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秋天,与秋风一起溜进学堂的还有刚从村小提拔上来的吴老师。他着一件棉布对襟衫,头戴一顶新草帽,帽沿后挂着一根稻穗,左裤管半卷着,手里拎着一袋玉米棒子。人们管他叫“玉米糊(吴)”,嘲笑他是学校唯一一位没有文凭的民办教师。
吴老师成为我们初一(四)班的班主任后,在开学第一天的班会上,他就成功地让全班笑了场。
他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带着很尖很细很娘的尾音,一个姓氏字,他重复了三遍,“吴”与“胡”的发音始终分不清,为此他努力撕扯着自己的脸型,变换着手形、口形进行申辩,而好事的同学们仍作一脸蒙圈状。吴老师涨红了脸,极快地收回盘旋在一群小脑袋上的光子流,脖子与下半身开始下场,喉管青蛙般鼓涨,单足金鸡独立,伸展尔后弯曲,如同做广播体操,其形其声十分滑稽,全班男女生笑得东倒西歪。
吴老师的动作,总让人想起校庆门口悬在头顶的那几个弧形铁皮大字—— “公社初级中学”。六个字中有三个掉了漆生了锈,且前仰后伏地倾斜着,一如游乐场搞笑的人设背景。文革过去八年了,而对于那个只有一条十字街支撑着的古老小镇来说,似乎仍旧沉缅在历史的印记中不曾醒来。
吴老师家在二十里外的山坳里,家里有母亲和一个妹妹,一家人养了两头牛,种着十多亩地。他是恢复高考前一年县一中毕业的高材生。他能用山上的竹子做笛与箫,能用松木做琴,能组装柴油机抽水抗旱。
吴老师教语文,同学们最喜欢上他的作文课。尤其是春天,他的作文课堂常常搬到校外的田野里展开。露珠追逐着朝霞,朝霞追赶着牛羊。白色的草菇安眠在青草丛里,忍受着经过梦境里的春风一遍遍地撩拨。水鸟深埋着头,回味着昨夜的美好。不愿醒来的还有土地,犁刀划开土地胸脯的样子是悲壮的,牛会扭头避开这血腥的一幕,想像生活的富足与圆满。学生们向农人请教,关于庄稼与土地,关于贫穷与勤勉,关于文学与哲学,关于发愿与力行,关于退与守,关于生与死。吴老师或坐或立在田梗上,一个劲给泥水一色的农人敬烟奉茶,同学们则走进农田,以五指为笔,以肥料为墨,将愿望深深种进每一片泥土。于是,同学们的作文里有建国大业,有星辰大海,也有玉米与麦子的觉醒。
吴老师的课堂里有剪报、集邮、棋艺与插花,也有蜜蜂或蚕。自然,他很快成为光顾校长办公室最多的人。可每次地区作文竞赛,片区联考,我们班都榜上有名,不论是语文单科还是平均分总是十分靠前,校长大人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学校前后有五排红砖瓦房,两侧是白杨守护着的高高院墙,墙舍相连将校园围成一个十多亩地的大院子。前三排是教室,后两排是教师与学生宿舍。宿舍房梁上立着 “学为人师,为人师表”的校训,这八个两米多高的黑铁皮大字成了方圆十里的地标!许多个大雪大雨的天气里,学生们正是循着校训找到上学的路。
傍晚洗漱时分,校园里总有悠扬婉转的笛音响起,笛声裹携着微凉的秋风,穿过回廊与瓦楞,窜上密集的梧桐、白扬,剪落一地的黄叶。吴老师是拎着米袋子上讲台的老师,无论教学风格与生活作派,似乎都与那些师范毕业的老师有些格格不入。可班上男女同学都喜欢他。
初一下学期,县城下来一位支教的美术老师童,她是骑着一辆崭新红色 “嘉陵70”摩托车来的,趟过三十里盘山公路。清秀、饱满、挺拔的童,短头发、公主衫、小马夹、超短裙,黑丝袜,高跟鞋,脖子上还飘动着红丝巾,这令她走起来动感十足,很仙很迷人。走在林荫道上的她一手执教鞭,一手执教科书,边走边看,不时还扮个鬼脸。童老师教初中一、二年级段的美术,不到一周,她便收服了校园里那些游离散漫的目光。
童老师爱弹吉它。据说她的吉它与车技一样好。无论独奏《致爱丽丝》《爱的罗曼史》《蓝色的多瑙河》《月光》,还是《橄榄树》《月亮代表我的心》《美酒加咖啡》,她总把那伤感的情调与蕴藏着的喜悦混合着表达出来,一如初爱。
吉它、摩托是童老师的法器,一如日本《千与千寻》等某个动漫剧里Cosplay(角色扮演)六头身的定妆照,文气、英气、艺术气味中更有青涩与俏皮的味道。
童老师那辆“嘉陵70”大多时候会停靠在吴老师宿舍前的那棵白杨树下。爽朗的笑声伴随动听的旋律一起流淌着,溢出窗外,播撒在窗台上结满熏衣草的香气里。学校单身住校的年轻教师备完课,初三住校的师哥师姐们下了晚自习,常会被这声浪吸引,不时跟着旋律哼几句歌词。当然,半明半暗的后窗外不时会悬挂着一些荷尔蒙正在发酵的身体,挤压成浮雕状,张嘴瞪眼,一翻你争我抢之后便如猴子捞月般蓦地坠落——“哎哟喂,我的屁鼓,我的脸……”。
有段时间,我们常见穿着一件新毛衣的吴老师羞涩地藏在童的车后飘出校门,引来一波艳羡的目光。不久,传出吴童恋爱的消息。而那时,吴老师正在报考省师范大学的进修班。
童对乡村的一切都感觉新鲜。放暑假的时候,她没有返城,带着画板来了吴老师家,说是体验乡村生活,拉着吴老师陪她去田野里写生。
童能画“荷”。她把摩托车骑到村道上或田梗边,在荷塘边上支起画板,一画就是一上午,一个晌午,一个傍晚。画板上脉脉含情的青荷,浮在水面的,躺着小蝌蚪的,咬着小鱼嘴的,缺了边角的;还有浴在风中的,交着脖颈的,穿着舞裙迎风飘举的……童画的荷色泽明丽,光影交融,错落有致,素雅相宜。
童也画“莲”。打着花苞的,含苞待放的,凋落花瓣的,结着莲籽的;还有沐着雨的,晒着阳光的……但她只画白莲。她说喜欢那色彩。莲画的荷与莲,相映成趣,十分的好看。童画“稻浪”时,立在稻田里,细致的描摹,将带着草帽的村民、稻草人都画在一张画布上。
童最喜欢画的是“云”。用的是五彩的油画颜料。画云时,她让吴老师走到远处,背着他不许看。她画的“云”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有朝霞,有晚霞,有彩虹;有午后的雪云,有雨天的乌云,也有火烧云;有流动着的,有慢慢行走的,也有闪着雷电的……
吴老师不懂绘画,但觉得最好看的是一幅《秋日归云图》。画面虚实结合,似乎既有浪漫主义手法,又有现实主义风格,但见“一抹在辽阔的天空中长着翅膀飞翔的彩云,云天之下是广袤无垠的原野,有稻浪,有看牵着细牛绳的放牛娃,有飞过蓝天的鸽子,有南归的雁,也有西天将落未落的斜阳……”
童很少单纯画人物,只画过一次在地里收南瓜的吴老师的母亲。童在吴家,就住在老屋的厢房里,屋粱上悬满稻梗与玉米棒子。童怕黑,晚上总开着灯。睡着前让吴老师陪她聊村里的乡俗,聊儿时的趣事,聊姓氏的来源,自然也聊乡村的爱情,聊彼此未来的打算,聊得最多是村里镇上的学生娃。
吴老师下地劳动的时候,她也会跟着来,卷着裤管,跟着吴老师母亲学除草。不忙的时候,她也会到镇上买些水果或糖,到附近村里去看望班级的学生。
童对吴老师家的小狗充满爱心,她不仅会在树下弹吉它给狗听,还喜欢用小麻绳牵着化了妆小狗在村里游行,如《疯狂动物城》里某个片段;或者骑着摩托车,捻着小狗满野地里奔跑,跑着去找藏在草垛里的鸽子蛋。回来时童的鞋子、裤管、满身是泥,而身后跟着吴老师,吴老师的手上推着辆没油的摩托车,摩托车的后面跟着一头满足地打着咆嗝的水牛。那段时间,童回家,那条狗总是先冲向她,摇着尾巴绕膝撒欢,比跟吴老师还要亲密。
童对牛充满了好奇。吴老师放牛时,她必跟着,任性地骑上牛背,有次从牛背上摔下来,幸好摔到水塘里,没伤到骨。
童在乡村道上散步时,喜欢穿高跟鞋,喜欢穿粉红的短裙,走起路来,裙裾轻摆,十分性感妩媚。穿低胸白T恤时,胸部半个圆球露出来,村里的青年总盯着看,弄得她一脸的无辜。
童闲时也会跟着吴老师母亲一起学筛米,可是当童拿着竹筛时总是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晚上,吴母在灯前缝补衣服她也凑过去,帮着穿针引线。而她不是扎着手,就是把衣服里外都缝在一起。吴老师则在一旁偷偷地笑。童生理期来时嚷着肚子痛、头疼,吴母就给她熬红糖水喝,拿了洗净的头巾围在她的头上,活像个坐月子的小媳妇。
童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总挂在嘴上,可是当村邻打趣,说她是吴老师媳妇时,她却抿嘴一笑,扭头不答。吴母则接着话,“童呀,是城里的大小姐,是公主呀。”
收割的季节,我们班十多个同学约了童老师去吴老师家友情支农。我们一起下地割稻子,入池塘采莲藕,下河沟捉泥鳅,进山里捕山鸡,挖红薯,看日落。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情怀初开的时候,我们手执农具立在静静的山峦,头顶向着湛蓝的天空,几位童话诗人大声朗读顾城的诗《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以及《门前》——“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女生们故作深情地窝在一起唱《在水一方》。似乎是梦想去参军的班长,挥舞着锄头提议所有同学来一首舒婷的诗《致橡树》才扭转了伤感的调子。
吴老师手执镰刀,拨开松木、水杉等小乔木,割倒一地的狗尾巴草为我们野营做准备。而童则支起画板,给我们画全家福。
秋风微凉的午后,明晃晃的阳光倾斜着身子窥探着一群青春躁动的身体,仿佛再热烈些便可以将彼此点燃。童仍旧专注地摆弄着画笔,一件黑色圆领白排扣的蝙蝠衫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体,一件蓝色牛仔裤将她的背影勾勒得错落有致。不一会儿,一张张溢满玻尿酸与胶原蛋白的脸蛋儿,一个个满载荷尔蒙的镰刀锄头党,扮着各种鬼脸,跳进了童老师的画框。而一场竹笛与吉它的演唱会随着日落,随着点点明亮起来的星光开始上演。
山楂树下,山兔奔跑过的草丛里到处挤满激情的音符与欢声笑语。有同学问吴老师,为啥喜欢竹笛。吴老师抿着嘴,笑了笑说,“竹笛七个孔,六个能出气的孔都显露在外,只有一个孔被膜覆盖着,在暗淡中承受每个孔每一次的发声所带来的振颤,而每一个音符的跳动,都需用弯着的手指来表达。这如同生活在文明世界的边缘村民,日以继夜,勤扒苦做,泥里水里,每一次的播种与收获都需用低头弯腰来完成,在“收获”这篇乐曲里,我们许多人就是竹笛上那不发声的孔。
吴老师吃住几乎都在学校食堂,有时下课晚了,他就买了面条煮了吃。学校有教师轮流上街买菜的制度,轮到他买菜时,便会自掏腰包多买点,在宿舍用煤油炉煮好,给寄宿的贫困学生改善伙食。结果被好事的人传出吴老师吞菜金的事来。
初二下学期结束的时候,童老师支教期满被调回县里任县长秘书,而吴老师差几分未能考上省城里的大专进修班,按规定,当年没有大专文凭的民办教师将不能再留校任教,作为借调的吴老师开始待业。
班上最后一节作文课的主题被班委会命名为“告别”。吴老师为全班36位同学每人准备了一支自制的竹笛,有两位高山上的贫困同学还获得吴老师送的两个大大的毛线球。后来,同学们得知那毛线来自吴老师常穿的那件“马海毛”,而打这件毛衣的人是童老师。同学们也为吴老师准备了礼物。在礼物交接仪式上,一位高山里来的学生又脏又破的书包中居然跳出一只“小鸡仔”,同学一把抓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要献给吴老师,这次没有一位同学笑。吴老师眼里噙着泪说,“我们是大山的孩子,世代向高山低头,向黄土求生,向泥水问路。走出大山看世界,希望在你们身上。一年之后,你们将迎来人生命运的大转折,你们的成绩单就是走出大山的第一张通行证!你们若是考上县里的中学没钱念,记得来找我这个‘玉米糊’ !”
同学们纷纷抱着吴老师哭,都说要串联上县里,要写联名信保吴老师,结果被吴老师阻止了。
几个月后,县长因一起受贿案正被上级主管部门调查,而童老师作为县长秘书被一连好几次传讯。一时间,众说纷云。有传说吴老师骑的那辆“嘉陵70”是县里前某领导走私的,还疯传童老师犯有生活作风问题。后来这没风没影的事,查了数月不了了之。童老师从事件中抽身,便努力为吴老师的事情奔波。
让人没意想不到的是童老师的奔走,竟然让吴老师问题雪上加霜,原来等到空缺还能回乡支教的吴老师却被临时调换到乡管理区,任了个临时干事,实则是闲职。吴老师每天瞅着穿乡而过的溪水汩汩流淌,心里生生地疼。不久,吴老师耐不住闲,辞职务了农。
一九八九年初,南下-南下-南下打工潮风起云涌。那一年,吴老师母亲去世,妹妹出嫁,连遭变故的他再无牵挂地离开了故乡,去了改革开放最活跃的深圳,开办起文艺类培训班。有人说在南方城市看见过童老师,看见她与吴老师在一起。而我们班考上了县一中的五名贫困学生几乎每年都能收到一笔从南方寄来的助学金。
此后,我再也没见到“玉米糊”老师。他送的那支竹笛一直挂在我床前,日月漂染,形容消瘦,音律如新。它也时时出现在我奔走劳碌的梦里,笛声鸣咽,泪水全无。 带着多年时光的伤感,然而细听之下,又蕴藏着一丝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