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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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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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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茶香

江南禅意歌者刘琦矣有支歌叫《浮年盏》:“暖风晴晴吹小窗纱,藕染青梅染头发……冷风吹不透小窗纱,谁写心事到琵琶。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啊,看罢落花看梅花……饮湖光山色正好,饮相聚人未老。东风西渐,渐渐上琴弦上眉间,一抹云烟,载不动秋千……”

歌曲创作灵感据说来自大宋才女易安居士李清照。疑是李清照彼日幽居深闺时品茗、饮酒、赏花、焚香、抚琴、吟唱、怀人场景的唯美再现;又似李清照式古代才女的群像造影。她与她们活在卷轴与经典里被光阴沉浸得太久,曾经柔软而颤动的文字符号早已失忆,诗情画意的旷世传奇香泽千年却难以打捞一二。所幸,这首禅歌开凿出了一方意象的天坑,让意象之外意象横生,时间之外时间再现。故人交织,往事萦绕,不止不执。可谓景在水墨山河之外,人在诗酒弦意之间。茶汤燃起的香,茶香晕开的愁,恰似一汪被宋风吹皱的春水,脉脉含情,缠绵隽永,漾漾在汴河里淌开。

大宋四五月的天气,枝头青梅花落,暗结的青梅果掩不住的苍翠,在波光日影里摇晃。打泥沼里冒出头的莲叶浸泡在诗酒濡染的发丝间。茶汤醉倒在弦上,冒着袅袅的热气,温暖潮湿的风滋养湖光山色,无路可走的雨水与溪流,绕着光阴流转,像一尾尾摇摆的鱼,奔跑在意念拼接的图画上……不舍昼夜的日子似乎都被染成了青梅色。青梅之色,青梅之味,那是大宋整个春天的秘语。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好一个不暗情事却佯装嗅青梅之香以避情郎临门之羞的大宋深闺女子,欲迎还拒,情态可掬,恰如初雨枝头弄晴的一颗青梅。若是配上几句欲说还休的台词,那么那意味或许是——“就不睬你,就不睬你,我嗅青梅呢……”可青色的梅果何味之有?“青梅嗅”,嗅的分明是懵懂初开的爱情。

一个像青梅一样青涩,青瓜一样鲜嫩的少女,一个将青梅造语之境攀上文山意海之巅的少女词家,或许连写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诗句的诗仙李乐天,也会自叹不如吧。

《浮年盏》,是搁在旧时光里的一味药,治愈了身陷大宋风雨里的人货场。

在大宋的“三观”中,在儒学风劲的时代,习“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女子,知《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六经”女子自然是高知典范,高不可攀的存在,而懂温酒、烹茶、填词且气宇不凡的女子更是出尘脱俗,绝无仅有的。

传说中的李清照便是这样才色双佳的奇女子。奇女子李清照是山东济南人,善饮,除了米酿,当然也是茶中君子。《金石录后序》中记载:“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优患困穷而志不屈。”

北宋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18岁的李清照嫁与吏部侍郎赵挺季子——21岁的赵明诚为妻。出生书香官宦之家的李清照,是礼部员外郎之一的李格非之女,幼时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博览群书,出语惊人,名动京都。花季才女大婚本该是万人空巷,争睹芳容的盛事。可是正巧当年宋徽宗亲政不久,一位本来远离权力中心的投机分子蔡京破天荒地出任宰相,几度叫停的“熙宁新政(王安石变法)”随之死灰复燃,九月更是在朝堂前立起“元祐党人碑”,标志着全面打击“元佑派”的开始,党争燃起的烈火愈燃愈烈,燃尽大宋的基业。李格非因与苏轼、司马光一样系“元祐党人”,父罪很快株连李清照。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奉“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的皇帝诏令,新婚一年的李清照被迫离开夫家,离开帝都汴京,投奔被遣返原籍的父母家人。两年后,也就是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李清照的父亲去世,悲痛不已的她生活处境变得更为艰难。

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李清照公公赵挺之被罢相不久卒,23岁的李清照与丈夫获得重聚机会,两人决定带着部分家产屏居青州(今益州)。

靖康之变(1127年)后,赵明诚复知江宁府(今南京),到任不久便遭遇江宁御营统制官(守备司令)王亦发动叛乱,事先接报的赵明诚不仅未加理会,还在兵变危机关头溜出城逃跑了。此事件有悖于李清照心中认定的理想丈夫英雄伟岸的人设,有悖于大宋朝“刚直不阿,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士大夫光辉清明的形象,更背弃了“虽处优患困穷而志不屈”的初心,对他俩夫妻感情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有人说,这是李清照冷淡疏远赵明诚的诱因,甚至说他们因此还离了婚。这显然有些言过其实,要知道大宋女子若想与丈夫离婚,状告“丈夫”是需要以入狱为代价的。

赵李夫妻关系出现裂痕,主要来自部分学者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诗句创作背景的解读: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李清照一家向江西方向逃亡,行至乌江,站在西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的地方驻足且踌蹰良久,她为丈夫的临阵脱逃感到羞愧,为南宋当权派面对外敌入侵消极抵抗不作为的无耻行径感到愤慨,一时心潮起伏,情难自已,愤然题诗。而据传丈夫赵明诚当时便陪侍身侧。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2月,赵明诚接朝庭令移知湖州,在前往南京途中未及赴任便染疾身亡。

有人推测赵明诚的亡故并非染疾,元凶疑是郁闷、羞愧、悔恨难挡的情疾。果真如此么?

从赵明诚弃城到改迁异地为官,再到亡故,史料推测的时间序列是非常拥挤的,而且不同史料时间相左,难以自圆其说。退一步讲,李明诚当时确实受了处分,却并未罢官,夫妻经济基础还在,文人看重的名节还在,士族家庭的脸面还在。况且夫妻同为学士名流名臣之后,同处乱世,一同历经了“元佑党人”与“元丰党人”惨酷的政治斗争,历经了李父与赵父先后罢官与亡故,历经家族衰败,生死离别等诸多考验,岂是一场官海劫波所能击垮的。况且丈夫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以弱女子之身,誓死保全夫妻合著的《金石录》文本(原稿装了好几车),无惧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便可窥见守望相扶,肝胆相照的夫妻关系主旋律。

李清照与赵明诚结婚27年,只有10年过着“中即举杯大笑”“茶倾覆怀中”的幸福清闲时光。这段时光,正是夫妻屏居青州,患难与共,共同校勘金石古物书画的十年。明代江之淮在《古今女史》(卷一)中提及 :“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 。”个中情状,可见一斑。

“风吹来,赏落红,渐浓。月光下,放海灯,如童。雪纷纷,红斗篷;风又吹,羽叶花,牵藤。半月光点燃了书灯,曲栏外回荡着竹声,谁能绕过这微微的冷”……这首刘琦矣演绎出来的歌曲《泼茶香》或能诠释一二。

那么,“茶倾怀中”的李清照与丈夫烹的是什么茶呢?这就需要考察一下大宋的茶文化。

宋代茶叶分为两大类。其中一类是“团饼茶”,蒸压成一片片的,又称“片茶”“蜡面茶”。制茶人因宋代士大夫阶层讲究品茗格调,便在茶中渗入沉香木、麝香等名贵的香料,于是升级成“香料茶”。

宋代茶叶以白为贵。“白叶茶”最为宋徽宗推崇。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福建建安北苑茶基地上市了一款“龙团胜雪”。制茶者郑可简将新抽出茶枝上的嫩芽采下,经泉水浸泡后,剥去稍大的外叶,只取其心一缕,光明莹洁,若银丝然,又叫“银丝水芽”,号“龙园胜雪”或“龙团胜雪”。

宋代赵汝砺《北苑别录·纲次》与《建安志云》皆有记载:“龙园胜雪”用十六水,十二宿火,白茶用十六水,七宿火。胜雪系惊蛰后采造,茶叶稍壮,故耐火。白茶无培壅之力,茶叶如纸,故火候止七宿。水取其多,则研夫力胜而色白,至火力但取其适,然后不损真味。

于是,“龙团胜雪”一出世,便被贴上了“登峰造及”的显赫标签,可谓一茗千金。

宋代的另一类茶是“散茶”。无需蒸压,采摘芽叶后干燥而成,又称“草茶”,那是普通老百姓喝的茶。士大夫阶层则以饮“片茶”为时尚,点茶用的也是“片茶”。从《金石录后序》所述场景推测,李清照夫妇于宋徽宗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至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间所饮茶应为“片茶”,初期或为名品,后期应为普通款。毕竟是名臣之后,虽然喝不起价值不菲的“龙团胜雪”,还不至于沦落到饮“草茶”的境遇。

清代纳兰容若有首词《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是这样借李清照夫妻品茗往事言己抒怀的:“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赌书消得泼茶香”,不仅让《金石录后序》里描述的场景生动起来,鲜活动起来,更是扩大了其视界,让封存太久的典故变得立体起来,丰满了起来,鲜活起来。“赌书”是夫妻间共同的爱好,也是活动中的“趣源”。“茶”是标的,“茶香”则是勾引。渗入了沉香木或麝香的“香料茶”,虽不及皇帝贵胄们御用极品“龙团胜雪”,倒足够让人起心动念,蒙生拼一把才学的冲动。

可茶汤怎么会入怀呢?想必是太过开心,忘乎所以,情急失据了。那茶汤许是冒着奶白色气泡的,定然是滚烫的吧。那么遭殃的是脖项?是雪脯?是“小肚兜”?还是肚皮下的小腰围?不得而知。不过,未及入唇的浮在茶面的“乳状物”在经历了一番惊魂的摇晃之后,便会乘虚而入,淹没襟下的那一团柔软,那一片嫩滑……皮肉是要受苦的,衣襟是要打上“涉黄”标签的。那么,结局是皱着眉头斜着眼睑提裙刬袜回房更衣?还是翘着嘴唇瞪着鼻子借机发难不依不饶讨要新衣裳?抑或不管不问春风得意牵拉着胸衣继续游戏……或许都有吧。但因了那“香”,那“香味儿”,那斗胜后撩人的兴奋,便是燃情之火,火焰包裹着音乐的蝉冀,在琴弦上跳跃,一切变得美好起来,温馨起来、迷离起来,热烈起来。

“岁月如驰,古今同梦,惟有悲欢异。”想必,能与李清照感同身受,同屏共振的要数那清代词圣纳兰容若。

秋风吹冷,片片黄叶飞舞,谁在西风中独自感慨悲凉?萧萧黄味零落,目不忍睹,便想关闭小轩窗。抬头,却见斜阳余晖侵入人去楼空的亭台小院。人在庭中,形单影只,方觉那思念的人早已不在。酒后小睡被凉意惊醒,乍见庭外春意正浓,念及昔日闺中形影相依,四目相接,赌书斗茶,衣襟浸满茶香,如今却天人永隔。

同样有天降良缘,迎得佳配良偶;同样婚姻美满,金瓦红墙、月光肥美,白雪新茶,鲜衣怒马;又同样是落得席散人去茶也凉。词中一个“赌”字让一缕生机跃然纸上,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将一股被忽略的幸福,被深埋的美好聚涓成海,澎湃而起,剜心摘胆,痛彻心扉。

纳兰容若与李清照都非市井小人,他们生活在有墨香、琴香、书香、衣香、酒香、菜香、茶香等“香气包裹”的社会阶层,都曾有着显赫的家世。在酒醒墨干琴断裳旧之后,却惟有“泼茶香”如此固执地沉淀在意识的最底层,让回味有归处,让思念有来处。所不同的是,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后半生忽逢乱世,这一双绝世璧人从相知相惜到相背相离,最终落得情天情海幻情空。

烹茶,是一种境,这境造了千年。享茶,茶叶遇沸水浮浮沉沉,释放深蕴的香:春的幽静,夏的炽热,秋的丰盈,冬的清冽,都在一味茶香里。

饮茶,是一道景。落在思念的拐弯处,穿竹打叶,把沉睡着的衰愁与思念唤醒。无论是五百年,还是八百年,那唇边味、怀中汤、枕边人,都是排山倒海的情感最好的出处。

宋人喜爱“白茶”,那是GDP超级大国谷物满仓“岁月静好”的阳光味;而后世文人追逐黄茶,那是区隔俗物遗世独立的小癖好;知性女钟情红茶,那是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母性光;官商显贵偏执黑茶,那是反求诸己自律慎独的《古兰经》;少男少女恋上绿茶,那是情欲初萌欲罢不能的《风雷引》;老头老太敬奉“普洱”,那是万水千山走遍后的相濡以沫。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显然,大宋才女李清照是一杯“白茶”,也是一杯“黄茶”“红茶”与“黑茶”,她曾经收获过“铁观音式”的爱情,拥有过“龙团胜雪”般的婚姻,而独独缺失了一杯让她幸福终生的“普洱”。

月下、晨昏、雪地、风外;亭台、楼阁、窗前、庭院。烧一盆炭,煮一壶茶,焚一柱香,握一卷书,把一盏茶。若嫌还不够解瘾,呷一口茶,再来曲《浮年盏》与《泼茶香》。

品茶味、论茶源、闻茶香、赏茶形、观茶色、吟茶联、绘茶画,赏茶态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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