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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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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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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的冬天

冬天不是从立冬开始的,而是从孩子们的口袋开始的。

等故乡的秋天把干燥得能着火的谷子装进大口袋,送去镇上粮站或者小型粮食加工厂,就会有无数人在能买到口粮的地方等着。用小口袋、小小口袋将白花花的大米背回家。再也不会有比刚上岸的晚稻更好的大米了。而气温已跌破0度,接下来的寒潮将会让整个山区小镇静默下来,它窥视每扇紧闭的门窗,在每处有缝隙的地方搜索,把青瓦沟、白石墙吹吹呜呜作响。

在前往乡村小学的路上,风开始获得力气,征服一切不肯低头的野草或者树藤,还有人类不听话的耳朵。从田梗上茅草缝里起身的风,围堵出门上学的孩子。病从寒中来,寒从脚底生。他们先是腿脚一哆嗦,然后是四肢猛地发颤,接着涕泪俱下。他们不得不将衣服领口裹紧扎实,步子自然跟着慢了下来。捂着冻红的脸颊侧身躲风走,或者调转身子背风退行。而每前行或倒退一步,他们就离书声发出的方向近一些。

孩子们紧握的双手不能再用来握冰棒、麦牙糖。而腰间贴肉的那两只口袋得先腾出来,因为手若不能接躲入衣兜里,就得交叉着藏进袖子里。没有厚棉袄兜底,他们的手脚就无法行动。至于城里人早就有的针织手套又或者后来流行的暖宝宝、暖肚贴,在煤油灯与烛光照亮夜晚几千年的偏远农村曾经算稀罕物。

孩子们的脚通常是潮湿的,寒冷的气流会击穿他们脚上的棉鞋,以及棉鞋内薄薄的袜子和袜子包藏不住的薄薄皮肤。如果没有温暖的口袋,他们的手脚就像透明的红萝卜。所以孩子们的口袋是足够多的。上衣与长裤上下左右共四只,腿上后腰胸前可能还会有几只,自然会有富余的口袋来接纳花生、瓜子、糖果等零食,以及橡皮、削笔刀、头绳、小人书等。

若是早上起床,口袋里忽然多了一个红薯或者煮鸡蛋,那滚烫的家伙像个小火炉,定然不舍得吃,捂着它能暖和一个上午呢。口袋装着的除了零嘴,还有一个个小秘密,以及一个幸福的童年和幸福童年一样美好的童话。

冬天,手耳鼻不懂防护,总是与红肿、皲裂、溃烂这些词结缘。只要冷风一吹,或者手指一握笔就生疼。而碰到灶膛、火堆、火盆等火源体,被冻伤的皮肉就奇痒无比,结果自然会被父母诃责。

记得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睡,俩人各睡一头。我写作业到很晚,她比我早睡。可每晚我摸黑上床,蜷缩着的双腿却不敢伸直。害怕脚底颤栗的寒意侵蚀母亲积攒的温暖,怕那透心的凉换来母亲的一声惊呼与呵斥。可无论夜多深,我手脚多轻,母亲都能迅速感受到:“孩子,你的脚丫子怎么像刀子?”然后一双温暖的手将我的脚一把抓住,捂在她的腋窝下。有了这份暖,冰冷迅速从我身体抽离,继之而来的是浓浓睡意。不过,我不知道被“冰刀子”侵袭的母亲是何时入梦的,她的梦里可有温暖的所在。

在乡村,学龄前孩子的整个冬天几乎都呆在厚棉被子里,或者猫在烧有碳火的小屋子里。他们是弱小与娇气的,即便被抱在手上,手脚也大部分时间都是深藏不露的。冬天对他们而言,就是在迷糊中睡过去的。白雪与冬天,不过是催眠曲。他们居住与生活的地方,就是一个放大的口袋。

母亲对冬天的理解,先是看水缸里的冰,再看天井的霜。当竹篙上晾晒的衣服结上冰凌花,母亲便会愁眉不展。她外出劳动,必然带上防寒的头巾。荷锄而行,得用腋窝夹着,或者用脖子压着,那份倏地腾起的凉意会让她下意识地搓动双手。在母亲的认知里,只有下地劳动,身体才是舒坦的,手脚才是热乎的。而呼出的气息也是热腾腾的,那热气能温暖一头踌躇不前的牛。

母亲不识字,她不看农历。墙上挂的农历是给父亲看的。所以,她是最先用肢体与五官感知冬天的那个人。去菜园摘菜,她会留意一地的霜,深究霜花渗入胡萝卜、红萝卜的痕迹与深度。她知道,经过冬霜的萝卜是甘甜的。在冬天入驻我们村这件事上,母亲是报信人。

地里的蔬菜啥时采摘,得问母亲;孩子们冻僵的手脚,求医问药也得找母亲。我们总是将母亲的口袋作为疗伤的去处,仿佛把手脚揣进母亲的口袋,冬天才不再寒冷。

母亲从不懂拒绝,哪怕伸进来的手脚会吸干她仅存的热量,她也不躲避。对母亲而言,源自孩子的一切承担都是理所当然。母亲的脸庞有时还会露出微笑,或者笑骂一句——“这鬼天气”。

但我们知道,母亲不会真骂天。她得为庄稼与菜地着想。天寒地冻,害虫才会被团灭。在母亲心里,庄稼的收成远大过她的冷暖。

父亲不像母亲,对冬天的感知,父亲有他骄傲的胡须。当他呵出的气,在胡须上集结,凝成一缕霜,胡须便会越来越粗壮,越来越坚硬。父亲也就明白,冬天日益迫近了。

父亲喜欢光脚光腿,但一年中少有的一段时间,他会穿鞋穿袜,放下裤管。那是父亲迎接冬天的一种仪式。父亲冻麻的双手一般不会放入袖子里、裤兜里,而是将它们用来烧锅烟、夹杆烟蛋、温一壶酒。父亲瞧着烟蛋头明灭的零星之火,嗅着酒壶嘴冒出的袅袅热气,听着墙外呼呼的北风,瞅瞅后庭榆柳树上一只只裸露出来的鸟窝,想着接踵而来的一场雪,心情是喜悦的。

在过冬这件事上,父亲给我们的印象较为深刻。他常干的活,除了拿壶沽酒、结草为绳,就是开沟修路、修葺房屋。逢雨雪的日子,只要村里长辈不喊他打牌、下棋,他就会把稻草拖进堂屋里,边结草绳边听收音机。整个白雪皑皑的冬季,他的身体很少缩在被窝里,他一生几乎没有晚起记录,除了生病。

要说他喜欢冬天,不如说他更喜欢那一盅盅生产英雄豪气的还魂酒、暖心酒,一顿顿萝卜白菜炖腊肉的火锅,以及一根根把时间拉长的草绳,一段段把血液温热的花鼓戏。父亲也会使牛和泥,泥墙填缝。那些泥能爬上高高的土墙,能扶平风雨浸蚀的创伤,能挤走墙隙里的寒冷。而父亲的手脚也会因此多一层保暖的皮肤,因此父亲时常忙碌不停,不曾懈怠。

父亲的口袋一年四季干净且单薄。怀里的口袋用来装钱,上衣口袋用来装打火机、香烟与收音机。在隆冬,它们或许还得装上两样东西——小酒壶与小茶杯。酒壶或茶杯,父亲都喜欢,不过茶叶并非烧酒,对庄户人家而言仍是稀罕的。而父亲的下衣口袋通常是空着的,偶或装回受伤的小鸟或者零星的糖果。

面对冬天,父亲其实不曾脱离口袋的护佑。那些口袋于儿女而言,是金属的冰冷,是烟丝的冰凉;对父亲来说,是酒壶的滚烫,是茶水的温情,是生活的希望。

作为儿女,我们很少把手脚放进父亲的口袋,不仅因为我们对父亲的畏惧,更因为那里没有我们寻找的温暖。如果说真有过,那便是父亲带我们走亲戚,酒后偶或背我回家。在清冷的原野,他的身体与口袋像一个“大火炉”,我的脸埋在他背上,一轮红月亮在他的头顶。

人们对寒冬的妥协,是因为拥有了手套。而手套是流动的口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见过我们班同学戴过一双白色的帆布手套。据说手套是他县城的叔叔给他父亲的。他说他父亲十分爱惜,只有干重体力活时才会戴,能防手掌磨出血疱。可有次他父亲在后山用雷管炸石头,不慎伤了腿脚。很长时间他父亲用不着手套,便让她妈妈洗净了给他戴。同学说这番话时,眼里没有悲喜,也没有怨恨。冬天对他而言,是从他父亲住院开始的,从他接过父亲的手套开始的。他后来辍了学,背着他父亲去了采石场,做了一名采石工人。

我拥有第一双手套的时间是1990年。

我的表姐在我上高中那年辍学了。那年秋天将尽时,表姐说,“今年冬天会很冷,给你打双手套吧。”那一年,表姐16岁。

毛线是从镇上新开的商铺买来的。学校的没有暖气设备,冬天的教室就是一个大冰窖。坐在冰窖里学习,手脚通常是麻木状态。老师也尽量减少肢体语言,减少或坐或立的时间。当我们抵御不住寒冷时,老师会让我们去操场跑操。

男生和女生,在寒冷面前会少些身份、地域以及成绩好坏的隔膜。心理距离得到延展,身体距离便拉近了。坐在一起,也会试探着肩并肩、背靠背。如果女方不反感,也会有把对方冰冷的手拖进自己口袋里的冲动。男生佯装呵口气,恶作剧般将自己的小手贴在对方脸上。若是对方不反感,对方那红通通的十指尖瞬间会被拖入火势燎原的胸膛里。取的是身体的暖,解冻的是覆盖在男女心河里的那层似有似无的薄冰。若是再有一双温暖的手套相赠,或者一人戴一只,那么,懵懂的情感就会悄然升温,驱散那个冬天的寒冷。

我对表姐织的手套是期待的。几次去外婆家,就为隔窗看看表姐在忙什么,有没有织完那双手套。不过,我既没给表姐买毛线的钱,也没帮表姐做什么,自然也不好意思提及与催促。

那个年代的冬天,乡村四野凋敝,全民冬眠。闲下来手脚闲不住心,老一辈一般选择编竹篾器;年轻的女孩则会利用这个时段,学门缝纫或者针织等手艺活。

有次,我从镇上放学回家,途中遇见了表姐。她说手套打好了,让我抽空去她家取。等我拎着水果跑到外婆家见她时,我惊呆了。原来,她给我织的不仅仅是手套,还有一件毛衣。紫色的马海毛,是当年镇上的流行款。

那件毛衣稍大了些,表姐说帮忙再改改,我却说非常合身,不太情愿把新织的毛衣脱下来。至于手套,我一直戴了很多年,直到我背井离乡,出门谋生。表姐的那份情意,无疑让我记了很多年。在那个中国农村普遍没有摆脱贫困的年月,她是所有亲人中唯一一位愿意给我这位穷学生织手套织毛衣,且不提任何条件的女孩子。

在乡村,大多数老人们的冬天,是从手提陶火罐开始的。

陶罐底层垫一些凉草灰,用来隔热,中间置几块半燃的木碳作为火源,表层再覆盖一些谷物的壳,隔层保温。一手掌握的火罐便是一个行走流动的天然取暖器。这取暖器初时过热,手脚无法接近。可稍久点,又会变凉。为了不让它迅速冷却下去,老人们将它放在脚掌下,或者藏入腹部的衣襟下。既暖宫,又消食暖胃。

老人们聊天,比年轻人语速要慢。他们记忆力不好,经常讲着讲着会突然拍脑袋,“那个啥啥的,哎呀呀,叫什么来着……”“哎哎,说到哪了……”聊及的话题也有边界,无非是关于子女、老人。冬天,如果有太阳,门前屋后,便是最好的“讲经处”。

老人们喜欢聊天时嗑瓜子,嗑得也很慢。自从有了陶火罐,从嘴里吐出来的壳便有了去处。老人们的这种作派,是村里的后生们不待见的。他们故意穿单衣、趿凉鞋或者光脚丫,在冰天雪地里来去。他们故意疏远老人们,不时还笑话一番。等他们一身精气神耗尽,灶膛边常常能找到他们的归处。而地盘被侵犯的小猫们会极不情愿地用一声尖叫当作抗议。

老人们对这些“愣头青”是极具包容的,毕竟他们才是村庄的未来。冬天,老人们是确凿无疑的“火罐族”“猫冬党”,他们的身子骨与棉衣都不足以抵御寒冷。但他们不怕人笑话,他们相当坦然,“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是他们常讲的话。可是,如果谁家子孙不孝顺,不走正道,那必然成为老人圈中的焦点话题。

从着装来讲,老人们的冬装很少有口袋。连手绢一般藏在对襟衫的衣袖里,或者用别针悬挂于胸前。火罐便是他们取暖的大口袋,让他们半梦半醒半迷糊中安然越冬。

最怕越冬的恐怕是我们家的小动物们。

家养的小鸡仔,对寒冷极为敏感。它们不像牛羊有坚实的脚掌,下池塘踩冰泥、破冰面,畅饮水,它们呼出的热气能融解坚冰。小鸡没有这份能耐。它们在寒气面前有些畏畏缩缩。那怕一阵平常的风雨,对它们而言就像一场灾难。它们大部分时间除了觅食,便是躲藏在防风防潮的鸡圈里、稻草堆里、墙脚背风处,或者阳光充足的灌木丛间。它们聚在一起,用身体相互取暖。未成年的小鸡仔便将鸡妈妈羽毛厚实的双翅当作育儿袋。如果能冬眠,它们一定会毫不犹豫。

母亲喂养的猫咪,在冬天是最乖巧的。不仅柴火间厚厚的草垫是它的行宫,每床被窝也都是它晚间临时的庇护所。只要母亲出门,或者母亲得闲坐下来,母亲的口袋与胸怀,都会被它霸占。

最不服气的是汪汪。它除了瞪眼抗议,似乎也没有办法与猫咪争宠。因为,家里没人会格外宠它。因此,它常常在外受了欺侮回家一声吭,它只求不被自家人欺侮。大半个冬天,它是在门外屋檐下潮湿的草垫上度过的。哪怕风霜雪雨浸湿身体,它也不会叫唤,更不会冒冒然叩门求助,入室避险。即便它在一夜寒风中冻得发抖,也只会弯曲身子呻吟三两声,然后把头埋得更深。除了饥饿难耐,汪汪不会越雷池一步。

冬天对汪汪而言,是旷野里的奔跑,村道上的巡逻;是田间、池塘、水沟、冰层下的捕食。它们没有温暖的口袋,它们战胜冬天的武器,除了自身毛发,便是不断地奔跑、呼喊。它们发出的呼喊声,人类或许听不清,可西北风知道,那个冬天也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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