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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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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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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收音机

【题记】

听着它起床,伴着它出行,陪着它劳动,抱着它入眠。它就是时钟,它就是天气预报,它就是指令,它就是良师益友,它就是最忠实的伴侣。它曾用悦耳的歌声,温情的话语,激情的声浪,陪伴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年少步入暮年,半个多世纪的温暖记忆历久弥新。直到今天仍存在于被遗忘的角落,影响着许许多多的人。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拥有的第一件电子设备便是有限广播。那时,“村村有广播,家家有电灯”是奋斗目标。因此有限广播每家每户都有一两部。从村头牵着一根电线,连入每一家。天井后的中堂门楣上挂着一个广播,电线连着广播喇叭,地线扎入地下。我家有两部广播。除了中堂外,父亲的床边还装有一部。

广播的信号来自村里,村里有一个总控台。尽管广播何时响,使用哪个电台频率,播放什么内容,播多大的音量等,全然不由户主控制,但作为户主兼使用者、拥有者还是十分期待从广播里获得更多外面的消息。

播音员有时是村长、村干部,有时是临时出场的广播站管理员。都是土得掉渣的家乡话,广播的时长根据需要有长有短,内容也较丰富,也会有语句不通,但并不防碍村民们对它的喜爱,可谓是雅俗共赏,人们亲切地叫它“小秘书”。

年轻的村民们很喜欢在集体劳动时,听村里的有限广播转播省电台的热门歌曲,如《在希望的田野上》、《九九艳阳天》、《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歌曲过后,常常插播镇里、村里的政策、文件与制度,或者有关生产劳动任务的通知;或者村小欠学费的学生与家长名单播报;或者是好人好事的表扬,以及生产队家禽、粮食被盗事件的批露……人们边劳作边倾听,手脚一个比一个更加轻快有力了。到了歇脚拉家常的时候,男村民们便坐在田梗上抽上一袋旱烟,女村民们则哼哼刚播出的当红歌曲,或是与路过的村邻们聊聊广播里的新闻。

傍晚的时分。那时天渐渐黑下来,村民们结束一天的田间劳动,疲惫地歇着脚,或者正围着大方桌吃饭,聊着家常。若是广播播放诸如《李天宝吊孝》、《宝莲灯》等村民们喜闻乐见的戏曲片段,或者播放天气预报,户主们便立即号令全家安静下来,腾出耳朵细细地听。这一场景曾在人民公社集体劳动的年代给了许多村民温馨的记忆。当然村里偶或会发生个别村民拔有限广播线的事件,少不了会挨家族长辈们的训斥。

后来,由于有限广播功率大的大,有的小,音调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久了便会出现杂音,有时也会变哑巴,维修起来太过费劲。于是村里对农户们的有限广播进行改革,改为在水泥电线干上绑定两三个高音喇叭。播出的频率少了,内容却更加规范了,只有村里发生较紧急的事才会起用它。再后来,人们的精力更多地参与到了自然村的民主生活会,以及新农村的建设话题上来,有限广播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

习惯了“小秘书”的村落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垄头陌上,屋里屋外,少了戏剧,少了人们茶余饭后对村里村外发生的新鲜事的议论。村里的五保户们似乎更加孤独了,住在三间瓦屋的院落里,忙完家事的户主便搬了门板斜斜地背着光躺下,打起盹来。晴朗的日子,日光与月光相约光顾庭院,一寸寸的光影从东头的屋檐移到窗下,缓缓地掠过到水缸,掉到天井里,尔后渐渐窜入后院,钻入竹林里,最后坠落在矮矮的土墙外。除了那只乖巧的花猫不时地亲吻女主人安眠的脸颊,饥饿时叫唤三两声,断然不会再有任何的声响。

村庄的时光仿佛静止了,被遗忘在时光里的村庄又开始听到蝈蝈唱曲、孩子们嘻戏,年轻的母亲唤儿归,以及村民们手舞镰刀撩倒庄稼,负重的板车辗过黄土路的声音。

故乡的村庄被再次唤醒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故乡迎来再次的土地改革,村民们重新获得了自主使用的土地。生产力随着生产关系的改善获得了极大的解放。第一台收音机就在这种大背景下落户到了村民家。

那时一台32开本大的收音机要二三十元左右。这小小的能发声的家电曾经是一枚标签,成为村里“当家人“的脸面,成为一个家庭走向富裕的象征,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文明时代。

春天来的时候,父亲背着母亲用卖“金针菇”的钱买了一台“长江牌”半导体收音机,那是台单波段中波收音机,上下两个可旋转的按钮。上面的用来调频率,下面用来调音量。拿回来的时候用红布巾包裹着,向母亲炫耀。母亲本打算用这点钱买小猪崽的,颇为不悦,一连几天不搭理父亲。父亲舔着脸讨好母亲,没两天就给母亲赊回来两头小猪,并保证把买这台收音机的钱给赚回来,母亲才肯罢休。

接下来,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搞了一个简短的收音机落户协议。他将收音机用两条红绸系紧,在中堂的左侧挂日历的墙上钉了一个长木桩,然后悬挂上去。那礼遇就像对待革命年代获得荣誉奖章的“英雄”。

随后,父亲与我们约法三章,确定了收音机的使用办法。早上6:30起床,一家人吃早饭,听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7:00听天气预报,听完出门劳动。12:30-14:00回家午餐与午休,听广播剧。14:30-17:40由父亲与姐姐们轮流拥有。一般是将它带到田野里,放在在田梗上,用一把大洋伞遮着。姐姐们一边在娇阳下劳作,一边听着歌儿,生产效率居然提高了许多。18:30全家人回家一起听全省各地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与天气预报。19:00后便是音乐、广播剧或戏剧等精彩节目时段了……上学的小孩子必须做完作业才能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小喇叭》等少儿节目与歌曲。

起初,大哥与二姐都遵守父亲定的制度。但随着大家对这台收音机的使用,发现这家伙能调出七八个电台的频率来。而且每个台在不同季节不同时段都有着相当精彩的内容,于是大家便更离不开收音机了。

我们家自从有了收音机,父亲仿佛有了得力助手。他从收音机学到了许多科学种田、科学养殖等知识。成为村里粮食亩产过千斤的种田能手与家禽养殖标兵。我们家在分田到户那年就脱了贫,第二年就跨入万元户行列。父亲坦言,这都是那台收音机的功劳。

从收音机获益的父亲,过去一直以家庭“一把手”自居,后来所幸退位让了贤。父亲将收音机尊为“一把手”,对它可谓言听计从,而且轻易不会借人。

自然村邻们都羡慕我们家。春天什么时候适合落种?是种蔬菜好,还是种庄稼好?种子、肥料哪个地方产的质量好?该施几种肥?施多少斤的肥?什么情况下准备抗旱?什么时节打沟排水?什么日子收割庄稼?就连过去晒谷子这种不是事的事儿都来问父亲。于是父亲逢人就嘿嘿地笑,也因此得意了很久。

夏日农忙的时间,收音机播出的节目是最为精彩的。结束劳动后的一家子盼来一天中最美好的休憩时光——纳凉的夜晚。夜晚的乡村,繁星满天。村落依旧有些炎热,男人们无一例外地赤裸着上半身,脖子上挂着擦汗的毛巾,有些湿漉漉的。萤火虫开始亮灯的时刻便是蚊子偷袭的时候,父亲在天黑前早早地将竹桌椅、竹床搬到院子里。未等菜摆上桌,父亲就打开了收音机,调好戏曲频道。一边饮一口烧酒,一边听着戏,一脸的得色。

饭毕,夜色朦胧起来。一家人围着竹床,或坐或卧或把脚丫子搁在竹床上,躲避蚊虫的偷袭。人们的手上断然不能缺少那把大蒲扇,一处处,一排排摇起来,风便像长了翅膀,在身体的周遭忽忽地游走。一会儿撩拨着新媳妇胸前的钮扣儿,一会儿卷起大姑娘的裙角儿,一会儿抚摸一下趴在竹床上,光着屁股蛋数星星的孩童们,一会儿又扑上奶奶们的鬓角与发梢。收音机里的戏曲也跟着这游走的清风摇曳起来,远远地听着仿佛更灵动婉转了。

年长我八九岁的二姐与三姐不太喜欢听戏,她们钟情于《高山下的花环》、《夜幕下的哈尔滨》等广播连续剧,以及邓丽君的系列歌曲。我与大哥则喜爱当时最流行的新派武侠小说,譬如梁羽生的《萍踪侠影》、《七剑下天山》,金庸的《雪山飞狐》等。那个时候的武侠小说一般以评书方式播讲,说书人模仿不同男女角色,以高超的口技艺术,让人物性格栩栩如生,让那个年代的武侠迷们着迷、发疯。

那年,评书播出时段恰好是酷热的中午。大哥患有小儿麻腗症,有严重的腿疾,便被父亲安排在家做饭。武侠小说播出的时间一到,我俩便将收音机取下来立在饭桌上。遇到收音机电池量不足,声音变小时,我俩便趴在饭桌上,把耳朵贴近收音机的喇叭口。说书人每每讲得到精彩的打斗环节时,大哥便激情四溢,拍案叫绝,浑然忘却了做午饭这档差事,结果大哥受到父亲严厉的责罚。

然而,收音机给我们家带来的并不总是和谐与快乐的音符,也出现过几起摩擦。

由于大家喜欢的精彩的内容时常出现在同一时段,这样家庭成员之间便出现了矛盾,大哥与二姐争抢收音机的事件接连发生。父亲钟爱的“一把手”也因此遭了殃,大哥自然也遭了殃。父亲的巴掌在大哥的耳边呼啸而过。

为了让大家不错过精彩的节目,平息父亲的怒气,大哥除了赔理道歉,还得负责修理收音机。渐渐地,聪明的大哥居然成了村里修理收音机的小行家。

后来,村里的电器产品渐渐多了起来。黑白电视、录音机开始进入部分富裕的家庭。尽管电视与录音机风头正劲地抢占着人们的生活空间,但由于村子里常常断电,它们出场的机会便很有限。收音机在大多数的家庭,大多数的时间里依旧扮演着有不可或缺的角色。无论走到谁家,走过谁的窗前,耳边都能听到它的低语。

那时候我上了镇上的中学,大哥则辍了学,他拜了镇上的一位修理师傅为师,学习电器修理。于是,家里更换了一台双波段调频收音机,尽管是组装货,但音质还不错,能听三五个台,哥哥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父亲。那台收音机对于父亲有着特别的意义,在姐姐们相继出嫁,我离家求学的日子里,收音机与父亲几乎形影不离,陪伴着父亲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晚年,直到父亲患病去世,它被转给更加孤独的母亲。

许多个寒暑假里,那台已经老旧的收音机白天是陪着母亲说话的人,到了晚上就是我的枕边人,我的良师益友。入夜,沉寂下来的村落,沉没下来的秋夜,静谧清冷,如水的月色洒在窗台上,晒在床沿上,一台收音机卧在枕边,小小的音箱里流淌着动听的旋律,最走心的当数散文与诗朗诵。

那时,正处于创作旺盛期与苦闷期的海子诗集尚未有出版,统治诗坛的是继“食指”之后的“北岛”、“舒婷”、“顾城”、“江河”等诗人,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 “朦胧诗派”。在相对落后的乡镇,名家的诗集是不可能进入新华书店采购目录的,于是大多数农村的文艺青年想要接触或接受雅文化的洗礼,主要途径还是靠收音机。

记得收音机里常播的诗朗诵是舒婷的那首《致橡树》——“如果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舒婷的这首诗全然没有“朦胧”色彩,相反它有着明丽隽美的意象,充满着浪漫的英雄主义气息。诗歌通过木棉对橡树的独白,诠释的是全新的爱情理念。在那个年代感染了无数情窦初开的痴男怨女。

我也是从那时起开始了解诗歌、诗人并爱上诗的。那时收音机这个神秘的东西能收到港台的一些电台。邓丽君、汪铭荃的歌就是这样走进千家万户的。那段岁月,我不仅喜欢上了音乐,爱上了文学,还学会了一两门外语。这不能不说是收音机给予我的。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收音机开始小型化,带着耳机的微型收音机大量出现。它依旧是离家千里的打工族们喜爱的“枕边人”。

不少农村青年从城里的大学毕业,因学校不再包分配,于是又回到故乡,成了村里的零余汉。为了寻找出路,大多人再次背井离乡。出门的时候,再少的行囊里必有一部收音机,当年一档名叫《夜半心声》的电台节目曾陪着多少打工族度过了多少他乡的难眠之夜。

我正是听着《夜半心声》里自强不息的励志故事成长的,并在一家机构找到了一份做编辑的工作。我的文学之路也开始峰回路转。我从给电台栏目投稿,渐渐地转向报刊杂志写专栏。我不仅成为几家电台栏目的特约评论员,还成为几家杂志报刊的签约撰稿人。从写诗歌、散文到写小说、评论、剧本,我的文路越走越宽。

随后几年,作为通讯工具的手机开始出现,物态意义上的收音机日益成为“零余汉”,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夹进了历史的书页。

可是我依旧保留着听收音机的习惯,把手机放进裤兜里,插一对耳机,工作之余,出差的途中,回家的路上,享受放松下来的时光,听着听着便进入梦乡。如果是开车,或是打的,也会打开收音听,听听交通路况,听听当地新闻,听听本土音乐,给自己提提神,听着听着便到了家。

我们小区有位门卫,是位五六十岁的大叔。我每次进出小区,都能看到他小小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他看上十分的苍老了,每次见到我都满脸的笑容,友好的站起来点头示意。而他的一位老乡,据说是老伴过世后来城里投奔儿子的,也必定每天早上六七点会路过保安亭,会和他打招呼。老友手里常常举着一台收音机,边散步边跟着收音机唱着我听不懂的地方剧。

这是我看到的为数不多,依旧使用着老式收音机的人。我想,那些步入暮年的老听友们,有收音机几十年忠实的陪伴,他们应该是快乐的。而那些走远的日子,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个激情的年代,因了共同的记忆,因了一台老式的收音机,因了一段怀旧的歌声,热腾腾的心便被排山倒海地激活起来。就像住在三亚的东北人,有了那温暖的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一个表扬,一口浓浓的乡音,老人们便感觉自己仿佛不再是别人城市里的零余汉,而是城市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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