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
这首诗最早出自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卷一。文本记载:清方制府(知府)问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诗,多至数十韵。桐城马苏臣曰:“我止两韵。”提笔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
《随园诗话》成书于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是随笔式诗论文体,旨在倡导“性灵说”,以反对乾隆诗坛流行的沈德潜“格调说”与翁方纲“以考据为诗”的风气。这首棉花诗,不仅成了桐城派马苏臣的代表作,也成了《随园诗话》的经典,几百年来广为传颂。
五月棉花秀,“秀”的含义是“植物抽穗开花(多指庄稼)”。
故乡毗邻棉产区,种棉与种麻是每户人家的必做的功课。不过棉麻的种植地大多在旱地与荒坡,它们喜阳不喜阴,不会与白汪汪的水稻田争斗池之宠。当躺在苗床里的棉叶探头探脑地冒出头,偷窥周围挺着胸脯的白茅草一丛丛长大长高长清秀,将田埂完全占领来时,那浓重的荷尔蒙的香气扑面而来,它们是兴奋的。棉叶能听到阳光行走的声音,袅袅婷婷,且行且思;也能听到自己生长发育的声音,听到白茅草与骚扰它们的蚊虫厮扯反抗的声音,也能听到风这位大众情人对白茅草抚慰时的低语。
初夏,白茅草围着的领地如同一座城堡,它们见证了棉叶的成长。许多在五月长大的花草都有自己的城堡,大都见过棉叶、棉树、棉花。当粉红、粉黄或乳白色的棉花瓣在乡村的背面静悄悄地绽放时,村庄便进入恋爱与怀孕的季节。
杜鹃鸟带着聒噪声自田野掠过,纷纷冒出来晒颜值的“月季、玫瑰、蔷薇、刺槐、迷迭香、丁香、紫藤、栀子花、扶桑、石榴、含笑、金银花、夜来香等木本家族坐不住了”;草本家族的“雏菊、金盏花、矢车菊、满天星、紫罗兰、芍药、鸢尾、白头翁、睡莲、天竺葵、凤仙花、万寿菊、太阳花”更是倾巢而出的。这些花朵度过苗期进入蕾期,在它们还没有成花成名之前,它们历经闪电惊雷与狂风骤雨,惊骇于刀光火电撕裂春天的声声怒吼,它们十分理解生的可贵,理解五月日子的仓促,它们在每个晴朗的日子里相互问候,热情似火。在窗台上、屋檐下、院墙外,它们相互依存,相互守望。它们并不会嫌弃一朵淡得没有一丁点儿脾气的棉花,嫌弃它们偏安一隅,像大豆、高梁一样成为庄稼,成为乡村的背景,更不会妒嫉主人时不时围着它们转悠。
棉之花被绿色的桃形叶片托举着,小心翼翼、颤颤惊惊,像托举着一个圣洁的小公主。花色之淡,淡得轻盈,淡得素静,淡得像蒙着纱隔着微尘跌落在光影里不被打扰的旧梦。
五月的棉花,木秀于林,蜂群与蝴蝶这些走婚族早已按捺不住,涎着脸拉开架式,鼓嗓着、摇摆着、秀着肌肉。它们的侵入,不过是想求一场你情我愿的一夜情。可棉花淡定得像一位先知,薄薄的羽翼浸润着雨露,只为太阳开合。它们在棉田里很安静,安静地瞅着五月的孩童背着书包打身前经过,听孩子童们上学放学的打闹声、儿歌声。它们一点也不惊讶,也不规避。孩子们的母亲早已告诫他们,对棉花应有的尊重。因此,棉之花在整个蕾期里,是自由的、安全的、安祥的,它们享受着生命中最优游的时光。
“谁知姹紫嫣红外,衣被苍生别有花。”棉花在我的故乡,或许算不上一种花,它无法与油菜花相提并论,这与棉花在苗期进入蕾期时枝叶茂盛过于伟岸,遭受了棉虫等众多敌对势力的惦记与报复有关,因此棉叶上常常携带着一股股农药的味道。那味儿浮在百草与百花交合的空气里,若无有强烈日光,它的气味并不浓烈,遭到阴天或小雨,那味道会夹裹着潮湿,散发出消毒水的味道,或者珍贵树木表皮裂开后的气味,有时浓得刺鼻。以至于棉花盛开时,让人不敢亲近。于是,棉之花在被遗忘的角落被遗忘的日子里度过了它花开的岁月。
“棉花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棉花开花之后会飞絮,像亲人分离,暗示着亲朋好友和爱人之间要互相珍惜,珍惜眼前人。
二
不少故乡人,对棉花的记忆大都停留在“打钵、整枝,抹赘芽,打药水、捉棉铃虫”的劳动场景里。
上个世纪,种棉用的是打钵器,类似于人工打煤球用的煤球机。两条约1米的园柱铁棍焊接一把手,底部是长型圆杯器具,设计了能上下活动的挡土盖板,盖板底面有突起的半圆点,那是为钵体准备的,用来放种子的地方。盖板上焊接的连接踏板,在钵体塞满泥土后,可用脚踩踏板,胚钵便膨出落地。
钵体育苗是需要一翻精心准备的。棉花打钵器能打出一个个钵体叫“营养体”。钵内预先放上浸泡好的棉种,给钵床浇足水,盖上层细土,覆上薄膜,棉的生命便开始轮回转世。
棉花,是锦葵科棉属植物的种子纤维,历经“播种期、苗期、蕾期、花铃期和吐絮期”五个阶段,历经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从四月中下旬至十一月中旬,度过春分到立冬十六个节气。
如果四月中旬播种,那么五月会长苗,六七月会开花(蕾期),花朵乳白色,开花后不久转成深红色然后凋谢,最后留下绿色小型的蒴果,进入七八月便到了花铃期;九月可吐絮,十月到十一月能采棉。
“播种期-苗期-蕾期-花铃期-吐絮期”通常叫棉花的一生。棉花把一年当成一辈子,它过得有些忙碌,却十分圆满。
“八月棉花干”中的“干”有“干枯”“晒干”之意,是指农历八月,棉铃渐渐被太阳晒干,棉桃成熟,从“结铃”进入了“吐絮”期。炎热的秋季,棉田万倾,棉花似雪,是一种震撼的存在。
无论你在新疆农垦区、黄河下游平原还是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在北纬18-46度,东经76-124度的广亵亚热带地区,一轮烈日、一顶草帽、一条毛巾、一个背篓、一个萝筐或一个塑料袋、一个水壶,一个挥汗如雨的身影,那仰头或低头的一张张被日子雕刻与腊染的面容,或许是你的爷爷奶奶,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与烈日,他们与棉花,他们与时代成为一个生命体,从南北朝到宋末明初到今天。日子不落,生命不休。
八月飞雪,那些雪点,无惧炽热的光,落在枝头不染尘泥,不融不化,顽强地开成油画里的花朵,等着一双双手的靠近、抚摸与采摘。那一双双手也随着万点雪花,从白皙到腊黄到干枯。他们与它们都有花期。他们来过,他们离去。我常常为这些画面而感动,为那些在白雪盛开的八月倒下去的人们或者重生的人们而感动。头顶,大雁飞过,声声哀鸣。
雪开棉田的八月,也是乡村最喜悦的时候。棉田边的田埂上,一辆木板车,一大碗米酒,一群来支援的宗亲戚友,一条条吐着长舌躲在棉田沟里纳凉小花狗,或许还有收音机里飘出的歌声。一张张滴着汗的脸上溢满笑容。
“麦怕三月寒,棉怕八月连阴天。”棉花吐絮到采摘期,最怕的便是连阴雨。那雨便是摧花辣手,便是天敌。会浇灭人们的喜悦,会给雪白的棉花带来灭顶之灾。因此,西方的棉农们把“棉花”亲切地称为“太阳的孩子”,给它以向阳而生的寓意。
三
棉里花,身上衣。几千年来,棉花与冬天,人与自然,生活与生存的紧张关系从未停歇。无论是战乱还是和平时期,“粮草”与“被服”等同军需。
《诗经.国风》里有一首歌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讲的是三千多年前西周一个叫豳(bīn)的封国的地方,即“古戎狄”,在今陕西彬县、旬邑一带。那里的人民有序进行农事活动的欢快祥和场面。歌谣的意思是“七月大火星向西落,九月女子缝寒衣。十一月北风劲吹,十二月寒气袭人。没有保暖的衣,怎么度过这年底?”
其中“授衣”,其实是制备寒衣。古时的衣,大多指“麻布”材料缝制的衣裳。当时棉花虽然在古印度已经种植,但尚未引入中原。至于商朝便开始兴起的“绫、罗、纨、纱、绉、绮、锦、绣”等丝织品原材料系“蚕丝”,一般百姓人家养得起蚕,穿不起衣。棉花、棉布、棉袄、棉裤,是明初或近代大面积种植棉花后的产物,是寻常百姓家的御寒之物,是生命体最基本的保障。
棉花或许是一年生的植物中生命期最长、最特别的一种植物。棉花两度盛开,一开天下暖,一开天下寒。它创造性地把“蕾”与“絮”,把“暖”与“寒”,把一生一死对立统一在一起,将清清白白完整地展现出来。
“不恋虚名列夏花,洁身碧野布云霞。寒来舍子图宏志,飞雪冰冬暖万家。”这便是对棉花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