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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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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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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就散了

这个世界,甭管你是谁?遇见了谁?遇见了就会有告别!我们随时都要准备着,准备与谁和谁说“再见”,包括自己。

再见,就是再也难见了!

我在老家镇上念高中时,有两位十分要好的同学——冰与庆。冰与我曾同床共枕过,庆是睡在我的上铺的兄弟。我们都来自农村,家境都一般,但学习都很努力。

庆的父亲是半个公家人,原本在中学教书,可庆念初三那年庆的父亲竟意外去世了,据说是车祸,一同遇难的还有庆的母亲。

庆与妹妹尚未成年,便成了孤儿。他俩的生活费就靠父亲去世后的30多元钱的补助金。每个月初,我常常陪着他去一所中学领钱。

庆是个颇为乐观的人。他个头不高,有张常挂着笑容的脸。高二那年春天,庆说他母亲去世前在村里留下了几亩旱地,他想再种一年,已经播了种,到明年要高考了就得转租给村邻。

16岁的庆已独自干了两年农活,他不满 15岁便能一个人下地使牛,妹妹则跟在牛后面吆喝。星期天学校没课,他就走十多里地回家给苗秧子浇水、施肥。

快放暑假时,庆问我假期是否能去他家帮助收割,我愉快地答应了。

他的家在一个周遭结满荆条树的村子。在向阳的一处坡上,有一排土坯、红砖与土木结构混搭的房子,庆家就挤在里面。

庆的芝麻地就在家门正对面的荒岭上,一棵棵芝麻杆儿列兵地地站成一个个方阵,饱满的果实一粒粒在烈日下坚挺,招摇着,一副倔强的颈儿。我们戴着草帽光着膀子在芝麻地里收割了一整天,满脸都是小飞虫爬过的红疙瘩。

记得那天的晚饭是庆与我一起做的。在月色朗照的院子里,我们呼吸着满布芝麻与清草香味的空气,喝光了一瓶稻谷酿的烧酒,醉倒在屋檐下的竹床上。半醉半醒中,我们说了很多话,说要一起考南方城市里的大学,要一起出国,进修地质或历史学,要做个考古学家,建一个神户时代的有榻榻米的木房子,要一起娶个温柔贤慧的日本媳妇……末了,我们相互拍着肩说:这辈子要像战友一样打拼,像亲兄弟一样血脉相亲……

那年夏天,我们一同骑自行车去冰家帮助收割水稻。冰家在山坳里,屋后有个方圆几里长的人工湖。在湖滩上,我们像孩童般光着屁股在霞光万道的夕阳下,背着铁叉,抬着小鱼网,在湖里抓鱼捕虾,满身满脸都是泥。

两年后,冰考取了一所警校,后来辗转回到镇上当了名户籍警;他与庆不时联络着,偶尔约在镇上的小酒馆里喝杯怀旧酒。

庆则考进了一所技校,毕后在江汉油田做了名钻井工人,娶了位油田的工人做媳妇。虽说整天在井下作业,全身冒着油气味,连汗水都是彩色的,但总算与地质攀上了点关系。而我由于父亲病逝,一路挫折不断。

庆后来也去我家帮助收割过庄稼,我母亲一直夸庆懂事,说哪个闺女嫁他福气呢。

庆却一直感叹,这下彼此离得远了。我不知道是指路的距离,还是指我们之间的情感距离。但谁都没想到,最后我比他走得更远,远到彼此十多年都难不曾见面。

十多年来,我们从每月写写信,到打打长途电话,到后来聊聊QQ、微信。我们聊同窗谁发达了,做职业中介做成了大老板,娶了房管局的千金了;谁出息了,读了博移民到国外去了;谁圆梦了,当了作家出书了;谁结婚又离了;谁把初恋情人丢失了;谁落魄了,在城里混不下去,回镇上了;谁苦逼了,为二奶打架进局子了……

接着,我们从聊同学转到聊家庭,聊老婆,聊孩子,聊各自打算在哪买房,打算让孩子上什么样的学校?

或许是感觉两个大男人,像“同志”式腻着不正常,媳妇们出面干预的次数开始多起来;又或许是各自工作、家庭日益忙碌了,彼此联络的频率渐渐少了,少到春节发句祝福都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而作为公家人的冰后来听兼了片警,却依旧守在故乡,守着警区,守着一方平安,彼此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曾经的知已,说好做一辈子兄弟的同窗,聊着聊着就淡了!

父亲是个十分重情重义的人。亲友在他的眼里只看中两个人。其中一位便是父亲的小表弟“德”。我们管“德”叫“德叔”。据说,他是姨奶奶一族以及父亲这一辈里唯一从“泥巴腿子”混到县城当工人的人。当然也是父亲常挂在嘴边念叨着的有出息的“公家人”。

父亲的姨老表有三个,都住在镇子西边,父亲称之为“西上”。

父亲童年时代就在那里度过。所以,“西上”对父亲而言有着一种独特的情感。以至于每个大年初一去“西上”拜年成了我们家的规矩。

去“西上”,父亲必带我去。因为我是家里最小也是唯一健壮的男丁,是为父亲支撑门户的人。我去几次“西上”后才知道父亲原来还有个乳名叫“照”。父亲年届五十,大表叔们仍叫着父亲的乳名,这让父亲感到自己十分的年轻,也十分的亲切。

父亲与表哥们见面必有酒局,常喝得找不着北,而且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每次酒过三巡,便会重复一句话:姆妈与姨母就生了我们这几个。我们要相互照应,不管老辈子(当时奶奶已去世,姨奶奶身体状况也不好)以后如何?这条路(指亲戚关系)要走下去。不能像酒一样洒了。边说边把酒杯倾斜着,欲做向下翻转的动作。

表叔们连连拱手回应:“一母生两女,血浓于水,不能,不能!”……

“一定不能忘了本”……

这后一句话是父亲朝着德叔讲的。

姨奶奶是由表叔中排行最小的德叔抚养的,因此我们去“西上”拜年时就常在德叔家落脚,一去就是多日。我与蓉表姐要好,也颇讨姨奶奶的喜。

我念高一年那年秋,姨奶奶去世。父亲特地赶到学校告知我这个丧讯,只上过三个月私塾的父亲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我,便立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中央,站了一节课。我下课时才发现他。他低着头,腰间缠着白布,脸上满布凄色。父亲希望我放学后去一趟“西上”,送姨奶奶上山。

从小学到高中,记忆中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出现在我就读的校园。

姨奶奶去后不久,大表叔也去世了。德叔将全家搬到了县里,只留下了空落落的老屋。

德叔不时从县里托人送些药品、紧缺的食品回来给我父亲。还常给我在镇上念高中的二姐寄去钢笔与复习资料。父亲便用笔记本记着,告诉我们说,以后长大了要报恩,要懂得还礼。

再去“西上”拜年时,父亲到三表叔家只呆半日,当晚便会回。但每次必带上物什到山上祭拜大表叔,我照例跟着父亲后面。但见父亲路过德叔家老屋时,头扭向一边,步子也加快了。我想,父亲是不忍看到上了锁的那两扇门,不忍看到人去屋空的场景,不忍忆及在德叔家留下的太多回忆。

父亲生重病时,是德叔与二姐夫陪着去省城看的病。在父亲的心里,许是担心自己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头回去省城恐闹出笑话来,有德叔这个常在外跑的“公家人”保驾踏实;又或许父亲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如果自己在省城医院手术中走了,还有二姐夫这个读书人与德叔在,这下一代的关系算上接上了。

父亲重视的另一位亲人是他的堂兄。我们管它叫二爷。二爷有只眼盲了,但二爷的拳脚功夫不错,身上有股虎气。二爷家的三个儿子从小也都跟二爷练过拳。我们家孩子虽多,但排行靠前的都是姐姐,不免在村里受欺侮。而二爷便是我们家最大的靠山。每每遇到“谁家的牛吃了谁家几口庄稼”、“谁的板车占了谁家的道”类似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欺侮到我们家时,父亲第一句话便是——“去新湾叫二爷去”……

二爷也待父亲不错。家里做个木匠活什么的,也会叫父亲去喝盅小酒,每次父亲都会醉着回来。他们每次酒后也都反复确认着一件事:虽然是叔伯兄弟,可同一祖宗假不了,况且村子又隔得这么近,两家关系比亲兄弟还亲,这亲情不能变。

若干年后,二爷病重,临终前,特地把父亲请去交待后事。父亲得讯,在家里徘徊了好久。

父亲打二爷家回来没几天便生了病。后来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二爷的遗言是:老三,各自的儿女大了,子孙多了,孩子们负担重了,我们说话不管用了,我走后,就…就不要再来往了吧……

那句话或许在二爷心里埋藏了很久,每次想说却被父亲一张热络的笑脸给挡了回去。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二爷的意思,只是迫于压力,转达了儿女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二爷的话像把刀戳到了父亲痛处。

让父亲痛心的或许不是今后在村里没了保护伞(因为那时我们都渐渐大了),而是在他看来世上情如手足的兄弟,几十年来往,鞋底都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可还没走完第二代,这说没就没了。

父亲也终究没能挨过次年的雨季。父亲去世后,我的姐姐们先后都出了嫁,家里开始返贫。期间德叔来我们家看望过母亲一两次。还给我们送来了一对种兔,建议我母亲养兔致富。兔子终究是没养起来,我们自然也没能迅速致富。

后来,我们与德叔及另外两个表叔的下一代往来越来越少,“西上”人家都搬迁殆尽。父亲穷尽一生努力建立起来的血脉亲情,也走到了尽头。

那年,我去县城办事,在路边坐上一辆双人座电摩,车主是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戴着我熟悉的瓜皮帽,帽沿有点低,弯着腰,背对着我。我一坐下来他就启动了电摩,且迅速加足油门,一副急切的样子。

“去哪?”。

那时我心里记挂着要办的事,张嘴说了地名后沉默着。到目的地时,他转了下头,示意我付钱。

我心里一紧——德叔?我低低地叫了声,我怕认错人,但我想他已经听见。他的背抖动了一下,尔后仍保持着驾驶的姿势,眼睛木然地望着前方。我想他应该不难认出我的,可是他始终没有再回头。那段路本就不长,应该是三元钱的费用,我给了他一张五元的钞票,让他不用找了。他笑着点了点头,把帽沿再低了低,绝尘而去。

我更加认定他就是德叔,或许他单位经济效益不好下岗了,或许是有了空闲出来赚点外块。他一辈子习惯地扮演着强者角色,没想到晚年还要接受乡下穷亲戚且还是晚辈子的帮助。

他没认我,是不好意思?还是……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德叔。此后,我再也没能打听出关于他的消息。

前年春节回家,与大堂兄一起到去祭祖。回来的路上,大堂兄走得很慢,我陪着他掉在队伍的后面。蓦地,他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们的父母都入土为安这么多年了,我现在已过花甲之年,模竖也快躺进去了。他们走得早,很多话来不及说,我又是个泥巴腿子,种了一辈子地,也不懂啥道理。你们几年才回乡一次,平日里连个讯息都没,你说如果我走了,这条路还……”

大堂兄哽咽着,几行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边滚落下来。

后面的话大堂兄没再往下说。父母仙逝,长兄为父,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一直认为我们还年轻,身后的事还有很多时间来安排来处理。可是,我却没有替大堂兄去想,更没有想到父亲那一辈纠结着的难以割舍的亲情休止符如此快速地来到了我们的眼前。

曾经牢不可破,血浓于水的亲情,走着走着就断了。

祝叶是一位美丽的乡村女教师。

我们的交往是从一九九三年春日的一个傍晚开始的。我快下班时,邮差送来一张薄薄地信封,那是一封19岁的少女写给20岁少男的交友信。

“我非常赞同你在杂志上发表的格言——‘追求者是没有归路的,因为开拓者前进时根本就没有路’,我相信你会是个有为青年。你爱好书法、音乐、摄影、写作,这也是我喜欢的。相信你的格言里裹藏着一颗柔软而坚韧的心;希望我们能成为知心朋友!”

信是用蓝色墨水写的,十分工整。首行称呼我的名,省略了姓,而落款处写着“祝叶”。

我回道:“祝老师,你的信简短真挚,字迹纤细又明丽,心思细腻又缜密,提议恰当又贴切,想来定是位美丽又善良的好姑娘。非常感谢你的鼓励,期待你再次来信?”

那个年代,社交工具就是听收音机、书信,最流行的便是交“笔友”。

当我收到她第二封信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寄的照片。

深山下的一所乡村小学,五六间整齐排列的红色瓦房教室,半个篮球架立在教室前的空地上。早春的时节,应是春寒料峭,白玉兰在小小校园的一隅正静静地开放。但见一棵绿色柏树旁倚着一位长发的青春女子,一款蓝白相间的高领毛衣套在她饱满的前胸,一条黑色健美裤单薄而得体地束裹着一双稍瘦的腿,使她显得婷婷玉立。她的眼睫毛微微上扬,眼神中充满淡淡的感伤,而弧度优美的嘴角则露着浅浅的笑意。这看似忧喜参半的表情纠结在一起,使她看上去美得让人有种青春的疼怜。

祝叶在信中写道:我想我喜欢文字中的你,不过生活中的你应该比照片与文字上的更加阳光!期待……落款由“祝叶”变成了“叶子”。

叶子的那张照片我用目光抚摸了很久,那时候电视剧《雪山飞狐》、《婉君》正在热播,歌曲《追梦人》、《一个女孩名叫婉君》唱遍了大街小巷,而远近村落里扎着麻花辫的学童也能扬起嗓子吼上几句。于是苗若兰、婉君的影像不断地潜入我的梦境,最后全都幻化成了叶子的笑容。我把她的照片镶上框摆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朝也看晚也晚。那时,我感觉自己是幸福的,是她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青春岁月。可惜这张照片在我南漂时留在老家遗失了,一同遗失的还有198封叶子寄来的信件。

叶子与我前后只见过三次面,每一次我都不能自已。

初见叶子是在笔交了两年后。那是个叶落的深秋,故乡正适清冷的时候。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背着个蓝色小包,一头长发披在肩上,手里拽着我写给她的信件,大老远跑来找我。鞋跟上、小腿上还粘着泥。见了面也不迎上来,远远在怵在那儿,泪珠子在眼窝里打转,嘴角却挂着笑意。第一句话便是就直呼我的名字,然后说,你真的好过份,这么久没来信……!

她说她忘了带礼物,赶路,走得急,说着从包里取出十个棠梨塞给我,说是山上采的。

我握着叶子的手,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她在晚风里瑟瑟发抖的双肩,以及从她手上传过来的冰冷的气息,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然后是生生的疼。

后来我知道,叶子住的村子一天能遇上两班去镇上的车,到了镇上再转车到县城,县城再转车,还要再走了一段很长的黄土路才来到我那儿。

一个女孩子从邻县的乡村大老远跑到南边另一个县的乡下来,百来里的路,就为见一个书信里神采飞扬,会写点诗,发豆腐块的屌丝?可那屌丝却没法招待她,哪怕给她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为她准备一个暖烘烘的被窝。

天快黑了,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她说,“我得到你们镇上赶末班车回去,明早还有课呢,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紧紧地抱着了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肩——“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我还等着你来娶我呢!……"

那时的我,与未发迹前的“夏洛”特相似,特别的烦恼,而且落魄。在一个比叶子更穷的村子里任代课老师的我一天能领到二元三毛钱。我能给她怎样的未来?

再次见到的叶子的时候,我的人生开始转了风向,文路开始打开,却还是穷着。而叶子已经25岁了,变成了村里人嘴里的老姑娘。据说,她为了等我,拒绝了好多上门来提亲的人家,包括镇上、县里的公家人。我为叶子感到不值,更为自己感到悲哀。

那一年,叶在学校的岗位被人代替,对方是从县幼师毕业的校长千金,叶子一气之回到了村里。叶子在信里与我商量着一起南漂,叶子说她母亲去世得早,要不是父亲拦阻早就出去打工了,真不愿呆在乡下,不是怕乡下苦,是看不到希望。

叶子说她想走出大山,到山外更远的地方去,趁着年轻。出去哪怕住工房,哪怕找不到工作饿肚子,也要出去。在哪都行,只要有我;叶子甚至拿出了户口本。

叶子的家在大洪山下一个美丽的小山村里,一条条四季流淌的小溪流走了叶子的童年,一座座石板桥原生态地横卧在山岗上,连接两县的公路打山腰经过,转过几道弯,然后迅速急转向上,像条河流一样在叶子村口稍稍平坦的空地上舒缓了下来,然后再向北缓缓地爬升,便能看见叶子家冒着炊烟的厨房。

这是个离镇上三十多里路的自然村,几十户人家分散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这条已经年久失修的公路成了村子唯一与文明离得最近的地方,也是出山的必经路,因此方圆十里的村民们进出大山都会在这里歇个脚尖儿。叶子的父亲十分精明地在马路边搭建了一间瓦房,开起了杂货铺。叶子也便成了这间杂货铺实际的女主人。她在货架后支起一张竹床,白天堆放货物,夜里看店时当床睡。

我曾问过她怕不怕村里的二蛋之流来骚扰?

她恼了急急地说,“你还是男人吗?村里好些人知道我是有主的,他要有胆量来也得经得起我爸的拳头。”

叶子在后来的信里写道:“山里很静很静,静得让人落泪。要是你在或许能听见一群山猴子争奶抢食的欢叫声。一个人在夜里有时感觉很特别,这寂静仿佛能让人听到时光走动的脚步声,有种接近佛境的清冷与空灵。但一想到你就感到很温暖。今天收到了你的信,知道很快就能见到你了,挺开心。希望我是你的开心果,也能让你开开心心。”

叶子还在信里动情地说:“可有时一想到将来一只碗,一双筷子,一条毛巾都要靠我俩劳动的双手来挣,就感到揪心……!”

我想从小失去母爱,吃过太多苦的叶子,在那个物质仍然贫乏,一瓢一碗来之不易的年代,为了做出选择内心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挣扎。

我们美好而浪漫的感情遭到了叶子父亲与姐姐的强烈反对,以至于我们几次都难以成行。当叶子告诉我家庭矛盾开始减缓时,我才走上去叶子家的路。

第一次进叶家的门,叶父表现得非常客气,叶姐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边用拾来的松枝、松果、茅草生火做饭边问一些家里的情况。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叶子从小卖部打烊回来,见到我有些羞涩又有些委屈地在灶前木凳上坐下来,一边给灶膛里添柴火,一边故作生气状地说“喂,你还站着干嘛,坐下可以给我挡挡风”。这时我才发现,叶子身边还有一个小木凳,而厨房的门裂开几条缝隙,风从缝隙钻进来,生生的有些凉。

那晚,灯下的叶子十分的美,不知是暗黄色的灯的缘故,还是刚走完一段山路,叶子的脸红扑扑的。

那顿饭我不知道是如何咽下去的,我与叶父在灯下围着一个小木桌,桌上支着一只小火炉,小火苗舔着盛满腊肉、豆腐、萝卜的铁锅。叶子与她姐在厨房里吃着,不时过来挟点菜。我与叶父不咸不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努力地打破这初见的尴尬。我依稀记得给叶父倒酒时,我笨拙地把酒洒在了桌子上。

我记得叶父讲得最真切的一句话是——“小朱呀,你是叶子的朋友,从大老远下来(当地一种对外来人进山行为的敬称)一趟不容易,吃好! ”

饭后,我想与叶子单独说说话,便去拉叶子的手,忽然感觉到她的手比从前更加的冰冷,她有些矜持地挣脱,才迈出门便迅速关门把我堵在屋内,而叶姐在我身后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屋外那个人是否已泪眼婆娑。没坚持多久门还是开了,她转过身去不想让我看清她的脸。

静静的山峦,林木如黛,一弯新月悄悄地爬上枝头,远处的零星的灯火或明或灭的闪着,让人有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叶子一袭红白相间的裙装,一头黑发长长地垂着,朦胧的月光将她优美的身姿绘成一幅黑白的剪影。

我从身后搂着她,我发现她的眼里、腮边、唇边都是泪水。

叶子低低地对我说,“去睡吧,咱们的事,明天再说好吗?”

我不知道那晚她不让我送她回店铺,是因为避嫌,还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我想她应该知道,那刻我的心里已经对她说了无数遍—— “我真的很在乎你” !

那晚,叶姐把我安置的叶子的房间里。那是间小而温馨的土屋。墙上贴着我几年里陆续写给她的几幅字画,其中一幅是草书——“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木床靠着墙被一袭蚊帐包围着,床边有张老书桌,抽屉半开着,内里有半张剪下的报纸,报上刊着我为她写的一首小诗——《枫叶的情思》。

我能想象,叶子一定把这首诗用她纤柔的手指,用心尖用泪光甚至用嘴唇来回抚摩过,在日里在夜里在无人的角落读过背过笑过骄傲过,最后想着盼着思念着……叶子又是如何幸福地活在我给她营造的精神世界里,又是如何在现实生活里挣扎,一边饱受旁人的冷眼,一边孤独无依地守护一段从文字里走出来的感情。

深夜,我躺在叶子新浆洗的被子里,头枕在她绣着莲花的枕头上,呼吸着她留在房里的气息,想着我与她未知的明天,彻夜未眠。

我最后一次与叶子的相见是在一九九七年的情人节,正好是大年初二。我在镇上买了一瓶“稻花香”与一盒巧克力,花了一百八十多元钱,那是我在镇上卖春联攒下来的,也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

我在叶子杂货站前的马路边下了车,一群乡民们围在路边聊着什么,穿着蓝格裙的叶子见了我,微微笑了一下,让我先进店里。尔后,她便露出我熟悉的那种淡淡的哀愁。

那或许是叶子最后一次的挣扎。那个阴郁的午后,我们在叶家吃完饭回来,叶子趴在我肩上流着泪提出了分手,叶子说“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就一个父亲与一个招女婿上门的姐姐,她们都希望不要嫁那么远,你让我怎么选?”

我开始对她大吼大叫,居高临下地说她不理解我,说她不努力争取……

这段在纸上编织且憧憬了四年的感情终究没有抵挡住柴米油盐,难道我们的纸上爱情就这样嘎然而止了吗?

从叶子的杂货店出来向南是一段很长很徒的下坡路,我顺着山坡在山道上奔跑,不争气的泪水在我心域里满山遍野里奔流,全然没有听见叶在我背后的呼喊。

就在那个大洪山麓下,那弯弯的山道旁,叶子曾经在耳边说过,在情书里写过的那一段段话,一个个字迅速钻入我的耳朵,又一行行一遍遍跌落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

是情不够?还是情太深?

一年后我只身离乡南漂,一去十八年。这十八间,我的事业与人生在另一位同样来自故乡的女子的一路鼓励、守护与鞭策下开始转了风向,可是每当想起这段感情,我就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我吻了叶子,我坚持送叶子回了店铺会如何?如果我与叶子谈话时不那么冲动会如何?如果离开时我听到叶子流泪的呼喊回了头会如何?如果叶子坚持离了家与我一起南漂又会如何?

叶子是我的初恋。有人说她后来听从父亲的安排没有走出大山,我走的那年秋天就嫁给山后一户做泥瓦工的人家;也有说人她走出了大山,嫁到邻县一位做生意的人家。至于那间杂货铺仍然开着,仍在马路,在山道上,在小河边,尽管生意一直都不太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或许有些情感想着想着就忘了,但我不会忘,我不知道叶子会不会。我常想,人这一这辈子曾经最初的真情,往往不是给了最后陪你走过一生的那个人,而是给了离你最远伤你最深的那个人;而曾发誓永不变的爱情,常常爱着爱着就变了。

附:诗歌《枫叶的情思》原文

——给一位乡村女教师

你那么执着地等待

等待又等待

很温馨的月

很清澈的溪

等待你含笑走近

你却将一尊倾城的倒影

默默地剪成相思

等待

——投给远方

岁月或许早已开始扬花

你宁愿

错过花满枝头的春

错过清荷脉脉的夏

而等待

风絮满山的秋么?

小欣是我故乡的发小。她16岁时便长成了个素面朝天的女孩。从小就爱读书。我青少年时代的许多小说都是从她那里借阅的。

小欣脸上结了几颗雀斑,但这没有影响她乐观执着的个性,以及她的感染力。她十分的勤劳,村前村后,垄头陌上都能看到她打猪草、种菜、拾麦穗以及采莲的身影。她下雨放牛的时候常常一边打伞一边看书。

我总觉得小欣是琼瑶剧里走出来的女子,她比小说《何以笙箫默》的女主角要汉子得多。

小欣做得一手好菜,乡下农忙过后,我们几个发小与她镇上的同学去她家小聚,她就能魔术似地摆出一桌,于是大家像结社一样,温一壶烧酒,边喝边谈书说经,无论男女,一点不像前脚还在泥里打转的庄稼人。而小欣绝对会是聚会的主角,她妙语连珠将成语接龙转上十圈不停,能让葫芦发出优美的旋律,把《月光下的凤尾竹》吹得跟原创音乐似的;能把琼瑶、三毛的每本小说与主角内容准确地复述出来,能把红楼梦里诗词一句不漏地背下来……她过目不忘的本领堪称才女。

可是,她念完中学就弃学,这让村里人都为她感到可惜。

小欣青春时代有不少追求者,村里村外的都有。

“一把扇子二面黄,上面画的姐和郎,郎在这边望到姐,姐在那边望到郎,姻缘只隔纸一张。”

“石柳花开叶叶青,郎将真心换姐心,不爱灯笼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鸳鸯结伴永相亲。”

这些千回百转的民歌民谣伴随着小欣的成长不时在故乡山坳里传诵,仿佛都是唱给小欣听的。

可谁没想到,她居然嫁给一位大她十五岁的外县厨师张先生。

张厨离过一次婚,小欣全家人反对,可小欣坚持要嫁,家人拗不过,结果就嫁了。在迎娶小欣的婚礼上,张厨当着小欣父母亲与乡亲的面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疼惜小欣,珍爱到老。

张厨是在县里酒楼当掌厨时遇见前去学厨艺的小欣的,小欣学完厨艺后并没有急着开酒楼,而是开了家小书店。

张厨很快被小欣的文艺气质吸引,成了书店里的常客。小欣倚着窗前、伏在桌上看书的模样足以让路人心动,而小欣几颗雀斑在张厨看来似乎成了个性标签。张厨收入不错,我想县城里的主要马路、公园、影院、书店都会记得他们徜徉的身影。

婚后不久,小欣便为张厨生了一个女儿。张厨去省城掌勺时,小欣没有跟去,而是选择留在娘家带女儿。小欣一边养育着女儿,一边帮助她母亲做农活、干家务,一有空她便读书、写诗、创作,还在县报陆续发表过不少的文章,此外,还考过了厨师三级。张厨据说也荣升五星大饭店的首席大厨。

这段原本不被祝福的婚姻成了村邻们羡慕且在嘴上翻滚的典范。

小欣女儿四岁时,她跟着张厨去了省城,把女儿送到省城里的实验幼儿园,还在城里开了家小书吧。起初每晚张厨都来书吧接小欣和女儿回家。渐渐地,张厨似乎越来越忙,回来得越来越晚,据说他喜欢上酒楼里的女服务员,暗地里好了一年多了。

小欣在省城开书吧的时候,曾寄给我几本当时十分抢手的畅销书——《呼啸山庄》、《三个火枪手》、《嘉莉妹妹》、《飘》、《茶花女》以及《泰戈尔诗集》等。我写信给小欣,希望她想开点,未来很长,孩子重要。

没想到,小欣还是迅速结束了这段感情。离婚的消息传到村里时,村邻一片唏嘘——一个没有女人看管的男人迟早会出事;还有人说,都是那些斑斑点点的缘故?!

不管怎么说,小欣没有再意脸上的斑点,她选择了放手。一年后,她带着五岁的女儿嫁给了十年前追求她的初恋情人。

可是,这第二段婚姻也没能维持多久,小欣又离婚了。于是,村里人关于小欣“斑点论”再次发酵。

去年听说小欣去美容医院做了彩光祛斑,做了“超声刀”、“皮秒”,还隆了鼻,丰了下巴,打了玻尿酸……35岁的小欣出来的时候,脸上白白净净,光彩照人,与过去判若两人。听说她曾回过故乡一次,可大家都觉得当初那种迷人的气质在小欣身上再也找不到了。

明明约定到老的婚姻,看着看着就厌了,走着走着就散了,连回忆都淡了……

我忽然想起志摩的诗句: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 

我有很久没有小欣的消息了。QQ、微信、博客、微博、朋友圈都没能找到她。我不知道她是否还相信爱情,想信自己。我想她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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