再过些日子,荷叶便蹭蹭拔节长高,一节节高过了水面。这时候,期待着一场雨,期待春夏之交的一场雨。

春夏的风噙着香,春夏的雨淌着蜜。

而雨季来的时候,浓密的树叶成团成团的拥抱着,滴着清露,欢实地疯长。

池塘里汇集了屋檐上,农田里、禾场上的雨水,开始满涨起来。不安分的鱼虾耐不住寂寞开始逆流而上,穿过注入池塘的上游沟渠,窜到水田里,跳到岸边上。

布谷鸟催耕的号角伴着农人喊春的号角在远近村落次第响起。村里的小学这时放了忙假,长辈们下地劳作,我们这些孩子也忙起来,忙着捕捉游到沟渠、水田里的鱼虾,忙着为家人准备盘中美餐,忙着给长辈们送饭。

荷叶趁着这个空隙开始向上疯长,换上少女般曼妙的新舞裙,婷婷玉立的。立在池中央的荷叶像怀春的少女挨挤挤地渐渐靠拢,不断伸展肢体。荷茎也日益结实挺拔了,长了软软的刺儿,立在长长的青石埠头,伸长了手几乎能抚摸到荷叶柔软嫩绿的裙摆了。

雨落荷塘的时候,荷叶迎着微风,翩翩起舞,那情景非常美。

“风颭(zhǎn)池荷雨盖翻。明珠千万颗,碎仍圆。龟鱼浮戏皱清涟。翠光映,垂柳幂瑶烟。”《小重山·风颭池荷雨盖翻》

雨季过后,露珠在荷心打着水滚儿,在朝阳的爱抚中晶莹碧透,有如周邦彦的《苏幕遮》所描述的名句——“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荷塘这时开始沉静下来后,池水逐渐清澈透亮,变得像块碧绿的梳妆镜。池鱼噘着小嘴儿,歪着脑袋,慢悠悠地绕着荷叶游来游去,嘻戏成欢。

这个时候,邻家的小妹常常央求着我坐木桶下池塘采摘些荷叶给她,那是种故乡磨豆浆时用的又深又圆的大木桶。我把大木桶搬到池塘边,盘坐在里面,等摇晃平复后,便可以像船一样划到塘中央采荷了。青荷叶戴在她头上,样子非常美,像童话里的公主。采荷这种事当然只能偶或为之,还得避着大人们偷偷地行事。

红莲、白莲满池飘香的时候,端午节便到了,我们便可以堂而皇之地采些成熟的荷叶回来包鱼、包米做食物。那时候,我与大哥最兴奋的事,就是用大图针扎成鱼钩,串上蚯蚓、苍绳(牛身上吸食血液的一种小绳),用细竹系上尼龙绳甩到池塘边,总能钓到一两桶长嘴“秋刀鱼”。我们用荷叶包裹着带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总是笑吟吟的,说是把它们晒干,等到中秋了吃。

我有很多次,梦到故乡,梦到老屋前的那口池塘,在池塘边与邻家小妹采莲,听雨,看荷;梦到与哥哥在池塘边的古树荫里钓鱼;梦到中秋朗朗的月色映在宁静的荷塘中。

后来,我问青,青说那老屋门前的那口池塘好些年没有种莲了,村邻们都打了水井,池塘里长满了芦苇。而邻家小妹好多年前就嫁到县城里,嫁给了一位并不爱她的小商贩,生了个小男娃,没两年又离了。青说,现在已经没村邻在池塘里用水了。

青还给我看他拍的一张图片:一头老了口的水牛低着头伸长了脖子在池塘里饮水,池水几近干涸,看得见冒出水面的芦苇,以及拆断了的芦苇杆;池塘周围蓑草成片,牛的身后是那棵老槐树,断了半截,已然了无生机。

二、霞映红蜻蜓

故乡的夏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除了在门前池塘边青石板上光着屁鼓洗澡,看满池满池的荷香,在老树下钓鱼……最为有趣的便是那些有着或浓或艳或长或短,长着两条短胡须的蜻蜓了。

桅子花开过后,受南来的潮湿气流影响,高温多雨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便控制了我的故乡,村落里到处都有知鸟的欢叫声。大人们照例高卷起裤管下田耕作,挥汗如雨。我们这些脱管的孩童,便有了自己的营生。

院墙是青一色的泥巴墙,墙上爬满蔷薇。墙后侧是一丛丛细小的灌木、蔓滕与大片的竹林,由于背着阳光,连接的稻田,蚊虫汇聚,百家争鸣,那可是蜻蜓藏身歇脚与觅食的理想处所。

我们三五一群的玩伴们,光着脚,猫着腰,噤着声,便开始冷不丁地出手。捕捉蜻蜓时,要慢慢靠近,并且狠、准、快。

蜻蜓有六条腿,但没见它们在地上行走。最惊人的是它独特的眼睛。它的眼睛听老人们讲是“复式眼”,又大又鼓,占据着头的绝大部分,而且每只眼睛又有数不清的“小眼”构成,这些“小眼”都与感光细胞和神经连着,可以辨别物体的形状大小。

蜻蜓的视力极好,睛睛能灵活地旋转,能向上、向下、向前、向后看而不必转头,它的眼睛还有测速,非常的神奇。它还有一对像“天线一样”的胡须,叫触角,细而短。据说是感觉器官,能嗅到近距离的猎物。

我在故乡能发现的蜻蜓有翅膀像“蝴蝶状”的,尾巴像“勺子状”的,“扇子状的”;躯干有长有短,有喜欢在水田、小河边、池塘转悠的,有喜欢在蔓青滕上,荷叶、莲花上活动的,也有藏在竹林里的,还有很多根本叫不上名字。

“大团扇春蜓”在故乡俗称“勺子蜻蜓”( 身体像个勺子)。腹长五六十厘米,胸部黄色,有黑色细条斑,背面及侧面具有黄色斑,末端有一对扇片状的突起,故得名“大团扇”。

“大团扇春蜓”是故乡蜻蜓中的“王者”,它们常常单独飞行觅食,喜在水塘等处巡航。炎炎烈日下,非常壮观。

最早发现后院竹林里藏着“竹蜻蜓”的是长我一岁的表哥,我们在同一个村小念同一班级。一放暑假表哥便成了我家的常客,而捉蜻蜓是我们共同的爱好。

“竹蜻蜓”有着暗灰色长尾巴,一节一节,一圈一圈的花纹。由于它有着与竹子相似的色彩,具备着一定的隐身功能,藏在竹枝间很难发现。但只要发现,一般跑不掉。

捕捉“竹蜻蜓”用手。遇见它时一定要等趴在竹枝上,耷拉着脑袋,翅膀呈下垂状才可以靠近。那时蜻蜓在使劲吸取汁液,或是在打着盹。偷袭的时候,我们都要低头弯腰,轻手轻脚地避开蜻蜓的警戒区。同时,张开食指与拇指,从它尾巴自下而上移动,要在蜻蜓发现的一瞬间倏地擒住。

对于其它种类的蜻蜓,即便是趴着睡觉,用手也是大抵捕捉不到的。

教我用蛛网捕捉蜻蜓的是我哥。将竹子用刀剖开,削成薄薄的长片,围成圆圆的一个圈,绑在竹棍上,做好捕捉的工具,还需要早早起床,寻找挂在屋檐与屋檐连接处的蛛网。织得越密的蛛网粘性越高,用工具将蛛网绞在一起便大功告成。如果绞蛛网过晚便会被好事者捅破,即便完好无损,经过强烈光照,蛛网的粘性也会骤减。

捕捉区域一般都比较潮湿。我们除了要忍受蚊虫叮咬,还不时地被丢弃在林子里的瓶瓶罐罐碎片划伤脚。加上暴露在烈日下的时间长了,头上长毒疮是常有的事,因此也没少挨父母的严重责罚。

最难捕捉的是“红蜻蜓”。红蜻蜓一般晨时、午时都不会出场。它出场时间如果是阴天大都是午后,如果是晴天一般会在傍晚。等到横行了一天的骄阳将屋檐影子渐次拉长,红蜻蜓便粉墨登场了。

红蜻蜓有着并不肥硕的身躯,灵魂突显的眼睛,精干敏锐的触须,主干部分头部的颜色呈暗红色。红蜻蜓是飞行高手,无论是停歇在池塘的断木枝上,还是徜徉在乡村小路上,它们的姿态都非常的稳健优美。夕阳西下,霞光万道。红蜻蜓慢步霞光中,伴飞的还有“蝴蝶蜻蜓”、以及其它归鸟,整个画面美不胜收。

“蜻蜒蛱蝶浅深舞,燕子莺儿长短歌”。

红蜻蜓们产卵,卵一般会直接产入水中,或产于水草上,叫“蜻蜓点水”,至于幼虫兑变成长环节很少见到。

捕来的蜻蜓时常会放在蚊账中,捕食钻入账中的蚊子。但即便是账中安排了足够的蜻蜓,也往往并不奏效。等上了高小,功课越来越多,农事越来越重,儿时的玩伴都成了家里半大的劳力,自然也无暇再去干捉蜻蜓这类的营生了。但那首歌依然在我们嘴里哼着,唱着,曾陪伴着我们度过了整个童年。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道彩虹,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地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盼望着长大的童年……”

后来,村邻在老屋后又建了一排南北朝向的砖瓦房,与原来的一排东西朝向的老土屋相接。于是老屋的后院被占用整改,蛛网也日益减少,用网捕捉蜻蜓的技能便在村里失传了。

三、日高水车转

八十时代末,我考入镇上的中学后便开始住读,童年时代便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寒暑假才有较长的时间呆在家里务农。

故乡是鱼米之乡,盛行着种植“早”、“中”、“晚”三季水稻。三月、五月雨水较多,割油菜种早稻,割麦子插中稻都不成问题。最难的便是收割早稻插晚稻,故乡俗称“插双晚”。

这个时令,常常会干旱。会看天象的前辈们有着这么一句农事谚语——“晚上发霞,干死青蛙。而“不插八月秧”则是故乡农事古训。说的是到了八月,天气转凉了,就错过了谷物种植的最佳时令了。因此,不管干不干旱,一定要赶在流火的七月把晚秧苗插下去。

为了给坡上、岭上的责任田注水,智慧的村邻们垒了高高的土机台,安装好柴油机、抽水泵,便可将小河里、池塘里的抽提上去。而坡上再高点的地引水问题就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这个时候,在中国南方农村传承了几千年的水车便派上用场了。

我家的水车据说是学木工的大舅出师之作。长大六七米,用上好的木材料打造,十分的笨重,要两个人才能搬动。水车是箱式的,里面装着几十个中间有方孔的方形小木板,用带扣的楔子串连着,盘在木箱里,村邻们叫它“水椽子”。驱动它的工具有一米多长,是一头有柄一头套着铁环的木制品。

车水是一种力气活。夏秋之交的天气,即使是坐在树荫下纳凉也会酷热难挡。那时母亲已经年迈,父亲已经去世,姐姐们也已先后出嫁。腿脚有疾的哥哥在镇上做着不咸不淡的小生意,能帮她的便只有我了。

于是,母亲便会在日出之前起床,早早唤醒我。我非常不情愿地戴上草帽随着母亲出发,把水车抬着扛着挪进高坡上的责任田。

车一亩的水,在水源充足的情况下,往往需要大半天的功夫。水车启动时,“水椽子”摩擦干燥的木箱,运转十分吃力。等“水椽子”一头扎进水沟将水卷进箱内再转动两三圈后,一股股清凉的水柱便流淌出来,这时车水便轻松些。

东边朝霞满天,西边残月未落,满山遍野都是金黄金黄的稻田。此刻,除了坡下柴油机带动水泵抽水的轰呜声,与之呼应的是坡上不远近农人们手舞镰刀撩倒谷子的声音,以及这部水车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情景总让我想起唐伯虎与祝枝山的对联——“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生”。我真希望那刻有一把大蒲扇,那怕有一丝清凉的风也好,吹干攒在背心的汗水。

我不时地交换着左右手,以及站立的姿态,母亲娴熟地驱动着水车。它的身影有些弯曲,目光木然地凝视前方,皱纹横生的脸庞偶或露出一丝笑意,尔后如水波般缓缓散去。

我不知道那刻母亲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想她年轻时与大舅车水时的情景,还是出嫁后与父亲一起劳作的日子;抑或想着从前姐姐们车水时哼着小曲的那番和美,担心着嫁到村外的姐姐们的生活是否顺心;又或是念着患有腿疾的哥哥在镇上做生意是否顺利,再或是庆幸陪在身边的幺儿终于能帮自己分担体力活的欢喜。

“万世轮回只画圆,沧桑岁月记流年。清歌一曲抒人意,朵朵红花似我颜”(七绝《水车》)

我一直没有问过母亲,也一直没与未上过学堂的母亲有过心灵的交流。事实上每次的车水劳动,要到烈日当空我们才能完工回家。而我的手脚因此都会红肿酸痛好多天。

那时我心里时常埋怨着母亲,埋怨泥里水里勤扒苦做劳作了一辈子的孤单的母亲,埋怨她听信大舅的名言——“365行好买卖,唯有种田打土块”;埋怨年迈的母亲在家里失去劳动力后总不肯转掉一些责任田给村邻。

遇到秋季干旱,我不在家,母亲便一个人用板车拖了水车上坡,一个人在田里车水。直到她病重再也承担不了这份体力工作。

青说现在那部水车仍旧躺在老屋的阁楼上,弃用好多年了,车身已经毁坏,满布尘土。而关于水车,关于母亲车水时露出的笑容时常在我梦里呈现,凄苦而又甜蜜。

四、月栖村小静

对于从农村走出来的人而言,无论是上过大学,留过洋;家在大山还是在平原;现在是当了大官,当了老板,还是仍旧落泊着……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儿时乡村的启蒙教育往往是他们最难忘却的最真最美的记忆。

在一群群村落包围着的小山坡上,有一处占地七八亩的院落,南北座落着三四间土坯屋与三四间红砖青瓦房,东西是人头高的土墙,有一段没一段的。墙上刷着“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大石灰字。

院落的敞开处是两个两米多高的石墩,分列左右,暴露在阳光下。石墩上坚排着两行褪了色的红漆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连着石墩的是一道进出的小铁门,铁门上插着一杆饱经风霜的五星红旗。那就是我故乡的乡村小学,以及村部的所在地。

我家离村小只有三四里的路程。我的读书生涯便是从那里开始的。

我们那代人大多都没念过学前班,满了七八岁到了秋季都能入学。而入学前,我们大都曾温习过哥哥姐姐们用过的启蒙班课本。大人们下田后,几个孩童便坐在门前青石板上,晒着暖暖的太阳,小脑袋朝着天,眯着眼,胡乱地唱读着。

依稀记得,是高考落榜的二姐带我去村小报的名。入学那天,我背着母亲缝制的布袋书包兴奋地冲向屋后那条弯弯的村路。一边奔跑一路回头望,身后是搬着高高木凳子的二姐。那种乡下娃对上学读书识字的好奇与渴望,许是那个年代共同的记忆。

那时候,启蒙班每学期只要二块五毛钱的学费,交了学费便可以领到新课本。可是我时常交不上,等父亲路过村小时,我便被老师请出教室,在父亲身后追赶、央求,抓住父亲的衣襟不撒手。

校园里有一偌大的操场,操场长满绿草,操场临教室的一侧立着一些简单的体育器材。另一侧是水泥砖做的乒乓球台,单扛,双扛,还有一个吊着铁链的秋千架,那便是乡下孩子们的乐园了。为了争到乒乓球台或是荡上秋千,往往学生们争来抢去,打得头破血流。自然免了被老师处罚,家长教训。

启蒙班的教室靠校门处,前面是一排排高大粗壮的白杨树。教室的木大门朝向操场的一侧,前后两扇,均开着裂缝,落地那端还破了拳头大的洞。教室南北开着四个无门的小窗,春夏,风从空隙里光溜进来,吸上一口十分的惬意。到了冬季,窗户便得用盖秧苗的塑料膜封上,破了洞的门用木板堵上。即使如此,学生们仍冻得瑟瑟发抖,冻得小指头拿不住课本。

教室的头顶有三四个亮瓦为室内补充光源。室内只有条形木板做成的简易课桌,凳子是学生自带的。每读完一学期便搬回家,开学后再搬回来。地板常常坑坑洼洼的,以至于须在木凳的某个脚上钉上木块才能坐稳。

教室的四面墙上贴着识字的图片,正前方则是毛主席画像,以及一行“好好天上,天天向上”的标语。标语是用毛笔写的,写在倒立着的红方纸上。黑板则是长着两条长木腿向上斜斜地支着的那种。老师的脚下没有讲台,只摆了一张搁放粉墨与教具的断腿的木凳。老师站立的地方便是正整个教室里最神圣的领地。

老师们大多是来自于本村的村民,除了一两位念过县里的中学,大部分只念过高小。但这并不影响老师在我们这群孩子心中的威严。

村长的妻子是我们的班主任,扫盲班结业,年届五十。她一脸肃气,不苟言笑,常常拿着一枝细长的竹条,在见周公的学生桌前甩得碎响。只有一位刚中学毕业补充进来的女声乐老师会给我们带来些生气。她一手拿着教科书,一手背在背后踱步,边走边识谱,边我们唱歌。唱错时就把脸埋进教科书里,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偷偷地笑。有时忍不住笑出声,全班学生就跟着傻呵呵大笑。

相对读书识字而言,村小吸引我们的地方便是那间小卖部。

小卖部柜架上玻璃罐里装着小白兔糖果、棒棒糖、方块饼干以及一些瓜子类的小零嘴。时常在课间十分钟或者放学后,吸引着一大堆学生。有的兜里揣着零钱,伸长了脖子向柜台里张望,犹豫着;有的手掌心里捧着几个硬币数来数去,盘算着?更多的是围成一团,拿着零票的手高高举过头顶,火急火燎地朝售货阿姨嚷着——小白兔,我先,我先……

我的初小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的,记忆中总是下着雨,总是穿着雨鞋,总是在秋天,而成绩总是刚好及格。上毕业班那年,班上来了一位老先生。据说他受过文革批斗,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他是唯一一位住校自己生火做饭的老师。他的卧室十分的小,他的书法在十里八乡颇有些名气。卧室的土墙上贴着他写字,有一帧草书——“奋”;一幅楷书——“慎始敬终”;以及一幅行书对联——上联是“发誓识遍天下字”,下联是“立志读尽人间书”。

他很重视学生写汉字,私下开私了书法课。有次看了我写出的作文,有些吃惊地对我说:“娃子,你的作文写得不赖,字写得更好。一定要好好习字,你将来会是一位小书法家呢。”

在老先生的鼓励下,我勤练书法十多年,虽颇有些心得,可一直未能登堂入室,成名成家,不能不说是种遗憾。倒是在临贴习字的过程中对写作着了迷,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许是老先生对我特别的眷顾与培育,他后来还教我朗诵技能,将学校参加县庆国庆诗歌朗诵比赛的名额也给了我。可直到他八十高龄,我都没有去看过他。

我对村小的怀念不仅在于它曾哺育过我,是我人生第一课堂,还在于我曾在那里任过教。

高中毕业那年,我曾与几位村里的同窗回到村里,在村小做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

那时,学校教学条件有了改善,学校重建了清一色的大砖瓦房,学生们有了统一的标准课桌,老师们也有了一间像样的集体办公室和一间图书室。

做老师,除了备课,教授功课,最神气的就打铃。铃铛悬在梁上,一条麻绳吊着,一只手牵着,上下课时扬起的手一甩动——“当……当……当”……清脆的铃声便在村落里传出很远很远……

校园最美是月夜。秋天皓月当空,整个校完包裹在月色中。老白杨沐浴在如雪的月光下,将落未落的枝叶露出斑驳的青影;操场上带露的小草在月光抚摸中打着盹儿;小花坛上的雏菊吸取着月色的精华,红的、白的,静静地绽放。

月光越过屋檐,穿过走廊,透过敞开的窗,斜斜地洒在课桌上、讲台上,调皮地偷窃着老师的黑板,像极了童话里的精灵。

周遭非常的宁静,树影环抱的村庄,远远近近,如一团团青影,安眠在无边的月色中。我常常在校园里批改作业,备完课,一个人独自走上回家的路。一路欣赏月色,一路想着未来,想着母亲给我说的那门亲事该如何应对。到家时,母亲已早早睡下了。

我离乡后,学校盖了教学楼,没几年全国乡村小学撤点并校,学生们全部迁到村外的镇上就读。教室里没了朗朗的读书声、歌声、铃声,奔跑嘻闹声……曾兴旺了半个多世纪的乡村小学终于沉寂下来。

有一年秋天哥哥回乡路过村小,但见人去楼空,操场上茂密的野草丛生,体育器械绣迹斑斑,秋千早已不见。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伯在校园里转悠,教室的黑板上依稀可见未擦掉的粉笔字——“爱我中华”、“家庭作业”等。

后来听说村小改成了幼儿园,再后来又改成了养鸡场……

“村村有小学,户户有学童”成了一段历史。

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朗朗的读书声——“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以及那首熟悉的儿歌——“晚霞中的红蜻蜓呀,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见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采到山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五、云飞原野阔

秋日的故乡,是金色的海洋,是鸽子的家园,是云的故乡,是农人的天堂。

秋日,故乡的天空洁净、明朗、高远、辽阔。走在乡间的田梗上,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是悠闲漫步的白云;脚下是黄绿相接的一川秋草,是一丛丛一簇簇扎着堆的小野菊,在田梗边,在小山坡上,在秋阳下兀自怒放;近处是金黄金黄的稻浪,云锦般,一层层一片片一处处,随风轻舞。远望云天相接,美不胜收。正如唐焦郁《云》里的诗句:

“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乘化随舒卷,无心任始终。欲销仍带日,将断更因风。势薄飞难定,天高色易穷……”

那年的秋天,村里小学来了位师范毕业的女教师,家在省城,来村助学。学生们叫她“潼”。潼与我带着一个班级。潼有一张白净清瘦的脸,笑起来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和两个小酒窝。潼的腰肢很细,喜欢穿高跟鞋,喜欢穿粉红的短裙,走起路来,裙裾轻摆,十分性感妩媚。

潼喜欢绘画,对乡村的一切都感觉新鲜。放秋假的时候,她没有返城,带着画板来了我家,说是体验乡村生活,拉着我陪她去田野里写生。于是,我便成了她的画童。

潼能画“荷”。在荷塘边上支起画板,一画就是一上午,一个晌午,一个傍晚。

画板上脉脉含情的青荷,浮在水面的,躺着小蝌蚪的,咬着小鱼嘴的,缺了边角的;还有浴在风中的,交着脖颈的,穿着舞裙迎风飘举的……潼画的荷色泽明丽,光影交融,错落有致,素雅相宜。

潼也画“莲”。打着花苞的,含苞待放的,凋落花瓣的,结着莲籽的;还有沐着雨的,晒着阳光的……但她只画白莲。她说喜欢那色彩。莲画的荷与莲,相映成趣,十分的好看。

潼画“稻浪”时,立在稻田里,细致的描摹,将带着草帽的村民、稻草人都画在一张画布上。

潼最喜欢画的是“云”。用的是五彩的油画颜料。画云时,她让我走到远处,背着他不许看。她画的“云”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有朝霞,有晚霞,有彩虹;有午后的雪云,有雨天的乌云,也有火烧云;有流动着的,有慢慢行走的,也有闪着雷电的……

我不懂绘画,但觉得最好看的是一幅《秋日归云图》。

画面虚实结合,似乎既有浪漫主义手法,又有现实主义风格,但见“一抹在辽阔的天空中长着翅膀飞翔的彩云,云天之下是广袤无垠原野,有稻浪,有看牵着细牛绳的放牛娃,有飞过蓝天的鸽子,有南归的雁,也有西天将落未落的夕阳……”

潼很少单纯画人物,只画过一次在地里劳作的母亲,但从未画过我。

潼在我家,就住在老屋的厢房里。潼怕黑,晚上总开着灯。睡着时让我陪她聊故乡的乡俗,聊儿时的趣事,聊姓氏的来源,自然也聊乡村的爱情,聊彼此的未来的打算,聊得最多是村里的学生娃。

我们下地劳动的时候,她也会跟着来,卷着裤管,跟着母亲学除草。不忙的时候,她只会到镇上卖些水果或糖,到村里去看望班级的学生。

潼对我家的小狗充满爱心,总喜欢带她独自到野地里溜达,去地里找鸽子蛋。回来时鞋子、裤管弄得满身是泥。那段时间,我们回家,那条狗总是先冲向她,摇着尾巴绕膝撒欢,比跟我还要亲密。

潼对牛充满了好奇。我放牛时,她必跟着,任性地骑上牛背,有次从牛背上摔下来,幸好摔到水塘里,没伤到骨。

潼穿低胸的白T恤时,胸部半个圆球露出来,村里的青年总盯着看,弄得她一脸的无辜。

潼闲时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学筛米,可是当潼拿着竹筛时总是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晚上,母亲在灯前缝补衣服她也凑过去,帮母亲穿针来讨好母亲,让母亲教她。而她不是扎着手,就是把衣服里外都缝在一起。我则在一旁偷偷地笑。潼生理期来时嚷着肚子痛、头疼,母亲就给她熬红糖水喝,拿了洗净的头巾围在她的头上,活像个坐月子的小媳妇。

潼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总挂在嘴上,可是当村邻打趣,说她是我媳妇时,她却抿嘴一笑,扭头不答。母亲说,“潼呀,是城里的大小姐,是公主呀。”

我与潼做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躺在村外的山坡上,枕着草帽,看云飞,看炊烟在一户户人家的屋顶上升起,像云般悠悠地飘荡。那段日子像梦,又像童话里的故事。

潼那年秋天将尽的时候,就回了城。曾给我写过几封信,此后查无音讯。没有潼的日子,整个村落,整个原野变得十分的空旷,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六、谷香牛车勤

故乡的秋收一般在金秋十月,是除了插双晚秧外最忙碌的时节,当然也是最喜悦的日子。这时候,牛与板车成了重要的交通工具。

牛的老实与卖力程度,往往决定秋收是否顺利。那会儿,拖拉机等机械化工具还并不普及,乡民们犁地、打谷、拉车主要靠牛。一家往往只养一头牛,甚至几家共养一头牛。记忆中我家里的地比较多,最多的时候养过两头牛。一头母牛,一头小牛。

饲养雄性的牯牛非常的麻烦,尽管它的力气比较大,劳动效率较高,可是非常的不安分,总喜欢斗劲使气,惹事生非,一旦使起牛脾气来,与临村的同性斗得天晕地暗,用火去烧才能驱散。不仅如此,诸多不服管教的习性让人难以驾驭。比如,有时会在喝水时挣脱缰绳,满野地跑,而牛主人往往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出十几里地,最后靠村民们围堵才能将其制服。

我家饲养的这两头牛其实也并不省心,春夏秋三季,必须每天放牛。就是把牛从牛圈里牵出来,牵到青草肥美的田梗上,草坡上,丛林里,或者长满水草的草塘子里觅食。

在故乡,每个农村的孩子几乎都放过牛。冬季青草枯萎,天然的草场枯竭,就用软软的干稻草来喂养。

我与哥哥放牛时都发生过意外。特别是母牛生了崽,放养时需十分地当心。当母亲发现牛崽不在视线中,母牛就会发起疯来。不断祸害庄稼,还会伤到人。哥哥被牛角拆过手腕,我被牛踩伤过脚。母亲因此更换过两次牛。

故乡的秋收有了牛,还要有便捷的机耕路。我们村落的前后就有几条,据说是过去集体劳动时修建的。路的中央是两条车轱辘印,两旁长满深深浅浅的杂草,下雨天,非常泥泞难走。

秋收选日子很重要,通常我会与母亲要预先听好广播,预知未来几天的天气是否晴朗。秋收除了选日子,还要看田里稻子的生长状态。稻穗初黄稻杆笔直,就要先打通水路,让稻田脱水,等到稻田干燥,稻穗呈金黄,稻粒饱满,稻杆被压得弯弯的时候,便可以开镰了。

秋收时,首先将稻子割倒后整齐地铺在地里晾晒一天,次日翻过来再晒一天,第三日稻子晒干就可以收上岸了。收时先把稻子拦腰打个结、捆牢,捆成一个重约五十多斤的草堆子,俗称“草头”。再用两头尖尖的木制工具瞄准草头腰部猛地一扎,蹩足劲,沉下腰,大声吆喝一声将草头一口气托举到肩膀上,再趁势将另外一支“草头”扎好揽上肩,挑到机耕路上的板车里摆放整齐,就可能套上牛车往回拉了。

秋收的时候,如果遇到谁家的牛生了病或是老了口,那么就只能用人力拉车,或者靠一对肩膀挑回家了。

家里如果没有男劳动力,做这种农活是十分吃力的。乡下头胎盼着生儿子,便有这个说法“早生儿子早得力”,这是那个劳动工具低下的落后年代真实的写照。

秋收期间千万不能落雨,否则到手的谷物就会腐乱。抢晴天,抢时间,因此开镰收割的时间基本一致,于是窄窄的乡路上牛车来来往往,你让我我让你,到处都是牛欢叫的声音,十分的热闹。

故乡的秋收总常连着中秋。哥哥从镇上带上几条鱼,称上几斤肉;姐姐们也回门了,带些自己做的糕点,姐夫们拎上一瓶酒,或者自己捕捉的一两斤鳝鱼;母亲在姐姐们的帮助下张罗好一桌菜;一场庆秋收的中秋家宴便开动了。

如今故乡已经很少见到牛了,不少人家都购置了插秧机、犁地的拖拉机以及联合收割机,板车也弃用了。自然也不用再使牛了,牛于是也光荣下了岗。有的人家将牛买给了屠宰场,有的不忍心,继续伺养着。失去土地的牛孤立树下,在一个个接踵而来的冬季里慢慢地老去。

七、梦归亲人远

对故乡的怀念,有很大一部分是缘于父母亲、亲友。

父亲在我17岁那年,就去世了。父亲在旧地银行当过差,当过一段“公家人”;在乡村的戏园子跑过龙套,在村里的酒场酿过酒,在队上的猪房里当过猪倌。村里都说父亲是个有思想,有谋略的聪明人,是个能干成事的好人。

可父亲却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比母亲小五岁。记忆里他长年在外十多年,对辛苦劳作,生儿育女的母亲并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直到分田到户一两年后才很不情愿地回家主事。回到家,父亲十分不适应,时常与母亲争吵,喝斥母亲,骂得很难听。即使父亲到了晚年,仍然不时埋怨母亲。在当“工人”,当“公家人”成为香饽饽的年代,父亲每每三杯酒下肚,总是感叹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在他最有可能摆脱农门吃上“公家饭”端上铁饭碗的年月,是母亲拖累了他。

父亲或许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于姐姐们而言,他并没有尽父亲应尽的责任。在父亲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中,男尊女卑的思想十分的严重。三位姐姐,大姐是抱养的。据父亲说大姐小时不听话,不想念书,也念不进去书,是智力的问题。结果大姐只上过一两年的学堂,尽乎文盲,20岁时嫁给了一位并不懂得疼她爱她的男人。一生留在乡下劳作,晚年贫病交加。

二姐是家里最有头脑最有出息的,父亲供她念完了高中。高考落榜时,我一直不能明白,那时父母亲还年轻,还有一生的力气,为什么不让她继续复读,兴许她能考上大学。而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即便是二姐高考落榜,仍有不少的机会可以走出去。可是,父亲是为了照顾到较为年幼的我与哥哥,硬是自作主张将她嫁到了村子里。

所幸聪明的二姐在干了几年农活后,便自费到省城美容美发学校学了门技能,结业就在镇上开了间理发店。二姐生活慢慢开始有了转机。他与高考三试不中的二姐夫发奋图强,二十多年的努力,二姐夫不仅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人民老师,成了一名公务员,还学会了做生意。二姐与二姐夫的在镇上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了。

父亲尽管不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但他绝对是一位好儿子。父亲两兄弟,开始奶奶在两家轮流赡养。由于那年月口粮不够,多一个人多一份饥饿。可父亲铁着脸说,老人家眼睛不好,不认识路,以后不用再过去了,就留在自家吧。

此后奶奶在病床躺着的几年,父亲一次次请医生为奶奶诊治,一次次将摔到床下的奶奶抱到床上。父亲离家时再三嘱咐母亲要照顾好奶奶。奶奶去世前,父亲用热水袋给奶奶暖脚,用自己的手给奶奶日渐失去知觉的腿脚按摩。看着被病痛折磨的奶奶,跪在病床前的父亲留下儿子愧疚的泪水。而奶奶去世那天,母亲与亲人们哭得稀里哗啦,父亲一滴眼泪都没有。

那年我以数分之差没考上县里的高中,本想再复读一年,父亲腼着脸四处托人找关系,硬是给了报了名。报到那天,父亲拿出了家里一年的收成——六百块钱。那是全家人一年的血汗钱,父亲毫不犹豫地把拿它给我交了学费。

父亲病重时,我原谅了父亲。去世的前夜,我像父亲当年跪在奶奶病床前一样,想着父亲的遗憾,想着父亲离世后我即将辍学,我与母亲将面临悲苦的日子,流下了伤感的泪水。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活着有人哭好,比死了有人哭好呀……”

我很多次梦到父亲,梦见父亲穿着那件薄薄的青布衫,静静地立在村口,远远地望着他辍学的儿子,望着扛着犁铧走向田野的儿子,望着犁铧高过了儿子头,他眼里噙着泪,久久地就那样望着,不忍离去。

父亲去世后,母亲将老屋开了个后门,填了一条小路,将老屋与父亲去世前建造的砖瓦屋连了起来,两头照料着。母亲坚持住在老屋里,直到老屋成为危房她也不肯搬离。母亲说那是她与父亲创下的基业,将来要留给你们兄弟俩。

父亲去世第二年,三姐出嫁。此后几年里,母亲与我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在外工作时,六十多岁的母亲不顾自己羸弱的躯体,忍着病痛偷偷地一个人下地使牛,常常被牛拖倒在水田里,水沟里,满身是泥,满脸是伤,我回家问起,她却一声不吭。每使一次牛,母亲总会卧床躺上好些天。

许是失去父亲的悲痛,许是不听话的三姐嫁到“一层门”后日子过得很不顺,三天两头的闹着离婚,许是我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不仅未能担起复兴家业的责任,反而给她惹上一个又一个的麻烦。母亲似乎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母亲的身体已经难以为继。

苦劳作一辈子,到了晚年仍饱受着在泥水里求生的那种凄凉,直到母亲合上双眼都没有见到她期待的儿媳妇,都没有看到家庭的希望。每每想到母亲,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母亲离世的次年冬天,她住的那间老土屋抵挡不住连日的阴雨天,倒了。哥哥把老屋里的农具等搬到了老屋后的砖瓦房里,坚守几年,最后带着大嫂在镇上安了家。

此后几年,看着我们长大的村邻一个个去世,同龄人一个一个搬离村落,搬到镇上县城省城里。故乡的亲友越来越少了,不少肥沃的稻田改成了鱼塘,村里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

春节时,哥哥在微信里说,我们家那间砖瓦也不行了,正屋后的厨房已经倒塌,问我要不要维修。说是即便维修好了,怕是也保不了几年。哥说,故乡要搞新农村建设,打算未来几年将村子改造成农庄,村里人计划全迁到镇上去。

这个消息不管是否属实,对年轻一代的人来说不失为一件兴奋的事,而且国家政策会越来越好。而对我而言,对那些少小离家的人而言,对那些远在千里的游子而言,对故乡的念想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掏空,故乡的记忆似乎正在失去最后的支撑。

八、风过庭院深

清明将近,我时常想怀念曾经的老屋,怀念远方的那方庭院。怀念屋前古槐,老桑树,老皂荚树,木籽树,苦楝树,怀念院庭中开着串串白花的洋槐树、怀念高大的白扬,怀念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声;怀念庭院里爬满蔷薇的泥巴墙;怀念那藏着蜻蜓的茂密的竹林,怀念庭院后那方蜻蜓飞舞的稻田;怀念坐在庭中、天井边听屋檐上跌落下来的滴嗒滴嗒的雨声,怀念村小传来的“当当当”的放学铃声;怀念庭前池塘里的雨荷,怀念在庭前古树下看硕大浑圆的红日从阡陌里一点一点的升起……

雨过荷塘新,霞映红蜻蜓。日高水车转,月栖村小静。云飞原野阔,谷香牛车勤。梦归亲人远;风过庭院深。

这是我思念的故乡,而今故乡变了。

怕回故乡,怕回到故乡,怕遇见故乡的人,怕故乡人把我当做异乡人,怕遇见故乡的一草一木顷刻间颠覆故乡我在梦里日日思念的模样。

这个世上,有个地方,无论我们如何奔跑与穿越,终将无法抵达。而且行多远,前路就有多远;离多久,迷茫就有多久。这个地方叫——远方;

同样,这个世上,有个地方,不论我们怨恨她,还是深爱她,一旦我们的脚步离开她,终将无法回归。而且走多远,思念就有多远;隔多久,就悔多久。这个地方叫——故乡!

回不去的故乡。

后记:

我的故乡,在江汉平原,在中国西汉末年农民起义发生地;在一片片沟壑纵横、纤陌密布,麦苗青青,桃李满园,五谷飘香的大村落,在一个小小的自然村。村子里有排朝东的土屋,住着六七户人家。村子里有一排老树:正中间是空了心能钻进去两三个人,且只长叶不开花的百年古槐树;两侧有高大的两年发一次青的木籽树,有能骑在粗壮的枝丫上跳水的老皂荚树,有伸展着十米只长枝叶不结籽的老桑树。它们是小村落里的四位“长者”。小村落有一个非常文化的乳名——叫“幸福先生”。

那是我20多年前的故乡,20多年乡愁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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