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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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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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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二胡

求胡

父亲有一把二胡,据说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在乡村戏班子跑龙套时,从老艺人手上半买半求来的。

那时故乡的小镇几乎都有一两个戏班子,主要是演出花鼓戏与皮影戏。皮影戏台是由一张展开的大白麻布做的幕景,幕后就是内台。内台的光源是几盏悬吊在台柱上的马灯或汽灯(后来有了电就用电灯)。表演者大都是有点唱腔功底且擅长说书的老者。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头顶光光。一台戏的表演者大抵需两三个。表演者们通过控制人物脖颈处的一根主杆儿和两根耍杆,来驱动人物做出各式各样的较高难度的动作。表演者通常或立或坐,边摆弄二尺二寸左右的“门神谱”类大皮影人,边说唱故事。我看过的有《穆桂英挂帅》、《樊梨花出征》等。

配台的有站着打快板的;有敲锣打鼓的;有坐着吹唢呐吹笛子与簫的。最具技术含量的要数跷着二郎腿拉京胡或二胡的艺人。这些艺人与表演皮影的老者构成了皮影戏的台柱子。故乡的皮影戏大多在晚上演出,逢年过节或是农闲季节是演出的旺季。而坐在台前的忠实观众大都是十里八乡的村民,以及一群凑热闹的孩子们。

一台皮影戏根据情需要,少不了要配吆后台的人。父亲便担任着敲锣兼吆喝的角。也就是戏唱到高潮处,使劲配和声的那种。

在戏班子里,最金贵的除了皮影,就是弦类的乐器。一把二胡据说要花费百元以上,那时一般家庭根本买不起。以父亲那样的角色能求到的二胡自然是要退役的。那是把红木做的二胡,到手时,据说琴杆、琴筒与琴皮已近破损,父亲用新蛇皮蒙了琴筒,更换了琴枕。一番精心维修后,琴筒里居然也能流出像模像样的乐曲来。

悬胡

但曲子绝不会是父亲拉的,父亲或许根本不会拉二胡,因为姐姐们从未见父亲拉过。但父亲却把二胡当宝,担心在阴雨天受潮,特地在阁楼的土墙上钉上一张纸板,打上木桩,将二胡悬挂在上面。等闲下来,父亲便取下来把玩,擦试。

父亲擦试二胡时十分的小心,一块白色的棉布,涂上一两滴菜油,从琴头到琴杆到马尾到琴枕到琴托,前后要擦好几遍,然后再给琴弦抹上一层松香。做完这些功课后,父亲会坐在竹椅上,也翘上二郎腿,一手执琴,一手执马尾,抬头摆手模仿艺人们拉二胡的动作,一些戏曲的唱腔便在父亲脑海里荡漾,不知不觉哼出一些片段来。

“一弓推却喜乐事,二弦磨平春秋痕。”

父亲是个聪明人,虽只上过几个月的私塾,却练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村里家里也是爱主事的人。家族里出纷争,都会找父亲出面评评理或拿拿主意。我一直不能明白,父亲既然在戏班里混迹过,而且对二胡有着深厚的兴趣;既然拥有了一把二胡,为什么就没有学会拉二胡呢?

父亲那把二胡的来历曾听母亲提及,并说父亲有过四件宝,除了二胡,还有一杆竹笛与簫,以及一本《林海雪原》。据说那本书是1957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初版,后来被父亲藏进上了锁的书柜里。而竹笛与簫便没那么幸运,只是随意挂在墙上,孩子们可以取下来玩。但二胡断然是不能碰的。只有父亲把玩时,家里的孩子们才有机会围在父亲周围观摩。有次哥哥因为好奇取下来把玩,结果挨了父亲的打。从此再无人敢碰父亲的二胡。

春阴

而父亲把玩二胡较多的频次出现在阴雨天,尤其是春季。那时油菜收上了岸,地里的早稻先后落了种。秧苗青青,槐花飘香。正是“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的农闲时节。戏班的演出多了起来,父亲据说进了花鼓戏班,还是跑龙套,演丑角。就是在换剧幕时跳将出来扮鬼脸,唱上几句搞怪的台词,活跃气氛的那种。

有戏唱,父亲便有了喝小酒的去处,往往几盅烧酒下肚,满面的红光,自然情绪便好起来。父亲情绪好的时候,也会从领到的微薄的报酬中拿出点零花钱,分给家里正在上学的孩子们。

我那时还小,没有上学,没资格领零花钱,但能领到点糖果或饼干之类的零嘴。于是家里的姐姐们都盼着春阴。

春阴的时节,菜桌上还算是丰盛的,田里、河里捉来的鱼虾,连腊肉也偶或能上桌。母亲做好饭菜,碰上家里来了外客,便与姐姐们回避到厨房里吃。我与哥哥是男丁偶或能在桌上客串一下小主人。依稀记得那时来的外客中有花鼓戏班里的老艺人白师傅。白师傅光临时,伙食是最好的,也是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

白师傅是戏班里拉胡琴的首席乐师。他擅拉音高的京胡,二胡也十分拿手。据说他的父亲在民国时期曾是县剧团的班主,他本事自然是祖传。可白师傅也因此在文革时受到了牵连,下放到了农村。

第一次在家里听白师傅拉的二胡,便着了迷。那个重要时刻,父亲会显摆似的取下挂在墙上的二胡,请白师傅校音,顺便拉上几曲。

白师傅喜欢拉的二胡曲较多。有描绘丰收后喜悦场景的《喜送公粮》;有描绘草原上奔腾嘶鸣的骏马,旋律粗犷奔放的《赛马》;有模仿各种鸟叫声的《空山鸟语》等。我与哥哥很爱听,可姐姐们更喜欢白师傅拉的《二泉映月》。那曲调缠绵情深,如泣如诉。父亲则最称道戏曲《秦香莲》。白师傅台下一般不拉戏曲,只有酒至微熏有人央求时,才会拉上一段。

白师傅与父亲都好酒。古人讲酒有酒德——“饮不至醉,半酣即停;醉不至狂,微醺即醒。”而白师傅与父亲在喝酒这件事上是有区别的。父亲年轻不得志,喝酒则是为了忘却现时的烦恼;白师傅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喝酒则是为了寻找丢失的记忆。因此父亲越喝越糊涂,白师傅却越喝越清醒。

白师傅拉曲时,微闭着眼,随着节奏抖腕摆头;父亲则追着节奏,哼着台词,摇头晃脑,拿腔拿调。

父亲让我给白师傅敬酒时,我顺便请教了白师傅拉二胡的技巧。白师傅微微一笑,说了一通口诀,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后来长大些从哥哥那里了解到,白师傅当时讲的大意分为两部分。

一是指法的规则——“指尖触弦手型圆,揉抹滑打压垫颤,长短顿抖跳抛连”;二是拉弦的秘诀——“运弓有序布局妙,双手协作同步调,心到声到手要到,抑扬顿挫有技巧;发音悦耳声不噪,韵味出来品自高”。

白师傅在故乡可谓有修养的人,一生与世无争,分田到户没几年便无疾而终。作为一位民间艺人,他一身的乐技,却没有传人。离去时,仅一把二胡相伴。父亲凭吊回来,曾感叹了好长时间。

落日

许是白师傅的故去给了父亲一些启发,又或许是村里通电后娱乐节目开始丰富起来,戏班子的活路便渐渐少了。闲下来的父亲居然慷慨地将二胡取了下来,借给了村里一位渴望学琴的年轻人,我们管他叫“安”。

安上过镇上的中学,像父亲一样习得一手好书法。安家里只有他与他的奶奶。安十分聪慧,学什么会什么。这让父亲一脸的得色。

记忆中,夏天经过故乡的时间相当的长。落日西垂,残阳如血。村民们结束一天的劳作,吃过饭,便早早搬了竹床到庭院里纳凉。

安坐在庭院的小木椅上,低低的一低头,拉响二胡。安只拉不唱,拉的全是当时的流行歌曲——《达坂城的姑娘》,《月亮代表我的心》、《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甜蜜蜜》等。这些充满甜蜜感伤的旋律从安的二胡里流淌出来时,村里有群像安一样到了适婚年龄的男青年们便聚拢过来,跟着曲子扯起嗓子唱。女青年们便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走开,远远地背转身坐了,耳朵却没落下一支曲子。父亲也因此面露不悦之色,只是不好意思收回二胡。

我最爱听安拉的那首《橄榄树》,安总是习惯地将《橄榄树》作为每日演奏的结束曲。这首散发着浓郁泥土气息的怀乡曲与二胡特有的浑厚音色一结合,便有了一番独特的意味。尤其是听到“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这段转调曲时,安对颤音与长短音恰到好处的把握,总让人胸中充满无限的忧伤。以至于许多年过去,我一听到这首歌,便会忆及父亲的二胡,忆及安,忆及那个特殊的年代,许多像安一样的青年心灵深处屯积的那种孤独,以及对压抑已久的情爱的渴望。

秋蚀

那个秋天来时,安的奶奶去逝,安因此也生了一场病。父亲借故收回了那把二胡。父亲没有把二胡挂在墙上,而是锁进了大柜子里。于是村落里再也没有听到二胡或悲或喜的曲子。

安病好后,便在那个秋末结了婚。对象是远村的一位未上过学的大龄女青年。后来戏班子解散,父亲也归了田。我再也没有见到父亲的那把二胡,听母亲说那把二胡离奇地遗失了。就好像二胡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也从来没有在村里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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